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伸手接下他的雪花◎

談寶璐與那籠子裏的小孩對視, 她的目光無意間往下一瞟,突然注意到了什麽, 眼睛瞬地睜大,悄聲示意岑迦南去看:“殿……哥哥,你要找的人,好像找到了……”

岑迦南側耳聽着,聽到她細聲細氣叫哥哥時,似乎眉心微微一跳。他垂了垂眼眸,平靜地将眼前整個鬥獸場收入眼底, 然後淡聲說:“你再看。”

談寶璐微愣,更仔細地環顧了一圈四周。

這一次,她看清了其他籠子裏關着的東西。

鬥獸場內一共有十七八只鐵籠, 每一只都鎖着一名七八歲的孩童。

這些半人半獸似的東西,幾乎每一個身體都是殘缺的。有的缺了手指,有的大半個手掌被斬去, 有的甚至連手都沒有了,想找一個左手完整的孩子, 反而比找一個左手殘缺的孩子更難。

談寶璐不寒而栗, 他們壓根不可能分清究竟哪一個孩子才是岑迦南的弟弟。

“二位客官, 這邊請!”那小夥計殷勤地引他們走上半階臺階,進入到了一間廂房。

廂房內陳設無一不精美,兩張紫檀木圈椅用獸皮包着,案幾上備了精致的香茶和點心, 一張絹絲屏風背後, 有樂人奏琴, 美人跳舞, 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俯瞰到整個鬥獸場, 與鐵籠中的世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鬥獸馬上開始,兩位客官押哪一位呢?”那小夥計笑吟吟地端來了一面托盤,從左至右依次編號,起首為甲,末尾為卯號。

小夥計慣做待人接物的生意,人精似的會看人臉色,一瞧眼前兩位客官說話時的狀态,猜到多半是闊氣公子出來讨喜歡姑娘的歡心,便心領神會地将托盤遞到了談寶璐的面前。

談寶璐從沒看過鬥獸,蹙眉問道:“押哪一位?這是什麽意思?”

這時忽然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談寶璐聞聲扭頭一看,兩名鬥獸場夥計正拖着一人往外走,每走一步,地上便聚集了一大灘血。

談寶璐再看,那人的左手竟被砍斷了,一根白慘慘的骨頭從他手臂上橫戳了出來。即便成了這樣,那人還在大聲尖叫:“我還有一只手,我還有兩條腿,大不了再砍掉另一只!我還要再來一次,這次我一定能押對!”

待那人被拖遠,慘叫聲聽不見了,那小夥計讪笑兩聲,說:“讓姑娘受驚了,押誰的意思就是。今晚一共三輪鬥獸,一輪分三場,一場十二人,輸的人淘汰,贏的人進入下一輪,押誰會撐到最後。”

那小夥計說完往鬥獸場中央一指,只見鬥獸場中央立着一根巨大的黑木樁,上面挂着從甲至卯十二片名牌。

他再将托盤往上一舉,笑盈盈地問:“姑娘押誰?”

談寶璐嘆了口氣,說:“可以不押麽?我們,我們就進來讨杯茶水喝。”

那小夥計臉上的笑意稍隐,說:“既然已經帶上了第三層的腰牌,就不可不押。”

談寶璐看向岑迦南。

岑迦南品了一口茶,淡聲說:“你押便是了。”

談寶璐便說:“我押剛才那個孩子,他是多少號?”

“剛才那孩子?那孩子是甲號。”那小夥計笑着說,拿起甲號牌子遞給談寶璐,“姑娘要押哪一位,便将哪一位的牌子挂起來。”

談寶璐點了點頭,将“甲”號牌挂好。

那小夥計朗聲唱道:“買定離手,願賭服輸,祝兩位客官財源滾滾!”說完舉着托盤下去,這時只聽一聲敲鑼聲,一聲高喊:“出籠!”

十二只鐵籠同時被打開,十二個孩子同時從籠子中沖了出來,然後像野獸一樣滾地搏鬥,互相拼命撕扯啃咬。

籠子外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歡呼,“好小子!好小子!”

也有不堪入耳的謾罵:“他媽的,給老子爬起來往死裏打!又他媽輸了!個賠錢貨!”

“給老子打!老子可在你身上押了全部身家,丁號,你他媽可要給老子打贏,不然老子把你削了喂豬去!”

在一片混戰之中,談寶璐定睛看見了她押的“甲”字號。

這個孩子在鬥獸場上像一頭初生的小牛犢,他猛地撞飛了他的對手,背上寫着一個丁,他将丁號壓倒在地,一口就咬掉對手肩膀上的一大塊血肉。

“哎呀!!!我他媽操了!”圍觀的一名大漢顯然在丁號身上押了大價錢,立刻叫苦不疊。

甲號連給了丁號幾拳,然後只聽丁號發出了一聲嘶吼,猛地将“甲”號反壓在地,一手鎖住了甲號的脖子,然後一拳一拳重重擊打在他的腦袋上。

這時又有新的人撲了過來,後背上貼着“丙”字的拖抱着“丁”號就往上一提,一拳打癟了“丁”號的腦袋,丁號沒了氣,直接死在了“甲”號的身上。“甲”號一把掀開了“丁”號的屍體,向正在爆打另一人的“丙”號撲去。

這簡直就是一場亂鬥,所有人都是對手。

談寶璐不想看,但眼睛卻無法控制地直直盯着血腥的鬥獸場。

這些孩子不過同她弟弟妹妹差不多的年紀,她看到他們就像到了談傑,她簡直不敢想象,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上一世在她死後,談傑也淪落在了這種地方,被逼着泯滅掉良知和人性,變成一頭野獸才能活下去?

在紛雜的叫罵聲中,那個甲號的孩子不斷被摔倒在地,但每次他被打倒在地後,他都會翻身爬了起來,每一次爬起來後,他都比上一次反撲得更加兇猛。

周圍人狂歡般地大喊着:“這才對嘛!”

“打死他,給老子往死裏打!老子在你身上押的大價錢,是他媽要回本的!”

談寶璐終于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起身道:“我,我出去一下。”

她逃也似的跑了出來,扶着鬥獸場外的牆壁,她十分想吐,想将今天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全吐出來,但即便胃裏如何翻江倒海,張開嘴卻好像被堵塞住了。

她幫岑迦南整理過那麽多地方奏折,來自大禹一帶的書信少說也有數百封。她自以為是了解這裏的,她知道這裏民風彪悍,知道這裏是孟家軍的老窩,但她從不曾知道原來在大禹不被陽光照到的地方是這副模樣。

“喝點。”不知什麽時候,岑迦南出現在了她的身後,遞給她一只水囊。

“哥,哥哥,你怎麽出來了?”談寶璐說。

岑迦南說:“喝點吧,會好受些。”

談寶璐接了過去,她喝了一口,卻被結結實實嗆了一下,“怎麽,怎麽是酒?”

“這時候喝點酒,比喝水管用。”岑迦南淡淡地說。

談寶璐便将口中的那一口酒咽了下去,任由烈酒一直燒到了咽喉。

“好點了?”岑迦南淡聲問。

談寶璐擦了擦嘴,淡聲說:“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岑迦南問。

談寶璐說:“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有人将自己的孩子賣進這樣的地方來,為什麽有人以此為樂?”

岑迦南徐徐開口:“大禹一帶常年遭受河水泛濫,田地受災害嚴重,佃農十分貧窮,而這裏又是外商的重要通道,意味着這裏的頂層商人非常富有。

“有錢人富有到了極點,一般的尋歡作樂已經滿足不了他們。而窮人卻貧窮到了極點,孩子生下後連養都不起,只能賣掉當角鬥士供富人取樂。像今晚這樣的鬥獸場,在大禹數不勝數。”

“贏了!贏了!”場下突然爆發出一陣狂喊。

這一整晚一共舉行了三場“鬥獸”,每一場上來十二個孩子,一共三十六個孩子,這些孩子死了一半,最後打贏的那個是“甲”號。

最後的勝利者誕生了,鬥獸場場主高高舉起“甲”號的右手,全場歡呼。

“老子他媽的翻身了!”

“哈哈哈哈哈押對了!”

“他媽的,又他媽輸了,賠錢貨,他媽的賠錢貨!!!”

這一局的賠率是一比三,押對了的身價翻三番,押錯了的全部身家賠光。

在漫天的或喜或悲的喊叫聲裏,“甲”號拿到了屬于他的獎勵——一塊血淋淋的紅色生肉。

“甲”號捧着那塊生肉,一口一口地大快朵頤,牙齒上全是血,好像在吃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

“你想救下他們?”岑迦南垂眸看着下方血腥的鬥獸場。

談寶璐看着那血腥的鬥獸場,搖了搖頭。

她非常清楚,此行岑迦南有要務在身,能帶上一個她已經是萬幸中的萬幸,讓他再幫忙解決掉一處鬥獸場,這是絕無可能。

酒壯人膽,那口酒下肚,不僅讓她的胃部好受了一些,更讓她有勇氣大聲說出她的心中所想,“我很清楚,我并沒有救下他們的能力。而且我現在想救他,無非是因為我現在看到了他們。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無數個像他們這樣的孩子。我只有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起來,強大到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有能力解救他們所有人。到那個時候,我就能救下他們了。”

她說完又覺得自己在說大話。她什麽時候才能有能力呢?或許等到她親手殺了赫東延的那一天。

岑迦南回眸望向談寶璐。

談寶璐一身白色羅裙,幹幹淨淨的裙擺拖曳在剛流過鮮血的肮髒的地板上。她的側顏姣好動人,晶瑩剔透宛如一枚雪花誤入了污穢之中。

這番話聽起來是多麽的熟悉,似乎很久以前,他也曾許下過這樣的豪言壯志。

那一丁點已經死了很久,上面蓋了不知道多少捧黃土的良知,在這一瞬間似乎活了那麽一下。

不多,但的确活了。

只要他想,将一個不過三層樓高的地方從地圖上抹去,易如反掌。

岑迦南垂了垂眼眸。

權當是,今晚伸手接下了一片雪花……

“既然今日看到了,那就不要假裝沒有看到。”岑迦南淡聲說。

“嗯?”談寶璐有些疑惑,“殿下什麽意思呢?”

對着這般沉穩從容,狂妄驕傲的岑迦南,談寶璐實在叫不出一聲“哥哥”。

一個時辰後,談寶璐和岑迦南一同站在了正在熊熊燃燒的鬥獸場外,半晌合不攏嘴巴。

由岑迦南全權控制的禁衛軍将整間鬥獸場團團包圍,當場燒毀鬥獸場,鬥獸場場主當場擒獲,鬥獸場中的全部孩童、野狗和猛獸全部獲救。

被關押在鬥獸場中的孩子全部被放了出來,他們走出這只籠子時還有些恐懼。他們在籠子裏過得太久了,已經久到不知道要如何适應一個沒有籠子的世界。

第一個孩子從籠子裏走了出來,然後他發現并沒有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于是越來越多的孩子都走了出來,他們手腳并用,一起離開了牢籠。

“你們一定弄錯了,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鬥獸場場主是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他不可思議地大喊大叫道:“你們一定弄錯了,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你們知道我在這裏混了多少年嗎?我黑白兩道都有人,你們的官老爺要給我敬酒,孟非谌是我的大舅子,你們奉了誰的命令,敢來動我?!”

“你自己看看,這是誰的意思!”禁衛軍高舉手谕,“這是武烈王殿下親自下的命令!”

“什麽……”鬥獸場場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武,武烈王殿下……武烈王殿下怎麽可能在這兒?他,他什麽時候來的?”

“帶走!”

談寶璐和岑迦南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她看向岑迦南,月光下岑迦南仍然是老樣子,沒有一絲變化。但她明白岑迦南表面再無所謂,實際上也動了恻隐之心。

“笑什麽?”岑迦南眼皮不擡地問。

談寶璐連忙轉過臉,抿唇搖頭道:“我沒笑呀。”

“就有這麽開心?”岑迦南問。

談寶璐連連點頭,“雖然今晚沒能找到弟弟,但是殿下幫助了好多好多人,做好事就會有好報,這份好報可能會落在弟弟的身上,讓他平平安安等到我們來。”

岑迦南淡淡地嗤笑了一聲,:“可笑。”

“真的呀!”談寶璐說。

“僅此一回。”岑迦南說。

談寶璐抿唇又笑了一下,說:“嗯,一定下不為例!”

她已經看透了岑迦南,在岑迦南這裏哪兒有什麽下不為例!

*

為了掩飾身份,岑迦南的暗衛提前在村落裏給他們買了一間三房的小草屋,對鄰居和其他好事的村民聲稱他們是遇災的普通一家兄弟姐妹。

白日岑迦南留在院子裏做些農活,待夜幕降臨之後,便去其他幾處鬥獸場尋找弟弟。

談寶璐在哪裏過日子都講究一個舒心舒适,不過一日就将他們的小院拾掇得十分舒服漂亮,種了些野花,生機盎然。

鄰居家阿嬸過來跟她串門,說:“你哥哥今早出門了呀?”

“出去了。”

“你哥真能幹呢!”阿嬸對岑迦南贊不絕口。

談寶璐心中想笑,真不知道如果岑迦南聽到了阿嬸對自己的評價會怎麽想。

阿嬸說:“這幾日你可要小心些,夜裏門窗啊什麽的都要關嚴實,我看見有個小乞丐天天在你家門口轉,怕是盯上你家了!”

談寶璐心驚了驚,她倒不是怕一個小乞丐,而是她和岑迦南身份特殊,怕被有心之人發現了。

談寶璐說:“我知道了,謝謝阿嬸提醒。”

談寶璐留了個心,這天下午剛給花澆好水,果然就發現門前蹲了一個小乞丐。

“總算抓着你了。”談寶璐對這個“甲”字號的孩子說:“你們不是可以跟着軍隊走麽?為什麽要來我這兒?”

那孩子也不回答,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談寶璐想了想,拿出哄談傑和談妮的法子,從荷包裏翻找出了一枚冬瓜糖,遞給他,說:“吃了糖,就去軍隊吧。我自己都養不活,真養不了你呀。”

“任何時候,都想辦法努力活下來吧。”

那男孩兒接過那顆冬瓜糖。

談寶璐教他:“要先将外面這層膜給撕了。”

冬瓜糖撕掉外面那層糯米衣,看起來十分可口。

那男孩兒伸出舌尖,像小獸一樣試探地舔了舔。

他嘗到了一股從未嘗到過的古怪的味道,既不臭,也不馊,更不苦,他不知道這種味道究竟是什麽,但他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富貴公子哥們吃到這種東西的時候,臉上都會洋溢出一種幸福快樂的笑容。

“啊呸!”他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吐掉了這股怪味,将糖扔在了地上,然後繼續死死地瞪着談寶璐。

談寶璐也沒惱,但卻有些心疼,說:“怎麽将糖扔了呢,冬瓜糖在大都都是很難吃到的。聽姐姐的話,快去軍隊吧,他要回來了,他的脾氣可能不太好的。”

他知道談寶璐口中的“他”是誰,那是哥哥。

他轉身離開,蹲在草地裏摸索了半晌,将那顆髒兮兮的糖撿了起來,珍惜地揣進了懷裏。

夜裏過了子時,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院子裏不一會兒就積了水,水一直淹到了門前,望着門外的雨霧,談寶璐不由心神不寧起來,岑迦南即便去鬥獸場找人,也每日最晚子時會回,會不會是出事了?

她的左眼皮跳了起來,更加地心焦。一直捱到了約莫到了醜時,岑迦南終于回來了。

他果然淋了雨,在衣架前摘下頭頂的鬥笠和蓑衣,談寶璐覺得岑迦南的動作有些不對勁,連忙走了過去,沒想到剛一靠近,岑迦南便回身一低頭,将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一動不動了。

談寶璐微愣,連忙用手貼上岑迦南的額頭,沒想到岑迦南的額頭一片熱得燙手,岑迦南這是病了。

談寶璐想過這一路車途勞頓,怕自己這具破身體會拖累,怎麽也沒想到,最後先倒下的卻是岑迦南。

她想到岑迦南身上的傷,這幾日岑迦南似乎完全沒将那處傷當一回事。她忙将他的外衣解開,果然手臂上的那處傷疏于處理已經有些化膿的趨勢,此時又淋了雨,難怪會發起高燒。

她心急如焚,又不敢将岑迦南一個人留在屋裏,又必須得出門找大夫,她推開門,卻撞到了一個什麽東西,那男孩兒竟就睡在門外,像一只濕漉漉的小狗。

談寶璐沒有時間了,摸了摸阿甲的頭,說:“可不可以幫姐姐一個忙?姐姐給你很多糖吃,你去一趟村口,幫我請大夫過來。”

男孩點了點頭,立刻消失在了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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