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滿月酒(上)

滿月酒(上)

蘇茜吃驚地向後跌靠在椅背上。活見鬼了,他怎麽會在這裏?

“你怎麽了?”石夢庭問。

“我、我沒事。”

童拓看向門口,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連志誠,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蘇茜刻意躲避童拓的眼睛,仿佛他會從自己的眼睛裏得知連志誠的事情。

“童非哥哥正在和朋友聊天吧?”她低聲地問,想知道童拓是否認識他。

“不,他才不是大哥的朋友。”童拓說,蘇茜松了口氣,心卻被他的下一句話再次吊起,“他是我家的一個遠親。”

”遠親?”她暗叫不妙,中國這麽大,男人這麽多,為何自己偏偏會和童家的遠親相親?

“他父親以前是我爺爺的勤務兵,很多年不來往了,不知為何最近又找上門來了。”

童拓其實心裏明白得很,聽說連志誠的父親後來過得一般,家裏談不上落魄,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他勉強混上一個公務員,卻不是有油水的肥差,之所以三天兩頭往家裏跑,是希望父親能幫忙找個更好的差事。

只可惜他來得太晚,也拍錯了對象,父親只是個普通的工程師,幫不了他的忙,這種事要求姑姑童一玲才管用。不過姑姑最讨厭這種人,肯定看不上連志誠。

“他姓連不姓童,怎麽會是你家遠親?”蘇茜問。

石夢庭插嘴道:“你糊塗了,我跟我爸爸一個姓,不也是跟童拓表哥是親戚嘛。”

她恍然大悟,剛想說話,童拓又說:“他的情況跟你我不同。他爺爺以前姓童,一次打仗的時候差點犧牲,被當地一個連姓老鄉救了,為了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改姓了連,叫連濤,意思是對方的救命之恩如濤濤江水,後來他的兒子,孫子也都沿用了這個姓氏。他家和我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說是遠親,只是強行攀親而已。”

蘇茜想起石夢庭跟自己說過,童拓的父親原本也不姓童,成為童家的養子後改了姓氏。大家好端端的不用原本的姓氏改什麽姓嘛,要是連志誠也姓童的話,自己就可以早些發現他們之間的關系,用不着今天犯難了。

現在她如坐針氈,不确定今天是否可以成功躲避連志誠。就算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只要還跟童拓有往來,她就得一直擔心這個問題。恐怕都不用過了今天,她不說,萬一連志誠說起和自己相過親,傳到童拓的耳朵裏,不知他會怎麽想?

而她現在更後悔當初為何要和連志誠一見再見,倘若大家只是一面之緣,今日再相逢,笑笑也就過去了。偏偏自己當初又磨叽又不肯撒手,給了對方錯誤的印象,要是連志誠記仇,還不知道要怎麽恨自己。

童拓又因故離開了,蘇茜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越想越擔心,今天的好心情頓時如大風吹過,一下子了無蹤跡。

可過了一會,她又不那麽難受了。

冷靜下來一想,她不就是跟連志誠相過親嗎?又不是跟他上床,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那陣子自己是單身,童拓也沒有表示出對自己的好感。好吧,蘇茜洩氣地想,其實他現在也沒有明确表示出來,只是兩人的關系比之前近了一些而已,自己和誰相親與他何幹?

他如果敢因此而不樂意,那麽自己也有足夠的理由不高興。

這麽想着,蘇茜先前忐忑不安的內心又漸漸平靜下來。

連志誠認為參加滿月酒是個絕好的機會,跑童家原本希望可以多見到童非,但時候不對,童非的媳婦坐月子很少有空回家,他去了幾次都沒有見到,又不方便總往童非家跑。這次正好,一來可以見到童非,多套近乎,二來也能趁機結識其他的大人物,為自己的将來添磚加瓦。

童非看到連志誠時,發現他正擠坐在同事桌的一個角落。他和一桌人都不認識,別人都在熱絡地閑聊,唯獨他一言不發,顯得格格不入。

“诶,你怎麽坐在這桌?跟我來,我在親友桌給你留了位置的,過去坐吧。”

連志誠擺手客氣道:“不用,我坐這裏挺好的。”

“哥,你看到照相的王師傅了嗎?”童拓在童非身後問道,他一眼看到了連志誠,“你好。”

“你好,剛才看你一直在忙,沒好意思打擾。”連志誠也連忙招呼道,口氣謙卑到讓童拓很不習慣。

童非對弟弟說:“沒有,你來的正好,幫我帶志誠去親友桌那邊坐。”

“去哪兒桌?我看很多都滿了。”

“我記得有空位置,你幫忙看一下,總之別讓他坐在這邊,太遠了。”童非說:“找不到王師傅的話,你給他挂個電話好了,我這有號碼。”

童拓從後兜拿出手機,照着童非給的號碼就撥了過去。

“你們找的是不是個戴黑框眼鏡梳馬尾背着好幾個相機的人?”連志誠記得自己好像看見過一個背着好幾個單反相機的人。

“是啊,你見過?”

“他剛才還在那邊呢。”連志誠說着,向伸手向前方指,“靠窗的那一桌,背對着咱們,正蹲着給一個小孩拍照。”

“在哪兒?”童非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沒有找到。

“就在那邊,你這角度正好被蘇茜擋住了,她後面那個人就是。”連志誠脫口而出蘇茜的名字。

“看到了,童拓你別挂了,直接過去找他吧。”童非發現蘇茜那桌正好有個空位,心想正好把他安插過去,于是随口問道,“你認識蘇茜?”

”是,怎麽你也認識?”連志誠臉上露出一個不自然地笑容。

其實過來之後,他就看見了蘇茜,他不想見她,覺得尴尬,于是能躲就躲。他本以為她只是客人的女眷,沒想到童非認識她,剛才見童拓從他們那桌離開,似乎連他們也相互認得,這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是我大學同學的表妹,她和你是……”

連志誠本想編個謊過去,但又怕日後被揭穿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得據實承認說:”我們月初的時候經人介紹認識,見過幾回面。”

童拓原本都走了出去,一聽這話,他又回過頭來。想起蘇茜剛才也詢問自己連志誠的事,莫非他們之前認識?

“哦?這就巧了,你倆是相親嗎?”童非笑道。

連志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

童非心想真巧,蘇茜之前剛跟童拓相過,弟弟跟她不來電,不知和連志誠如何,“現在你們還有聯系嗎?”

礙于童非這層關系,連志誠不便當着他的面多說蘇茜的不是,但今天見她,又想起之前被她無緣由地拒絕,心中還是很不舒服,也是為了挽回一些男人的尊嚴,說:“沒有,我工作很忙,和她也不是很來電,約會了幾次之後就算了。”

“原來是這樣。”童非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明白讓連志誠過去坐顯然很不合适,于是不再勉強。

連志誠的話一字不差地被一旁的童拓聽進耳朵裏。

回座位的路上,他突然覺得腳步沉重,盡管身處嘈雜的人群,仍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是別人,而且還是他身邊的人,這個想法像被人用斧子劈開了腦袋,強行塞進他的大腦,同時,某種并不愉快的感覺借屍還魂般地重新籠罩在他周圍。

心跳聲像重金屬的鼓點敲擊着耳膜,周圍的溫度開始升高,他艱難地吞咽着,伸手解開領口的扣子。周圍有人笑着沖他打招呼,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他聽不清。回到座位上,他看到桌上的酒杯,抓起來一飲而盡,熱辣辣的酒液自喉嚨一路火燒到胃部,強烈的刺激提醒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不是虛幻。

是錯覺嗎?他的左腿似乎又鑽心似的疼痛起來。不,或許疼的是他的心髒。

童拓喘着粗氣,眼神渙散地望着眼前的宴會廳和客人,記憶深處的場景和眼前的一切高度重合,他驚恐地發現今天和那一天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宴會開始後不久,童拓來到蘇茜這桌,和各位一一敬酒之後,又在石夢庭耳邊嘀咕了幾句。石夢庭頓時滿臉是笑的端起自己的酒杯欣然起身,坐到一旁的空位上。跟着童拓坐到蘇茜身旁。

擡眼看到朱東宇正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和童拓,蘇茜皮笑肉不笑地回了表哥一個笑容。

雖然她成功地勸服自己不必擔心,可童拓坐在身邊,先前的緊繃感不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重了。她深吸一口氣,隐約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仍舊像許久之前的那個夜晚一樣令人迷醉。

“童非的兒子真是可愛。”見童拓來了,坐在旁邊的一個老太太突然開口說話了,六十歲上下的年紀,之前經人介紹,蘇茜知道這是童拓的姨媽劉阿姨。

姨媽和朱東宇的妻子也附和劉阿姨的觀點。

“什麽時候輪到你結婚呢,童拓?”劉阿姨突然問道。

童拓的嘴角微微上揚,回答說:“我還沒女朋友呢,姨媽。”

“你條件不錯,人長得又精神,怎麽會沒有女朋友?你們這些孩子都太挑剔了,我們那個時候只要人好,工作上進就成,哪像現在的小年輕,交往幾年沒感覺就不談了,換人了。”

“您忘記說我們現在的工作比以前忙,沒時間也沒精力找。”他溫和地回答道。

“哪那麽忙,能忙到顧不上個人問題。”劉阿姨從眼鏡上方打量童拓,又看向一旁的石夢庭,“那你呢?”

“我?”石夢庭皺着眉頭。

“是啊,你看起來也不小了,結婚了嗎?”

“我、我也沒有男友。”

劉阿姨搖搖頭,又看向蘇茜。

“我還沒結婚。”蘇茜不等她提問,徑自答道。

劉阿姨以為她的情況和前面兩人不同,神情略有緩和,問:“為什麽?女孩子拖下去可不好,要早些結婚的,這樣生完孩子身體才可以早恢複,肖莉就太晚了點,早兩年生孩子就好了。我女兒結婚後第二年就生了,現在恢複得跟以前一樣苗條。”

蘇茜發現石夢庭正又同情又好笑地望着自己,于是頑皮地說道:“我倒是很想結婚呢,您要是有合适的人選一定要介紹給我。”

“原來你也是單身,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劉阿姨感慨一聲,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

石夢庭沖她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蘇茜端起飲料杯至唇際,籍此隐藏住自己的笑意。

“說到結婚,我還一直沒顧得上問你,自從你我相親之後,你有沒有遇到過合适的人選?”童拓探身去拿紙巾的時候,靠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蘇茜一愣,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種問題。“什麽?”

“之前我以為韓齊是你的相親對象,飯店偶遇的那次,情形的确很像相親。可他後來告訴我,你們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

“他是我姨媽朋友的兒子,而且我比他大得多。老天,你怎麽現在想起說這事了?”她很不解。

他偏過頭來,眼光看向別處,徑自說道:“你不是想找對象結婚嗎?或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些不錯的人選。”

她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定是連志誠告訴他自己相親的事了。連志誠會怎麽說,添油加醋地說自己的壞話嗎?見童拓如此反應,她認為極有可能。

起初蘇茜還覺得很好笑,認為童拓或許是嫉妒了,于是壓低聲音耐心解釋道:“別把我說的跟結婚狂似的,我不想結婚,只想找個男友,這是兩個概念。”

“男友和結婚并不矛盾,畢竟現在的人交往大多是以結婚為前提。”童拓知道自己很過分,可是不知為何,他停不下來,收不住聲,“我同時也很好奇,你和連志誠到底是誰看不上誰的呢?”

蘇茜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這麽問很無聊。”

“我一直如此。他是公務員,人長得也算有模有樣,你喜歡他嗎?”他沖她露出一個微笑,表情很無賴。

天旋地轉的感覺撲面而來。

蘇茜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在和他分享完一個美好的夜晚之後的第二天,她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原來之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童拓,可是童拓對她的态度卻更加變本加厲。

“你不能這麽對我。”她低聲說道,那聲音簡直像是在哀求。

童拓沉默不語。她望向他,他表情陰郁,眼中毫無感情可言。

“你喜歡他嗎?”

蘇茜的雙眼刺痛,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不能當着大家的面哭,她很想忍住淚水,于是猛眨了幾下眼睛,希望籍此能讓眼淚回去。可是她失敗了。趁着還沒有哭出來,她推開座椅,匆匆走出宴會廳。

剛一出門口,眼淚就不争氣地流了出來。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不知道要去哪裏。走廊裏還有其他人,為了不被人看到自己的醜态,她拐到一個僻靜的過道,推門進入一間休息室。

裏面沒有人,她關上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幾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能想到的答案只有童拓的冷言冷語。僅憑那些話,就足以讓她潰不成形。她是喜歡他,但也恨他,恨他可以這麽輕而易舉地傷害自己,而自己卻毫無招架之力。

休息室的門再次被打開了。

蘇茜擡起頭,發現童拓正站在門口。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追出來,是為了确定自己是否安好,還是要趁勝追擊?

“你為什麽要來這裏?”他的聲音略帶沙啞,仿佛哭泣的是他而不是她。

蘇茜扭過頭去,抹了一把眼淚,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這副軟弱的模樣,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和他說話。

“為什麽?”他說着,邁步向她走來。休息室的大門在他身後悄然關閉。

她仍舊不說話,快速而使勁地抹幹臉上的眼淚,不在乎臉上的妝容是否會花。用力之猛,臉都要被自己擦疼了。

他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眼神凝重地望着她,問:“你喜歡他嗎?”

“你這個混蛋,不能這樣對我。”她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仍無法控制住顫抖,“我是喜歡你,但你不能因此就随意傷害我。”

“不,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是他。你為什麽喜歡他?”

蘇茜被他的問題激怒了。

“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跟他相親是我媽的主意。對,是我不好,我明明不喜歡他但是還總見他,因為我不想讓我媽不高興。後來我醒悟了,我告訴他我們不合适,之後大家再沒見過。這跟你沒有關系,你已經拒絕過我的,我愛和誰相親就和誰相親,你管不着。你不能這樣對我,你憑什麽嘲笑我,你有什麽資格?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沒權利侮辱我!”

蘇茜一股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眼淚又委屈地流了下來。她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倒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眼前這個男人耍弄。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難道真的有錯嗎?

童拓仍舊像着了魔似的逼問她:“你為什麽喜歡他?”

“我喜歡誰啊?我誰都不喜歡!我以前喜歡你,可是我現在受夠了,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你每次都是這樣,先對我好,又這麽對我,我憑什麽要忍受這些?你以為你是誰?”她快要被他折磨瘋了,忍不住聲音也高了起來。

他口氣平靜地說:“你喜歡的是童非,不是我。”

“童非?我怎麽會喜歡他?你說的不是連……”話到嘴邊,蘇茜突然愣住了,童拓的表情很嚴肅,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

過去的種種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中快速閃現。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

“我從來沒喜歡過童非,他對我來說只是東宇哥的同學,你的哥哥,僅此而已!老天,你怎麽會這麽認為,你一直是這麽想的,對不對?你這個混蛋!笨蛋!”

說完,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童拓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手掌撫上熱辣辣的臉頰。他被她打醒了。

看着眼前哭得像淚人的蘇茜,他恍然意識到是自己剛才說的那些混蛋話所致,連忙安撫道:“別哭,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說那些混帳話。”

蘇茜又氣又羞,她已經不想再和他解釋什麽了,站起身想離開,逃得遠遠的,回到自己的家人身邊,因為只有那裏才是最安全最溫暖的。

童拓也跟着站起來,伸手抓住她,“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別碰我!放手!”蘇茜奮力掙脫,想從他身邊逃走。童拓無奈,只得緊緊抱住她,一邊不停地道歉,一邊把她固定在自己懷中。

她試圖掙脫,在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掙脫都是徒勞之後,徹底洩了氣。

見她靜止不動,童拓低頭輕聲安撫道:“我錯了,對不起,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我不想原諒你。”她的聲音從他懷裏發出。

“噓,噓,我知道,你做的對,我的确不該被原諒。是我錯了,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他說着,用手摩挲着她的後背,再度安撫她。

蘇茜從他懷裏擡起頭,恨恨地望着他。

他望着她哭泣的雙眼,微紅的鼻尖,和仍舊顫抖着的桃紅色嘴唇,心像被人用拳頭緊緊揪着似的疼。

他隐約又嗅到花朵和陽光的香氣。今天第一眼看到她,他就覺得她像花園和陽光。而且是屬于他自己的花園和他的陽光。

于是,再自然不過地事情發生了,他低下頭,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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