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把敵人徹底打倒了,才是真的周全。

這不像一個十三歲少女說出的話,但是卻叫人覺得振聾發聩。只是當敵人強大到不可撼動的時候,這一切又談何容易?現在林如海的處境,若想絕境翻盤,無異于蚍蜉撼樹。

這些年,林如海早查清楚了,江南表面上瞧着富庶,地方勢力卻早就脫離了朝廷的掌控。而且,甄應嘉背靠甄皇後和榮親王,已經全面掌控了整個江南,自己一個被架空的巡鹽禦史想打倒他們,幾乎不可能。

甄家雖然是新榮之家,現在卻是江南世家之首。甄應嘉的姑母是皇上繼後甄皇後,表兄二皇子雖是親王,卻也是嫡出的身份。

先太子早在六年前逼宮未成後就被圈禁,已經死在了王府。榮親王這些年雖然未被立儲,卻也是一衆皇子中年紀最長,身份最高的。榮親王日後繼位簡直名正言順。

甄應嘉現任江寧織造,論品級自然不算極高,但是織造府是一等一的肥缺,甄家就是榮親王的錢袋子。而且自立國以來,甄家便在江南經營,對江南的影響力之大,哪怕是總督、巡撫,也要退一射之地。

江南官場有一張護官符,說的是到江南為官,若是不打點好與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關系,這官位必定坐不長久,江南官場之水深可見一斑。

但是金陵四大家族不過是被人推出來的幌子。真正操控江南官場的是甄家。只是甄家這樣的人家,又是皇後母族,親王外家,怎麽可能被架在火上烤,傳得人盡皆知?所以護官符上的四大家族跟甄家比起來,不過是甄家的打手。

“玉兒雖然言之有理,但是螳臂不能當車,為父無能,并不能将敵人打倒。只能退而求其次,為玉兒找個安全的去處。”林如海嘆道。

“父親,天無絕人之路。”

林如海瞧着這個六年不在身邊的女兒,少女有些瘦弱,臉上還透露着些許不健康,但是始終沉着、冷靜、智慧。哪怕她才十三歲餘,說話的語氣卻十足沉穩,莫名叫人心安。女兒有這樣的天資,林如海需要重新考慮接下來的安排,是完全讓她置身事外,還是叫她明白時局。

沉吟良久,林如海說:“玉兒可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麽?”

“大約知道,皇上原本是信任父親的。但是六年前,太子逼宮未遂,皇上興許變了性情,興許對原本的舊臣起了疑心,父親現在并不簡在帝心。父親背後失了支撐,甄家又苦苦相逼,所以父親希望能将我托付給外祖母,免去後顧之憂。但是其中許多細節女兒卻推算不出,父親可以告訴我嗎?”為了盡快讓父親全心相信自己,黛玉抓住機會便會展示自己的政治智慧。

但是林如海聽了這番話,簡直震驚得無以複加。

別說閨閣女子,就是做官幾十年的人,也未必能有這番見識。這種天賦,林如海自己也自嘆不如。還有必要對黛玉有所隐瞞嗎?完全沒有了。黛玉說将敵人打倒在地掙一條生路,之前林如海覺得是天方夜譚,現在林如海只覺得自己做不到,不代表黛玉做不到。如果黛玉就是世上的人外人天外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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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終于下定決心簡單的介紹了江南局勢。林如海身體不大好,多說些話就咳嗽。黛玉擔心父親身體,忍不住打斷林如海:“父親先歇一歇,這些話等用膳後再說不遲。

好在林如海表達能力非常強,言簡意赅、高度概括,卻已經把江南幾股勢力的紛争用凝練之語概括出來了。

黛玉細細聆聽,加上自己前世的分析,慎重說:“叫女兒看,事情的關鍵已不在販賣私鹽案的真相,而在朝堂争鬥的成敗。父親已經确定私鹽案是榮親王背後支持,那父親覺得榮親王坐得住嗎?畢竟皇上還在位,榮親王要想高枕無憂,釜底抽薪才是上選。”

釜底抽薪,榮親王的釜底抽薪是什麽?自然是逼宮!難怪玉兒說謹防有人逼宮。

林如海心中翻江倒海,六年前先太子逼宮的時候,雖然林如海已經到了江南,但是也知道京城是怎樣風聲鶴唳,血流成河。這才過去六年,難道又要來一次嗎?

但是林如海知道,黛玉的分析言之有理,也許朝堂動蕩已經近在咫尺。這些皇子皇孫,自小含着金湯匙出生,要什麽有什麽,卻為了一己之私争鬥不休,你死我活。成則以成千上萬的性命做墊腳石,敗則血流成河為他們陪葬。他們憑什麽?

年輕時的林如海也是一腔抱負,一心為國為民,當時豪情萬丈,抛頭灑血在所不惜。可是現在呢?妻兒殒命,自己危在旦夕,女兒無依無靠。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抱負嗎?憑什麽都是人,他司徒家的人就可以這樣糟蹋人命。

林如海閉了眼睛,不敢深想。這麽多年,根深蒂固的士族所謂抱負、所謂綱常,那些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觀正在崩塌。

見父親神色變幻,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交戰,黛玉便安靜的坐在一旁,沒有插話。

良久,林如海才道:“為父也不大清楚京城的情況,正如玉兒所言,義忠千歲做出逼宮之事後,皇上對許多舊臣失了信任。為父得到的信息也有所限制了。”林如海苦笑。這也是為何林如海早就查到了私鹽案的背後陰私,卻遲遲動不了甄應嘉的原因。

林如海并不是莽撞之人,知道在隆華帝對自己的信任不複從前的前提下,如果沒有拿到十足的證據一次性搬到甄皇後和榮親王;自己貿然将折子遞入京城,不但打草驚蛇,還會白白搭上性命。疏不間親,人家隆華帝和榮親王畢竟是父子。

誰知自己殚精竭慮周旋六年,終于将人證物證都搜集到了,終究走漏消息,讓甄應嘉先一步将吳海良滅口,又功虧一篑。

黛玉道:“可惜我在京城不大出門,也沒先生教導我,幫不上父親。不過父親,若是榮親王當真逼宮,父親就算将我送入榮國府,又能保我周全嗎?所以咱們的當務之急,一是提醒皇上當心;二是尋訪名醫,養好父親的身子。榮國府我是不會再回去的,父親打發琏二哥回去吧。”

林如海只聽黛玉前半段的話就怒了,黛玉在京城一不出門,二不上學,當初賈母寫信來說好生教導黛玉的話,竟是全沒兌現。這還是在自己活着的時候,如果自己真的将黛玉托付給榮國府,又鬥敗了丢了性命,以後榮國府怎會善待黛玉?

林如海越想越覺得後怕,反倒激起了一股求生意志:“好,眼下的事我們從長計議,玉兒旅途勞頓,午膳之後先去歇息,等養好了精神我們慢慢商量。”

黛玉應是:“父親也要保重身子,江南局勢既然這樣兇險,也不知揚州城內的名醫有多少得了別人的好處,信不得。父親調理身子,郎中的來歷也要查清楚。還有一件事,我這些年在榮國府衣食無缺,但也另受了一些委屈,父親若是要問,切不能因這些已經過去的事生氣傷身子。再說,這些事也磨煉了我,讓我瞧許多事更清楚了些。”

林如海點了點頭,叫人去傳紫鵑和雪雁來,又另命信得過的丫鬟先服侍黛玉歇息。

黛玉身子不好,确然也累了,便回房暫歇,并不擔心紫鵑和雪雁美化榮國府。

前世回南探父,黛玉因怕林如海擔心自己,不能安心養病,特地囑咐過紫鵑和雪雁不許說自己在榮國府受的委屈。以至于林如海問起的時候,見女兒自己和女兒的貼身丫鬟都說黛玉在榮國府過得極好,老太太極寵,林如海便信以為真。這一世黛玉沒交代這些話,兩個丫鬟必然會直言。如此,父親定舍不得再送自己去榮國府。

果然林如海問了兩個丫頭這些年,黛玉在榮國府的處境,令兩個丫鬟不可隐瞞。

雪雁是林家的家生子,因聰明伶俐,自幼選在黛玉身邊。進了榮國府之後,雪雁更是處處受人打壓,幸而她審時度勢,在姑娘身邊都退了一射之地,處處以紫鵑為先,拼命降低存在感,才沒叫人尋着錯處。

見自家老爺問起,雪雁并不誇大其詞,也沒替榮國府遮掩半分。紫鵑是榮國府的家生子,雖然和黛玉親近,到底對榮國府還有歸屬感。聽了雪雁之言,明明知道句句屬實,也不禁臊得慌。府上行徑,确有許多不是之處。

之前黛玉已經囑咐過自己不能為這些過去的事生氣,林如海聽了黛玉在榮國府種種遭遇依舊忍不住心中氣悶。

黛玉剛入京就被人給了個下馬威,堂堂二品大員之女,頭一回到外祖母府上拜見,竟然只開角門。後來王氏娘家妹子舉家入京投靠,倒是好好的開了儀門,王氏親自到院門口相迎,和黛玉入府只有下人迎接全然不同。

王氏娘家侄女,那位薛姑娘不過是皇商之女,一到京城,滿府的下人居然都敢貶低自己的女兒替一個商戶女擡轎,處處說薛姑娘容貌學識在玉兒之上,不但滿府的下人誇薛姑娘大度,還處處造謠玉兒小性兒,簡直欺人太甚。

至于黛玉所言那些入京榮國府并未準備屋子,下人诽謗黛玉等,更是句句屬實,連榮國府出來的紫鵑都無力反駁。

諸如王氏的心腹送宮花将黛玉排在最後,也是令林如海十分生氣的一件事。林家不缺幾朵宮花,再好的東西林家也不是沒有。令林如海生氣的是賈家這樣的待客之道。王氏身邊的奴才就敢這樣輕慢黛玉,若黛玉當真日後嫁給寶玉,攤上這樣的婆婆,要受多少磋磨?

賈敏過身之後,林如海原本是打算留黛玉在身邊守制讀書,是賈母一再寫信來催,說了諸多寶黛結親的好處,林如海想到江南官場實在是兇險,自己都朝不保夕才答應了。

因為兩個孩子小,當時只是兩家長輩達成了默契,原是準備等孩子們再大一些再定親。這件事賈政和王氏當初也是認可了的,王氏現在又這樣對黛玉是什麽意思?

這件事反正當年也只是書信上初步說定了,一沒過媒,二沒下定,不滿意這樁婚事大可以直說,然後各自婚配互不相幹。而不是接了人家女兒去,又處處拿捏欺負。

待雪雁說完,林如海又問:“聽玉兒說你叫紫鵑,是岳母房裏的丫鬟,撥給玉兒使。雪雁是我們林家的人,她可有污蔑府上?”

林如海為官多年,自有威儀,只輕言一問,紫鵑便感受了壓力。

紫鵑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雪雁之言并無不實之處。”略頓一頓,紫鵑咬牙道:“老爺,姑娘如今也大了,姑老爺是否向老太太提一提,先将姑娘的婚事定下來。”

紫鵑這番話确實是好意。她并不知道黛玉重生之後,對整個榮國府的感情都産生了質變;只當黛玉還是唯有嫁給寶玉一條生路的閨閣少女。那麽,現在姑老爺重病,萬一不治自家姑娘就要守孝三年;家裏又來了一位薛姑娘,如果不盡早定親,自家姑娘的婚事只怕有變故。

林如海聽了這話卻只覺怒火中燒:“他賈寶玉是什麽東西,也配娶我玉兒!”

林如海面有病容,召見兩個丫鬟之後話不多,也一直溫文爾雅,已經讓兩個丫頭覺得被氣勢所懾了,現在陡然發怒,更是吓得紫鵑噤若寒蟬。

雪雁連忙道:“老爺息怒!”

紫鵑愣在那裏低着頭沒敢說話。

林如海想到女兒說紫鵑是極貼心的丫鬟,又是賈母房裏撥過去的,或許她也是知道兩家長輩的意思才說出這樣的話,賈家做事不厚道,自己遷怒一個丫鬟也沒意思。于是擺擺手道:“你們下去吧,好好服侍姑娘。”

兩個丫鬟應是,屏聲靜氣的走了,待得出了書房好遠,紫鵑才呼出一口氣,小聲說:“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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