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結束了

結束了

“救我!救我!救我!”我着急大喊,手臂亂揮着,瞪目欲裂。恍然間撞進祝遙的懷抱,她輕輕拍着我的後背說:“不怕不怕。”

我慢慢地冷靜下來,喘息依然很重,只能弱弱地開口問:“我死了嗎?”祝遙搖搖頭,笑着拍我一下,“哪能那麽輕易就死了。”

不是這樣的,我清楚地感受到每一根箭都射在我的身上,穿透我的皮肉,紮進我的髒器。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的流逝,耳邊反複響起箭羽劃破空氣的聲音,還有被無限放大箭離弦後弓弦顫動聲。

祝遙像捧着嬰兒般小心“不怕了不怕了,天亮了。”

天亮了,季重明也死了。

少年天子,死在宮變的亂箭中。他神情悲涼,坦然面對燕王的指責,目光卻在大殿上流轉,在沒有發現祝遙的身影後松了一口氣。數箭齊發,季重明也沒有躲閃,他只是虛弱地笑笑,不管每一絲從嘴角滲出的血。燕王看他的眼神複雜,嘴上卻說,“重明,睡去吧。”

我不知道現在我是以海一的身份活着,還是以季重明的身份活着。我的腦海裏平白多出一個人的回憶,帶着專屬于他的愛、他的恨,侵占掉我每一寸曾經空白的往昔。我看向祝遙,腦袋裏無端冒出困住她的往生咒。“祝遙,你喜歡季重明嗎?”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她。

我已經想好了如何解她的咒,扶山的咒下在那枚可憐的魚骨簪子上,因着是祝遙的器物不免咒力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扶山想要季重明誅心,只想着要他變成孤家寡人,卻不想咒錯了人下到了祝遙身上。

這又何嘗不是誅心。

祝遙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為什麽這麽問?”

“我有辦法,送你去找季重明,你願意嗎?”祝遙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她立刻搖頭,“不用。他或許早已轉世,我自然要答應他好好活着。”

我分明在祝遙眼中看到了期待,她卻不願承認,仿佛被別人拆穿她對季重明的愛慕是一件奇恥大辱。我幹笑兩聲:“既如此,我也不勉強。”

天亮了,祝遙去早市為我買了一碗小肉馄饨。我經歷一夜的折磨已經是餓極了,狼吞虎咽很快吃個精光。祝遙又問我要不要吃些別的,我卻停住了,“魚骨,難道不是很容易碎的嗎?”

祝遙被我的問題搞得一頭霧水,但她仔細想了想告訴我說:“江寧臨海,海魚的骨頭質地硬些,那也是要用寫東西粘住的。”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找到季重明的魚骨呢?”

“五豐從亂軍之中找到的。”

“胡說!”我終于控制不住開口,“那根魚骨明明已經被季重明交給了扶山,你知道給你下咒的人就是季重明,為什麽還不肯對過去罷休呢!”祝遙早就知道五豐給她的魚骨是假的,他們一開始都知道換命是假的,可八十年的執念讓他們還是铤而走險地去試。那我算什麽,算盛放季重明的容器嗎?

我從未懷疑過別人對我的用意,不曾想二十多年來,我活在一場精心布局的刻意中。

祝遙顯然被我癫狂的樣子吓到,她格外茫然不知要說些什麽。因為此時任何言語都變得蒼白,祝遙遲疑很久,生怕再說的話刺激到我,“那你覺得,我該恨他嗎。”

“恨他讓我獨活,恨他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祝遙悲怆的臉上現出一抹淡然,“你有法子,那就送我走吧。”

我沒想到祝遙真的同意,“你不問問是什麽法子嗎?”

祝遙果然發問:“什麽法子。”

“和我成親。”

一定是我一本正經的神色過于莊重,讓祝遙沉不住氣笑出聲來,她一定很久都沒有這樣開懷地大笑過,直到眼中笑出了淚光才停下,“好好好,成親就成親!”

一如她當年匆忙不問緣由地飲下符水般,祝遙倉促地答應了我看似玩笑的提親。我沒細想過祝遙答應求情的理由,究竟是看重我送她離去的法子,還是想要我半顆沾染季重明的心。

不過一切太過突然,我拉着祝遙匆匆在東市扯了三尺紅布做蓋頭,婚書喜服一應全無,就連龍鳳燭,都是随便找來蠟燭湊數。

我掀開祝遙的紅蓋頭,問她是否委屈。

祝遙聞言只是漠然一笑,飲下合卺酒時眼睛都沒眨一下,這酒又澀又辣,她被嗆得眼角濕潤,我毫不遲疑飲下另外一杯,感覺到烈酒滾入腹中後燒心蝕骨的滋味。層層紗布下,我看見她心口上的傷。由于往生咒的緣故,祝遙身上的傷口都恢複不佳,她又諱疾忌醫,生了腐肉變要挖掉,最後只能用麻布裹住創口。那條傷疤很長,從左胸一直蔓延到腹部,粗劣地用線頭縫補住。

祝遙見我盯着傷口,便用手擋住,“我自己縫的,很醜。”我拆掉她的手,一寸一寸扶上那道疤,含糊不清地問她:“血流盡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嗯…很空、很冷…”祝遙輕呓,聲音也斷斷續續。

我拔下固定頭發的假魚骨簪子,是當年爺爺騙了祝遙的那枝如今又騙了我。輕輕嘆氣,我一只手蓋住祝遙的眼睛,另一只手斜握着簪子劃破我的掌心。暗紅的血液漸漸湧了出來,我沒有撤掉那只手,細細密密的吻依舊落在祝遙的身上。

“以後不會再冷了。”

“什麽?”

祝遙來不及發問,我的手掌就放在那道歪歪曲曲的疤痕上。傷口像無底洞般貪婪地吸收掉我的血液,又因為并不相容而瘋狂反湧。祝遙發了瘋地問我在幹什麽,我從她身上起來,指着我們都一飲而盡地合卺酒說:“再也不會怕冷了,也不會害怕黑暗,你活的已經夠久了。”

我用鮮血淋漓的手掌在她身上畫出往生咒的咒術,而後祝遙的哭聲漸漸停止了,等她徹底平息下來,我知道,祝遙死了。

我喝的那杯和八十多年前祝遙喝的符水一樣,祝遙那杯,則是我在黑市上偷偷買的白昙現。我問了很多人,白昙現的效果最輕,味道也淺,若非刻意試毒否則根本看不出來。許年前扶山以自身為祭換這惡毒的咒術靈驗,我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卻想不出任何的破解之法。

倘若這世上沒有能夠解一條人命的業力之法,不如就用兩條命吧。我的一條,祝遙的一條,再以她為器換我來受這不衰不滅的詛咒。贈給扶山的魚骨簪子并沒有再還給季重明,我就在想扶山究竟如果使用了這枚信物,最終我在一本小傳中看見,道祖扶山用一根簪子自毀雙目而亡。原來器的作用就在于此,所以我只能借助業力強行把往生咒轉到我自己身上。

萬幸得以成功。

往生咒的符水很難喝,可季重明三言兩語就騙祝遙喝下去了,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有緣人自會相見的。我随手在手掌的傷口上纏了幾圈麻布止血,屋子裏血腥氣極重,我都不敢開窗,只好拿着祝遙的錢袋子多給了店家一些。好在店家見錢眼開,雖說屋子裏死了人,見我不聲張又要拿錢擺平,竟然任由我去了。不過我仔細看祝遙的錢囊竟然頗有積蓄,裏面還有幾張地契,想起來季重明當年說給五豐的話,我考慮再三,還是留下收用了。

我在江寧外面的山上修了一處墳茔,準備立墓碑給祝遙和爺爺。又跳進沈國公府,重新去了一遍祝遙誘騙我的地棺。開棺的時候意外發現祝遙收斂了爺爺的屍骨,頭頂處安然放着一根通體純白的魚骨簪子。

我小心遷出爺爺的骸骨,安葬在祝遙墓的不遠處。我怕來年認不出,就在爺爺的碑上刻了五豐之墓四個歪歪扭扭的字。臨走前,看見祝遙的墓邊上光禿禿的。我于心不忍,在旁邊栽了一顆玉蘭。三十年過後,樹幹也比海碗口粗些。

人間早已換了一茬,不過季氏統治依舊在,我趁此間又讀了些書,試着經商,時而賺一筆又時而血本無虧,不過好在還有季重明當時制備的錢財兜底。

祝遙自人間而去五十年時,我用篆書刻了個季二之妻墓立在墓前,雖說行走天下,總是要常回來看看。沈國公府的宅子我也替她買下,重新收整了一番換上了祝園的牌匾,那塊祝遙在意的三星在戶,我也依舊讓它高懸檐首。且說這宅子,原來當年季重明抄沈家之後,這棟宅子就歸了季重明。而更始之亂後無人再敢動這塊地。雖然是季氏的地,不過我翻了三倍價錢,那些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過我仍留着那個狗洞,時不時會有小乞丐順着狗洞鑽進來偷些吃的,我都一概充耳不聞了。

獨自又活了一百年的時候,季氏終于滅亡了。人間又戰火紛飛,我躲進了一座不知名的野山,在山上修了一所宅子藏身,呆了數月,便過不下去這粗茶淡飯的日子。于是我匆匆下了山,正遇上一支打山腳下經過的軍隊。為首的瞧着是個書生,生得雖瘦弱,竟然也提起一杆銀槍。身邊還跟着一位女子,荊釵布裙,卻別有巾帼風味。

萍水相逢,倒給了我碗水喝。

我笑着打趣說:“你們軍隊裏還要女人啊。”

書生也笑了,“這是拙荊,非要跟來做個幫手。”

我見書生雙目炯炯,自有五彩之氣,我便随意拿些錢財助他前行。書生倒是一愣,反複推托,最終見我執意只好收下了。

“明州趙季,在此謝過了。”

三年後,我聽說趙季做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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