第9章 章
第 9 章
37.
謝輕鶴的傷不嚴重,只是撞到了頭。
但是醫生們很慌張總是來來往往地進出這間病房,不停地問他還疼不疼,有哪裏不舒服。男人就神色不好地躺在原地,看着窗外的葉子由綠轉黃。
他總是無緣無故地一身冷汗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大聲找着人。
值班的護士匆忙趕來:“謝先生怎麽了?”
謝輕鶴渾身濕透像從水裏撈出來:
“腿疼。”
傷的是頭,但是他的腿痛到窒息。
他們把他送去仔仔細細地查了一遍,各項指标都無比正常,醫院甚至在懷疑是不是有更加棘手的問題沒有暴露出來。
直到心理醫生看了下從前的記錄:
“陳思小姐骨折的時候住的是這間病房。”
38.
我當時确實痛。
只是我不想付那麽多昂貴的醫藥費,要了點口服的止痛藥就走了。謝輕鶴的助理過來送飯沒看到人影,他們才知道我早已經偷偷辦理了出院。
比起後來的大火,當時的腿疼又算得了什麽。
只是我沒想到謝輕鶴看了那份資料,知道了我那時候的事情。他夜夜驚醒後沒有意識地落淚,所以痛苦到今天這個地步,再好的專家來開解都沒有用。
心理醫生溫柔地寬慰:
“對于普通的病人,布洛芬和進口鎮靜劑的口服藥已經足夠了。”
可是謝輕鶴像是被夢魇着了,只是重複:
“她疼,她疼怎麽辦?”
慌張無助地像個孩子一樣,所有助理都低下頭去不敢回答。
我好像只會給別人帶來痛苦。
那時候我從樓上摔傷,謝輕鶴好像真的以為我是要魚死網破才氣的發抖。可是我沒好意思告訴他,那天天黑,我真是一不小心才掉下來。可是那時候解釋這些已經沒有用。
他以為我執意要走,給了我1500萬。
拿到錢,我真的沒有什麽理由不走,有了錢,我還這麽低三下四地伺候男人幹什麽?所以我走了,可是又沒有地方去。
按照古話,我們這種半路突然從良的風塵女子應該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從頭開始,最好再找個老實人嫁了,生幾個孩子。在快死的時候将這段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講出來。
跟着謝輕鶴時認識了幾個同行,她們勸我出國鍍金,傍個傻白甜留學生也是條出路。
我沒有想好。
我沒有想好。
我的人生好像一直在被人推着走,從辍學到打工,從賣啤酒到賣肉。從前我是想怎麽活下來,現在又要想怎麽活的好。我逛了很多買房子的網站,又看了各種各樣的旅行目的地,最終什麽也沒買。我是一點點變貪婪的,離開了謝輕鶴,我的心裏好像空了一塊。
我嘗試給我那個媽打了電話,可是沒有人接。她還完了債,應該開始新的人生了吧?
大家都在向前走,我卻去看了一個人。
她見到我的時候很驚訝,但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擋在門口問:“有什麽事嗎?”
我搓了搓手,扶着牆壁:
“哈哈。”
“掙了點錢,給你拿去用吧。”
那個女人已經五十幾歲,但是并不算老态。她甚至沒有什麽多餘的白發,不知道是否因為過于要強而将它們染黑或者藏進鬓角。只是她眼底的細紋還是說明了問題。
“不用。”
她只說了兩個字就要關門。
我驚叫:
“阿姨!阿姨。太晚了,我想住……”
“你不是有錢嗎?樓下有快捷酒店。”
在那一刻,我竟然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可是我沒家了…”我說完自己也愣住了,這算什麽狗屁理由。我沒家了,她難道不也是?她因為我媽失去了老公,因為我失去了兒子。我怎麽有臉來見她呢?又是怎麽有臉想要把謝輕鶴的錢給她一些。
她會嫌髒,又擾了一個可憐人的生活。
外面平地起了一聲驚雷,悶悶的空氣中一點點變得潮濕。我轉過身去,撐着牆壁挪着往外走,甚至不敢看她的表情。
“下雨了。”她又是簡短冰冷的三個字。
我猛地回頭,要哭了一樣。
39.
我确實哭了。
在夢裏嗚嗚哭地可憐,說腿疼,說頭痛,等到了後半夜,又開始嚷嚷不要掐我。為了不讓她嫌棄,我在地上鋪了一張塑料布睡,淚和汗混在上面粘住皮膚,我想翻身,腿一瞬間尖銳的刺痛讓我清醒。
我似乎感到有人給我蓋了件舊衣服。
像是幻覺。
可是我知道不是幻覺,有人來過,并且留下了一件幹燥的毛衣。
那件衣服舊到連觸感都異常不好,上面還有無數紮手的毛球,如果開燈看,領子都洗到變形。大半夜找這樣一件衣服都不容易,肯定是仔仔細細找了最糟糕的那件。
她得有多恨我呀?
可是我抓着那件衣服,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生還下來的機會。把臉埋進去哭到無法呼吸。我自由了對吧?我可以離開這裏,去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我的錢可以買房。
它可以支撐我過一段我一直以來想過的人生。
40.
我在阿姨家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她不在。
我很理解,畢竟我和她的關系之複雜,最高明的作者也寫不出來其中的狗血。她不願見我也是情有可原。她願意收留我一夜已經是難得。
我想做頓飯謝謝她,所以拿上了包,單腿跳着從老舊的居民樓下去。
噠噠噠。
啪——
我的拐杖砸到了腳,可是我一聲都沒有吭,死死地盯着樓梯間的盡頭。
“乖女——!!”那個女人發出一聲啜泣,狂奔着把我抱進懷裏。她說:“你瘦了,你瘦了!怎麽還傷着了。那個男的打你嗎?他是不是對你不好。”
“你從來沒有聯系過媽媽,你是不是還再怨媽媽?”
她使勁摟着我,她從來沒有那樣疼愛地對我,我就呆呆地回答着她的問題。
“你昨天的電話媽媽沒有接到,媽媽不是故意的。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好。”
我看着她的淚眼,好奇怪,我沒有想象中的開心,也沒有難過。好像很早之前一個小小的人在無數次得不到後就已經徹底放棄追求,所以哪怕擁有也毫無感覺。
她關心着我。
我們坐在狹小漆黑的樓梯間,輕聲說着這些年。我很久沒有和她說話,十四歲之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們之間是鋪天蓋地的争吵還有永無止境的咒罵,我恨她,她怨我。她說真是後悔生下我這麽個禍害,我說你生我之前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生在這個家庭。
她問我:“你怎麽離開謝先生了。”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和她說:“媽,我要離開北京了。他給了我一筆錢。我自由了。”
像我這樣的女兒是不會奢望成為父母的驕傲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
所以我在那一刻只是想知道,她會不會為我的幸福而感到一丁點的開心。
“…多、多少錢?”
我擦着眼淚,沒有注意到她的語氣開始變得不正常。我輕輕跟她說了一個數,她的表情是那麽驚喜,那麽燦爛。我知道她的貪婪,因為我就是她的孩子,我告訴她我看了很多保險,只要她活着就有一筆剛好維持生命的錢拿,其餘的一分都不要想。我怕她又去碰不該碰的東西。
她的神情開始變得焦躁。
後面的事情開始變得失控。
她先是聲淚俱下,然後又大聲斥責,我有些呆滞,心裏從來沒有過那麽平靜的、不好的預感。她為什麽整整一天不接電話,為什麽找到這個女人家。她明明不知道我來,因為她看到我也很震驚。
她不是為我來的。
她這個樣子我可太熟悉了——她欠了錢,東躲西藏和向周圍無數人借錢的樣子就是這樣。
“你欠了多少?”
她說出那個數字的時候我竟然沒有那麽害怕,反而笑了出來。我說媽,你編也要編的像一點對吧?可是她抓着我聲嘶力竭地求我救救她,說如果今天就是最後期限,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怎麽會連老公的前妻都想來借。
我說:“媽,我救不了你。”
我冷笑一聲掙紮開,然後跳着下樓。
一步,一步,我跳的很快,很快就到了單元門的旁邊,那個老式的鎖有些鏽,我碰了一下就覺得手指上都被沾染了那個味道。
她在我身後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
“你得救我!!!”
“陳思,我知道你幫你弟弟找了工作。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給這個賤人錢。你憑什麽不給我?我才是你的親媽!!”
我猛地回頭,她得意地笑了:
“你是我生的,你有多騷我知道。你勾引我的丈夫,還勾引你名義上的弟弟。你現在想跑,你讓我怎麽辦?你讓我沒了指望,我也讓你沒有指望!”
“陳思,如果你不給我,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女人有個在監獄裏的殺人犯兒子,殺死了他的親生父親!”
我的手抖了一下,從門鎖的位置退了下來,我看着她,像是從未認識過她。她走過來把我抱住,死死把我按在她的胸脯裏,我能聞到飯菜的味道,汗的味道,我想吐,我在抖。
她說:“媽媽說的太過了,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給你道歉。”她抓住我的手去扇她的臉,扇的我掌心都發麻:“媽媽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媽媽只是怕你不要我。1600萬,還差100萬你去找那個男的哭一哭就有了。你去吧,你跟了他這麽久,再睡一次又怎麽樣呢?我們都是這樣的人,這是我們的命呀。”
我說:“我不想。”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我愛謝輕鶴,可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我想要離開,離開這個樓道,離開面前的女人,離開北京,離開這樣的人生。
我的手已經再一次擰開了門鎖,我想,你去死吧。我不認識你。
我媽說:
“陳思,你弟弟已經因為你毀了一次人生。”
“你想毀他第二次嗎?”
…
樓道的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拉開,是阿姨。
阿姨的手裏有一袋貓糧,她一直有喂流浪貓的習慣。
她陰冷的視線掃過我和我媽,我站在那裏,連和她對視的力氣都沒有。我媽心滿意足地說:“我在下面等你們。”
我瘸着腿跳上樓,跟阿姨說,我本想給她做飯,但是碰到了我媽。她沒理我,把我昨天睡過的地方用消毒液狠狠地洗刷。我想問問他的近況,可是最終什麽也沒敢問。
我說:“阿姨,那個,突發意外情況哈…”
“本來想給你好多錢,可是沒有了,但我之前可沒有騙你哦~”
我開着玩笑想讓氣氛輕松一些,可是視線卻一點點模糊,我連她嘲諷的臉都看不清。
阿姨說:
“陳思,如果你在每一個重要的選擇中都失敗了,那是你自己活該。”
我低着頭裝作沒聽見。
我語無倫次地說着:“阿姨,萍水相逢一場你送我點東西吧。昨天那件衣服給我可不可以?我可以和你買。你不要誤會啊,我可不是變态,我就是覺得…嗯,款式挺好看的,也,也挺舒服。你送我吧,你可不可以給我。我很想要……”阿姨,如果你是我媽媽就好了。
她說:“髒了的東西我已經燒掉了。”
“哦哦。”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很生氣。我想,我什麽都不能得到嗎?我什麽都不配擁有嗎?我跳着下樓,我媽殷勤地扶着我,我走到小區裏看到一只又肥又醜的老花貓。是阿姨喂的那只。
我把它一把薅住壓進了懷裏。
它撕心裂肺地嚎叫,抓了我一身的血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