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在找本王?”◎

方月華的手腿被松開, 她跌坐在桃樹下,難以置信地摸上自己的面頰。“我的臉我的臉……”方月華摸到了濕淋淋的血跡。她那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東西被打破了, 還是被那個她滿心滿眼向往、狂愛着的男人。

她渾身發抖,難以置信,一時間,她恍然重回到與赫東延初識的時刻。

那日,她在花苑樓花臺上跳舞。她穿着一件織金官綠绫絲舞裙,外罩淺紅比甲,系一條結彩鵝黃錦紗裙, 頭頂二色盤龍發,裙擺紗幔随着她的舞動飄逸,金釵墜珠随着她的扭轉叮當作響, 好不風光。

她的劫起因是發鬓上一枚桃花簪。

一舞畢,她向衆人行禮,忽地頭頂這根簪子滾落到了臺下, 赫東延剛巧這日假扮成富家公子出宮閑逛,游至此地, 這只發簪就落在了他的腳邊。

赫東延為她拾起發簪, 微笑着擡起頭, 笑盈盈地對她說:“姑娘,這可是你落下的東西?”

那時赫東延穿着一身華麗的青色長袍,身後跟着幾名太監扮成的随從,劍眉星目, 面紅齒白, 氣質舉止均非凡人可比。

她只是這一眼, 就淪陷了進去。

從此, 假扮成富家公子的赫東延便成了她的座上賓。

那段日子也算得上郎情妾意蜜裏調油。

赫東延作為帝王自幼苦讀詩書, 其才智閱歷遠在她這個卑微的歌姬之上,所以他跟她講起的人和事,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聽得很是入迷,越發覺得赫東延哪裏都好,是她配不上。

可她每每也想跟着赫東延習字讀書,他就不肯。他說,女子只消得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當好一朵漂亮的解語花,在家裏等着男人回來歡樂就是了。讀書是門苦差事,讓皮糙肉厚的臭男人做去。她從小在花苑樓裏長大,除了跳舞彈琴,其他事物一概不知,自然覺得赫東延說得有道理極了。

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一日歡.好後,兩人汗津津地抱在一起,赫東延動情地說:“月華,這裏太肮髒了,我帶你走吧。”

她心中歡呼雀躍,恨不得将屋頂都給掀了。但她還要賣個乖,偎在他懷中嬌嗔:“我是這兒的搖錢樹,老鸨才不會放我走呢,除非是皇帝老子來這兒跟她搶人!”赫東延便大笑了起來,說:“你且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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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赫東延果然帶她走,還讓她進宮當了妃嫔。

就因那一夜的許諾,無論赫東延做了什麽,她總自欺欺人的認為,赫東延一定對她有幾分真心的。如果沒有真心,他怎麽會說那些甜言蜜語?怎麽會讓她覺得自己是被捧在手心裏呵護?

進宮後的第一年,赫東延就去她那兒少了。

她沉不住氣,急得給徐玉塞了許多銀兩,讓他時刻彙報赫東延夜裏去了哪兒。她眼睜睜看着赫東延把跟她做過的所有把戲跟其他人都做了一遍,今日夜宿賞蘭宮,明日留在菊香殿宮,每次她以為自己又能盼到他了,得到的信息卻是赫東延又新收了一位的妃嫔,進夜不到這兒來了。

她自我安慰,赫東延只是換換口味,等他玩累了,就又會回到她的身邊,結果談寶璐又出現了。

赫東延對談寶璐表現出來的狂熱是她從未見識到的,比哪一次都要熱烈。她這才隐隐回過神來,其實赫東延在娶她到手的那一刻,就已經不愛她了。

赫東延這種人,胸腔裏壓根就沒有心,他只是把一團又臭又髒的泥巴捏了又捏,揉成一顆心的形狀,平等地送給了所有他相中的美人。

比起賞花,他更熱愛的是摘花的快樂,一旦花落入了他的掌中,他就像殘忍的幼童一樣愉快地撕碎花瓣,搗作花漿,潑在淤泥裏踐踏幾腳。

“陛下,陛下……”方月華死性不改地又望了赫東延一眼,她向赫東延伸出手,好想再摸一摸他的鞋背,再可憐一下她吧,再看一眼她吧。

然而,赫東延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手中的弓箭上。

他意猶未盡地反複擦拭着弓身,直将弓擦得黑亮。

“還不帶下去?”他嫌方月華的哭鬧聲太吵,厭煩地揮了揮手。

他舉起了弓箭,然後又指了指候在一旁的宮女,下令道:“你們,頂着這只壺,跑起來。”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宮女們吓得兩腿發軟,抖如篩糠。

赫東延便直接對準她們放出一只飛箭。

“嗖!”這支箭飛出,擊碎了一面鼓。

“啊!”這群宮女立刻作鳥獸散,無頭蒼蠅一樣四處跑開。

“這樣也行!哈哈哈哈!”赫東延放聲大笑,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飛箭無眼在場上亂飛,時不時擊破了桃花樹杆,打碎了案幾上的酒壺。

他終于找到了比馭美人更加有趣的事了,那就是淩.辱美人,讓美人的美好上沾點血腥,這不就是踏雪尋梅,美哉!美哉!

“再來!”

“哈哈哈哈!!”

“朕中了幾個了?”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回道:“八,八八八,八個……”

“八?再來兩個吧,湊成十,十全十美!”

赫東延已經陷入癫狂的狀态,他不停地放出飛箭,讓更多的美人在桃花樹林之中奔跑。起初赫東延箭勉強瞄着美人們頭頂着的壺,到了後期,他幹脆直接瞄準人。

“哈哈哈!”

看着這一場鬧劇愈演愈烈,宴會上無一人敢發聲,死寂如一灘死水,誰都怕不慎出聲會更加激怒這位已經嗜血的帝王。這就是一個瘋子,誰能知道瘋子下一秒會做什麽瘋事?

現在射殺的是宮女,他們出聲之後呢?是不是要射殺他們的妻女?射殺後宮妃嫔,射殺他們這幫腿腳都不利索的老臣?

周兆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詫異過後更多的是些許悲涼。這就是他要用盡一生來效忠的帝王,為何是這般的殘暴愚蠢,冷血無情。他的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人臣子,就該忠心他的陛下,為陛下生,為陛下死,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麽選擇呢!

月亮升得更高了,攀上了山峰之巅。

如水的月色安靜地照耀着這場血腥的游戲,也照耀着靜立在屋頂上的人。

岑迦南那身黑色的練武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手腕上銀白色鐵皮護腕散發着淡光,這具高大颀長的身形融進了圓月裏,宛如谪仙般清風朗月,袖不沾雲。

曾經有這麽一個人,他冷眼看着遍體鱗傷、虛弱弱小的他,告訴他:“朕留下你這個怪物,就是要你守護好我的延兒。”

“保護他,為他守好朕留下來的江山。如果你連這件事都做不好,那你和你娘連存在的意義都沒有。”

“我,我會守護好弟弟。”他聽見那個孩童稚嫩但堅定的聲音。

“弟弟?”那人冷笑:“你也配當我的兒子?你知道你是什麽東西嗎?你就是個怪物,我赫連達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這麽髒的血不是從我身上流出來的。”

那個孩童不作聲了,他被死死地噎住,半張着嘴巴,喉嚨裏只能發出鼓風般的聲音。

“你是個什麽東西?你給我聽好了,你這一生,但凡還能吐一口氣,就要為我好好守護好我的延兒,守好朕傳給他的江山。不然你死了下地獄,我也會剝了你這個小怪物的皮。”

“呵……”岑迦南迎風輕笑起來,那只紫色的眼睛眼皮微微抽動,他抽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紫色的瞳孔眼底布滿了鮮紅的血絲。

他現在真想問問那個老東西,下面這個瘋子就是你的延兒,看着他變成這副模樣,開心麽?滿意麽?欣慰麽?

他可沒有違背承諾,他沒有搶赫東延的任何東西,他守護了赫東延,只可惜這個血統純正的玩意兒并沒有比他這個怪物好到哪裏去。他自己就快要把自己給玩死了!真遺憾呀……

岑迦南享受着這種隐蔽的複仇的快感,然後他的眼睛突然微眯了起來。

席中,談寶璐突然起身欲離席。

“談三姑娘!”惠妃一把拉住了談寶璐,用眼神警告,“本宮知道談三姑娘看不下去。但救人的前提是先保護好自己,現在絕不是能出頭的時候,有天大的事,也不要說話。”

談寶璐抽回手,安撫道:“惠妃娘娘,臣女心中有數。”

“诶!”惠妃徐敏兒拉不住她,眼看着她離席朝赫東延走去,忙将徐玉叫了過來,“徐玉!快來盯着,莫把談姑娘也給傷了呀!”

徐玉說:“臣心中有數。”

徐敏兒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心裏有什麽狗屁數!”

談寶璐緩步來到場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

衆人腦子裏的聲音,幾乎都能聽得見了:她在幹嘛?她想幹嘛?她是不是瘋了?!

就連殺紅了眼的赫東延也略略停手,撐着弓箭,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談姑娘,也想跟朕一起玩一下這個游戲?”

談寶璐朗聲道:“臣女想問陛下,方才的許諾算不算數?”

此言一發,到處又是一陣低低地抽氣聲。

這節骨眼赫東延正嗜血成性,她還敢站出來,這是真的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嗎?就算她深得赫東延的寵愛,又是今年的神女,但撞上一個理智全無的瘋子,活不活的,哪兒有個準數?!

場下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等着赫東延突然發作。

如果說完全不害怕,那也是假話,談寶璐內心還是有那麽一丁點知道怕的,就是,不怎麽多。

她比在場所有人都了解赫東延,了解他的喜怒無常。赫東延做正常人的時候還好,可他一旦欲.望上頭,發癫發狂,什麽下作事都做得出來,而最大的問題是,壓根就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正常,什麽時候發瘋。

但有一件事她百分百确定,她知道有一個人,就在這附近某片屋頂之上。

她有賭的成分,一是賭赫東延會不會處罰她,二是賭若赫東延處罰了她,岑迦南會不會出來。無論是哪種結果,至少今日受害的宮女們都沒事了。

赫東延看着冷靜淡然的談寶璐,然後頓了半晌,突然仰面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将手中的弓遞給旁人,道:“朕是天子,當然一言九鼎。直說吧,談姑娘,你想要什麽?”

談寶璐心中小小松懈了一口氣,看來她今日的運氣的确不錯。

她擡起頭,腰背挺直,既不朝赫東延跪拜,也不朝赫東延行禮,就這麽站在赫東延的對面。赫東延舉着弓,站在的地面是個下坡,看她時反而需要微仰起頭。

談寶璐的聲音清晰平靜,“近日大禹一帶多災多難,臣女想請求陛下親自為遇災百姓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

少女清脆的話語落地,場上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寂靜無聲,甚至泛出絲絲死氣。

大禹,那是橫在赫東延頭上的一把刀。

這裏一來前朝嶺道的修建功績太盛,蓋住了赫東延這個新帝的光芒,二來四處起義作亂的叛軍孟非谌就是大禹人,三來近日屢屢有消息漂洋過海傳入宮中,傳說赫東延有一親生弟弟流落大禹一帶,即将被孟非谌簇擁稱王。

所以朝中老臣若上奏的折子裏有關于大禹的事宜,都要掂量了再掂量,提前問詢徐玉赫東延心情如何,挑個赫東延心情舒暢的良辰吉時,方敢提及。

這談三姑娘提什麽要求不好,非要提這個,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膽子忒大了。

壓抑的氣氛中,有人忍不住交換眼色,竊竊私語起來:“談家這個丫頭到底在做什麽?”

“就是呀,想要陛下一個許諾可是千載難逢。她一不為自己的家族求前程,二不為自己求富貴,反倒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求。難道她真以為大禹的百姓知道後,會将她當神女供起來?”

“還要設壇做法事,真是可笑!真以為有什麽前世今生?人死了就是死了!盡做些無用功。”

“就是呀!”

……

唯獨周兆沒有說風涼話,他也一直以為談寶璐求的,要麽會是讓兄弟升官發財,要麽是求一個婚事自由,他甚至還冒出了一個绮.麗的幻想,可能是求指婚呢?真沒想到她竟然求的是這個……

上一次相見,他就知道這不是個普通女子,現在更是為她的氣度和眼界折服,他的心都快從這行宮裏飛了出去,快馬加鞭地回大都去。等他一回去,他就求退親。

屋頂之上,岑迦南耳力極佳,也清清楚楚聽見了談寶璐的請求,他沒有多少詫異,但是有些心軟。他一直在納悶,究竟是什麽了不起的事,竟不能來求他?現在他總算明白過來。對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都能做到這地步,她的重情重義甚至遠勝過滿口仁義道德的男子。

赫東延微微怔愣,卻難得沒有發作,他徐徐開口道:“想要朕的一個承諾可不容易,今生今世,朕可能只給一個人許這一個,你,真要用在這件事上嗎?”

談寶璐說:“陛下一言九鼎,定不會反悔。”

她平靜地看着赫東延,她就要赫東延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向死去的珍珠、談甲等人磕個頭。是他的昏庸無能害死了他們,非這麽做,不足以平她心中的恨。

赫東延道:“朕許你。回大都後,朕親自上天壇為大禹百姓做法事,超度亡靈,以慰藉天下黎民蒼生。”

此言落地,衆人高呼:“吾皇英明!”

“吾皇萬歲。”

談寶璐依然頭高高昂着,在心中自言自語,珍珠,現在你能安息了。

談寶璐的出現讓赫東延的注意力被轉移。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徐玉立刻說:“陛下龍體剛剛恢複,還需要多加休息,恭送陛下回宮。”

赫東延難得提弓,的确有些倦意,便倚着徐玉,回去休息着了。

這場鬧劇終于收場,餘下的衆人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幾位膽小的女眷這下才敢放聲大哭起來。場上還有幾位宮女手臂和腿中箭,也被帶下去治療。

談寶璐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剛一落座,惠妃就過來敲了敲她的肩膀,說:“談寶璐,你真是吓死本宮了,以後可不許再這般了!”

談寶璐笑着說:“謝娘娘體恤,我這不是沒事麽?”

惠妃搖了搖頭,說:“你也就是今日走運了,以後長點心吧!本宮也乏了,擺駕回宮罷。”

宴會結束後,談寶璐回到自己的房間。徐玉給她安排好的侍女忙給她端來了姜湯,抱來了被褥,還要給她燒起火爐取暖,“談姑娘身子沒好全,就在外面跑了一整日,喝些姜湯去去寒。”

“都不用,我喝了姜湯身子就暖了。”談寶璐慢慢端着姜湯喝了。

明日就要啓程回去,總算能再見到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了,談寶璐心中很是愉悅。

她走到了窗邊,推窗朝外望去,今日的月色還真是圓。她不知道今晚岑迦南會不會過來,她推門出去轉了一圈。一間屋頂一間屋頂的找,就是沒有找到岑迦南的一片衣角。

“他是不是,不來了呢?”談寶璐有些失望地回過身,便撞上了一面硬邦邦的肉牆。

“呀!”她被撞得夠嗆,眯住眼睛,皺起鼻梁,用手捂着發酸的鼻尖。

不知什麽時候,岑迦南站在了她的身後。他高大的身形像一堵高大的山峰,投下的陰影将她籠罩其中。他兩臂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微微垂下頭,故意逗弄她,“在找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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