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林如海拖着病體處理財産,安排後事,連日來身子都不大好,這日卻意外的覺得精神不錯。果然一大早下人就來回話說姑娘一行到碼頭了。
黛玉到鹽政衙門的官邸前下了車,就遠遠瞧見父親在門口站着,六年不見,父親鬓邊已經染了霜,滿臉疲态,十分清瘦,衣衫挂在身上顯得有些空。
黛玉只覺心酸,卻并不想流淚。重生之後,黛玉的眼淚仿佛少了。哭有什麽用?以後什麽都靠自己,能哭給誰看?前世自己沒少流淚,但是只引來旁人背地裏嫌棄編派自己罷了。重活一世,黛玉再也不想哭了,不如省點力氣想辦法。
黛玉疾步上前,先磕頭請安:“父親!父親身子既是不好,如何站在在風口上,若是累得父親添了病,叫女兒如何安心?”
林如海數年未見愛女,女兒已經長高了許多,從小小一個女童初長成了少女的樣子,只是女兒還是太瘦了,瞧着令人心疼,忙讓人扶起黛玉:“這裏并沒有什麽風,哪裏就那麽經不起事了。玉兒趕了十餘天的路,累不累?”
“女兒不累。”黛玉說。
“琏兒見過姑父。”見父女倆都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賈琏只好自己打破尴尬。
“琏兒不必多禮,先入內再說吧。”
賈琏應是,一行人進了屋。
林如海揚州上任之後,就沒新置辦宅子,住在揚州鹽政衙門後面的官邸裏。鹽政是肥差,即便是官邸也建得極好,但是和軒轅壯麗的榮國府比起來,顯得有些寒酸,瞧了林家這副景象,跟着賈琏來的豪奴心中都有了輕視之意。只是榮國府的奴才最善逢迎主子,當着賈琏,倒是面上沒顯。
榮國府也知道林如海這次讓賈家派人送黛玉回南,是托孤的意思,都盯着林家這塊大肥肉。
不但賈母派了心腹奴才跟着賈琏來;賈政夫人王氏的心腹陪房周瑞也來了;雖然現在榮國府大房說不上話,賈琏夫妻也就替王夫人跑個腿,那也是大房的人,沒自己人盯着,王夫人可不放心。當然,周瑞是以替王夫人收租的名義搭船南下,表面上不是來盯着賈琏的,周瑞替王夫人管着春秋兩季的租子,倒也名正言順。
周瑞見了林家的光景,心中不屑:太太說林家四代列候,書香世家,原以為是多富貴,沒想到不過如此。
尤其榮國府治家不嚴,周瑞夫妻借着管家之便貪墨了不少錢財,獨門獨院的住着,穿金戴銀,林家這官邸都不見得比自家的宅子好。周瑞簡直失望透頂,覺得這一趟未必能撈到幾個錢。
林如海打量了賈家帶來的衆人,對賈琏說:“琏兒遠道而來,先去歇息吧,待得休息好了,我着人帶琏兒去四處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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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琏也觊觎林家的財産許久了,滿心的以為來了揚州便能發筆橫財,卻不想林如海完全沒有清點財産的意思。
賈琏見林如海滿臉病容,暗暗着急,生怕林如海一口氣上不來,財産沒交割清楚,到時候必然和林家本家有得扯皮;但是賈琏作為晚輩也不好催促,否則顯得自己太過急切,惹得林如海臨時變了主意更是不好。
林如海确然沒急着交割,他七年沒見愛女,雖然每每書信來往黛玉都說在岳家過得很好,外祖母對自己極疼愛。但是現在到了托孤時候,若不問清楚黛玉在榮國府的處境,就這麽将黛玉托付出去,林如海難以心安。
再說,六年前幼子發妻相繼過世,林如海也懷疑她們的死因。因為擔心玉兒重蹈覆轍,才把黛玉托付給岳家,當時岳家可是只派了兩個三等仆婦來接。這次要接手自家巨額家資了,賈家倒是派了這許多人浩浩蕩蕩的來。雖然可以說是賈家為了保護自家家財北上安全無虞才帶這許多人,到底讓林如海心中不大舒服。
林如海帶着黛玉到了書房,屏退下人,門外讓心腹長随守着,才問:“玉兒,你在外祖家這些年,過得可好?”
“不好!”黛玉沒有替榮國府遮掩分毫,脫口而出便是實話。
黛玉敏銳聰明,其實前世的時候也隐隐察覺到父親對于把自己托付給榮國府并不放心,但是前世自己見父親病重,希望父親安心養病,不為自己操心,選擇了報喜不報憂。結果,自己的選擇甚至加速了父親的故去,自己也早早殒命,連林家家業都沒保住。
前世裏,黛玉是聰慧但天真的少女,以為父親之命系于病;直到死後,黛玉的幽魂在人間飄蕩多年,親眼見了朝堂傾覆,多少王公貴族瓦解冰消,才知道父親死于朝堂,死于政鬥。
報喜不報憂是孝順嗎?不,那只會讓父親自以為沒了後顧之憂,慷慨赴死;反倒是讓父親知道世上只有他能庇護自己,讓他留有牽挂,說不定能激起他的鬥志,沖出一條生路。
既然重生一世,黛玉決定不做任何隐瞞。
“父親,玉兒在外祖家過得不好。在外祖家,滿打滿算,真心疼愛女兒的只有外祖母一個,其他的不過是表面客氣。但是外祖母的疼愛也有限,口中說着最疼愛的唯有我母親,我到榮國府時,卻連住處都沒給我備下。直到入夜王嬷嬷問起,才臨時收拾了沒有窗戶的碧紗櫥給我住,這一住就住到開春。至于其他人,私下裏,連得臉的奴才都敢給女兒臉色看。”黛玉的語氣并不悲傷,只是不悲不喜的陳述。
林如海本就有覺得黛玉在榮國府不被善待的擔憂,但真聽女兒親口說出在榮國府的處境,林如海依舊十分憤怒,氣得連連咳嗽:“他們竟然!……到底是為父無能,不能護着玉兒,這些年,委屈玉兒了。”
林如海是真生氣,女兒身子不大好,時常犯咳疾,最忌屋子裏不通風,結果榮國府竟然讓黛玉住了小半年沒有窗戶的隔間。至于其他所謂下人摔臉子,自然是上行下效。
黛玉端過茶來服侍林如海喝了:“父親不必憤怒,父親的苦心女兒都明白。再說,這幾年有外祖母在府裏說一不二,在用度上也沒人敢苛刻我,至于奴才的三言兩語,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也就過去了。咱們現在瞧清楚外祖母府上的态度也好,若是糊裏糊塗信了他們,被吃幹抹淨才冤枉呢。”
吃幹抹淨,前世已經有一回了。黛玉絕不願意重走那樣的路。瞧瞧黛玉這話,明着是替賈母說好話,不經意間又告了一狀。
賈母在榮國府說一不二,她要是真疼黛玉疼得跟寶玉一樣,眼珠子似的,榮國府的下人哪個敢戳老太太的眼珠子?
黛玉說到這裏就打住了。林如海這樣的明白人自然懂得黛玉的未盡之言:若是自己真當真就這麽去了,把女兒托付給榮國府,日後女兒會過什麽樣的日子,林如海只要略一想就覺得痛心無比。
“若是主子重視你,奴仆豈敢輕慢?賈家奴才當真那樣對你?”林如海再次向黛玉确認。
黛玉點了點頭:“女兒說的句句屬實,父親可以問雪雁。我這次帶回來的紫鵑是外祖母撥給我的,父親雖不認得她,她的話也可信。不過父親,這些都可不急,女兒既是回來了,自要留在父親身邊,這些話可以日後慢慢再問。眼下要緊的,一是養好父親的身子,二是謹防有人逼宮,唯有朝堂安穩了,父親才能安穩。”
黛玉說這些的時候,眼神堅定,神色如常。這些內情,絕不是她一個少女該知道的,但是她偏偏知道,語氣篤定。
林如海大吃一驚,這些對朝堂局勢了如指掌的話從這樣的少女口中說出,自是叫人覺得不可思議。瞧着女兒越發秀麗但有些憔悴的臉:“這些話,玉兒何處聽來?皇上春秋鼎盛,朝堂穩固,誰敢逼宮?”
怎麽可能穩固,黛玉在榮國府的幾年雖然賈家并沒有請先生專門教導姑娘們,但是黛玉本就聰明絕頂,天賦一流。幽魂在人間飄蕩那些年,更是見識太多明争暗鬥、權利更疊。黛玉對局勢早就有了非比尋常的洞察力。
現在是七月底,到了八月底,皇室宗親在鐵網山圍獵的時候發生變故,秋狩提前回京,接着父親病故,隆華帝遜位,賈元春封妃,這些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密集發生。這些事情是孤立的嗎?黛玉不這樣覺得。
隆華帝是主動遜位的嗎?黛玉也不這樣認為。九五之尊,天之子,如何會将皇位拱手相讓?所以,黛玉推測今年秋狩會有一場逼宮。
“若是父親當真相信皇上高枕無憂,又何必将我托付給外祖母家?父親雖然在江南,不也早就察覺到了朝堂局勢風谲雲詭嗎?現在江南時局如何,父親可否跟我說說?”黛玉雖然沒有明言自己重生這樣匪夷所思的奇遇,卻并不隐藏自己的智慧。唯有展示了自己的出衆之處,父親日後才越會采信自己的建議。
林如海果然被黛玉一段話震驚了,沉吟半晌,到底愛女心切,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亦不想獨女身處險境。斟酌之後,林如海道:“玉兒,你既如此聰慧,也能想到父親唯獨放不下的就是你。有些事情你別問,江南局勢如何,父親都會将你安排好。”
所謂的安排好,就是将自己托付給并不可靠的榮國府嗎?
黛玉依舊十分冷靜:“父親,有句話叫人走茶涼。外祖母家現在就已經怠慢我了,除了父親還有誰會護我周全?與其消極自保,不如放手一搏。把敵人徹底打倒了,才是真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