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話本◎
赫東延一共在行宮留了三日, 一切都玩夠了享受夠了,方才啓程回大都。
來時走的是水路, 赫東延身體吃不消,回時便坐的馬車。此行一共出來了百餘人,坐馬車要調度馬将近百匹。一路上,光馬兒吃草,就吃空上千兩白銀。
大日頭下,赫東延的龍攆走在最前頭,岑迦南的青頂馬車次之, 衆位妃嫔的馬車緊随其後。談寶璐數衆人中最人微言輕的那一位,她的馬車便在尾巴上,呆在最後頭。
馬車車廂搖搖晃晃, 又無人相伴,甚是無趣,談寶璐便找來了幾冊書打發時間。這會兒看正經書是很難得看進去的, 談寶璐挑挑揀揀,最後選了一本民間話本。
她讀了一會兒, 時不時有侍女進來送東西。她在宴會上的莽撞, 為她打出了名號, 後宮的妃嫔貴女甚至宮女,都很喜歡她。這家送給她雪花糕吃,那家就送來青梅酒,惠妃徐敏兒還給了她一大盤鮮荔枝。這個季節想吃到這般新鮮的荔枝, 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這回侍女們送進來的是一小碟冰, 說:“談三姑娘, 路上天熱, 陛下特意送來了消暑的冰塊。冰塊不多, 所以不是每個人都有。”
談寶璐點了點頭。
托着一小塊冰的琉璃碟擱進車內,談寶璐打起窗簾,一陣帶着草香味兒的清風飄了進來,吹開冰塊上的涼氣,車廂內跟着涼爽了幾分,沁人心脾。
她放下書,托腮往車窗外看,享受着拂面而來的習習涼風。
她遠遠瞧見了岑迦南馬車的青色的頂。兩人隔得遠,中間至少離了百八十輛馬車,非要十分勉強地用力看也就只能看見這麽一丁點的遠青,兩人身份懸殊過大,若想看見岑迦南本尊,那更是絕無可能。
待到中途休息,談寶璐下馬車活動活動了手腳,待她再回車上,卻發現她的位子就被人占了去。岑迦南就坐在她方才坐着的位置上,正懶散閑适地斜倚着,翻閱起她撂下的話本。
旁人經這一路車途勞頓,都是面如菜色,精神頹靡,偏偏岑迦南看起來還是一臉神采奕奕,風度翩翩。
他身穿華貴高雅的紫色莽紋官服,衣領袖口整整齊齊,不染一塵,頭頂純金發冠,發鬓一絲不茍。高大颀長的身形下,兩條腿更是尤其的長,坐下時竟微微曲起腿,方才不至于踢翻案幾。
“殿下!”一見岑迦南手裏拿着的話本,談寶璐登時急了,“你怎麽能偷看我的東西!”談寶璐提着裙擺飛快地鑽了進來,急吼吼地伸手要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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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話本,都是要偷偷摸摸躲着看才有趣,哪兒能被人發現?更何況,她方才正看到非常“精彩”的地方,岑迦南這麽壞,誰知道他若讀到了這一處,又會怎麽編排她!
岑迦南仗着自己個兒高,在她搶過來時,手故意往上一擡,她就夠不着了。
岑迦南舉着話本,垂眸看張牙舞爪的她,似笑非笑地戲谑道:“真攝政王在這兒你不看,倒看起來書上這個假的,有意思?”
談寶璐羞得面紅耳赤,“有意思!你,你快還給我!”
她越要,岑迦南還就越不給了,故意将書舉得更高。
談寶璐真急了,她幹脆不管不顧地直接撲到岑迦南身上去,抓着他的袖口,渾身鉚足了勁兒伸長指尖。岑迦南身形明顯一震,高舉着的手松懈下來。于是談寶璐有機可乘,硬是将話本搶了過去。
這麽一争一搶,一吵一鬧,談寶璐折騰出了一身薄汗,飽滿精致的臉頰亦是紅彤彤的,垂着幾縷從耳後飄過來的發絲,襯得那張不過巴掌大的小臉可憐可愛。
她抱着話本從岑迦南身上滾下來,氣呼呼地說:“書上的攝政王才沒有殿下這麽過分呢!”
岑迦南還怔愣着,膝蓋上還殘留着她方才胡鬧的體溫和重量,像蝴蝶忽的飛過了沙漠,即便那纖薄的羽翅再輕盈,也會在沙流裏落下揮之不去的痕跡。
他垂下眸,輕一彈衣擺,拂去了被談寶璐弄出來的褶皺,又變成了方才的清雅方正。“這話本寫得不好。”他淡聲評價道。
“怎麽不好了?”談寶璐反唇相譏:“這可是書軒裏賣得最好的。”
岑迦南說:“這本書前言不搭後語。”
“哪兒有!明明很好看的。”談寶璐說。
岑迦南說:“書裏前一句說,這位攝政王如何天潢貴胄,權勢滔天,下一句又說,他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自主,必須另娶他人,将心上人逼死他鄉。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這算什麽權傾天下?”
談寶璐被問住了,“讀的時候,真沒覺得不對呀……”
她幹脆将書丢開,道:“殿下未免也太強人所難,說書人哪會知道天下最有權勢的人是如何娶親的?反正,我讀這話本挺有意思。”
“你覺得哪兒有意思?看人家如何洞房有意思?”岑迦南說。
“我,我……”談寶璐面紅耳赤,羞得直捂臉。
“這部分也是錯的,”岑迦南說:“這說書的多半也是只見過豬跑,沒見過豬肉,連如何洞房都寫得錯誤連篇。”
談寶璐氣呼呼地說:“就,就殿下吃過豬肉!”
“本王其實也沒吃過,”岑迦南一本正經道:“不過本王畢竟是男子,這冊子明顯是個女子所寫。”
談寶璐将信将疑:“這都能看出來!我才不信呢……”
她似是又聽見岑迦南說了一句,“究竟怎麽回事,日後你就知道了。”但她一直低着頭,也不知究竟聽錯了沒有。
逼仄的車廂內只有她和岑迦南兩人卻擁擠地很,每次那車轍壓過地面的凹凸時,她的身體都會被小幅度地颠簸起來,然後腿側與岑迦南相撞。雖然隔了層層衣物,但這種肉貼肉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尤其他還在與她談起娶親……洞房……
談寶璐忍着颠簸和羞澀,眼巴巴地盼着岑迦南快走,說:“殿下,你還不回自己的馬車上麽?我這兒車小。”
但擠她的人,卻毫無覺悟,繼續霸着她的座位,還半合上眼養起神來,“不想本王在這兒?不想本王在這兒你一路上偷看本王做什麽?”
談寶璐臉瞬地一漲,“我,我才沒有!”
“沒有?”岑迦南兩臂抱在胸前,閉着眼睛,悠悠道:“本王後腦勺上多長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看見你偷看了本王一路。”
“怎麽可能!”談寶璐才不相信,岑迦南當她還是三歲的孩子?竟說這種瞎話糊弄她。誰的腦袋後面會長眼睛呢!
可是,她有些出神地盯着岑迦南緊閉雙眼的面頰。
岑迦南鎮守邊疆那些年,打得蠻族單是聽到岑迦南這三個字都能瑟瑟發抖。他們就給岑迦南編排了不少瞎話,說他是天降戰神,有不死之身,腦袋上有八只眼睛,東南西北各一雙,所以能看到東南西北四方來箭,永生不死。不過,最後岑迦南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戰死了,這些謠言不攻自破。
所以,像岑迦南這種在死人堆裏摸爬滾打的人,五感的确要比旁人敏銳許多,若有人一直在身後盯着他,多半能感覺得到,就好似後腦勺多長了一雙眼睛。
“怎麽?現在沒話說了?”岑迦南合着眼,淡色的嘴唇勾出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談寶璐說:“才沒人腦袋後面長眼睛呢!”
“哦?”岑迦南眯開了一只眼,淡笑道:“看來是真看了。”
談寶璐恍然大悟自己不小心鑽進了岑迦南的圈套,氣道:“殿下!”
這時車身猛地一抖,她的身體颠得飄了起來,就要往車頂上撞。岑迦南手臂從背後抱住了她的側腰,将她往下一壓,便拖進了自己的懷裏抱着。
她沒撞上車頂,倒是被岑迦南硬邦邦地胸膛撞得夠嗆,鼻腔和嘴好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猛地嚴嚴捂住,一大股熟悉的檀木沉香來勢洶洶地灌了進來,直沖得她頭暈腦脹。
趕車的馬夫在車外解釋:“前面是山路,談姑娘坐穩了。”
談寶璐被捂得出神半晌,恍惚聽見岑迦南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說話。不然他們會以為你出事了進來檢查。”
她方才回過神來,說:“我,我沒事,繼續走吧。”
“是!”馬夫應了一聲,高唱了一聲“喏!”那馬兒繼續飛奔起來。
談寶璐被岑迦南緊緊抱在懷裏上下颠簸,她一身軟肉,不停撞上岑迦南硬邦邦的胸膛,不一會兒就眼冒金星,受不住。她喘了口氣,想擡手推開他,岑迦南卻突然将她攬得更緊了,他的手臂鎖着她的腰後,下巴擱在她的肩頭,熱騰騰地呼吸吹拂在她的脖頸和耳廓上,啞聲道:“別動。”
“殿下……”她擡起眼來,看見岑迦南的側臉,他的發鬓裏不知何時已經滿是汗水,左眼的眼皮驟然一抽動,後牙緊緊咬在一起,令那道淩厲的下颌線都要顫抖起來。
談寶璐意識到了什麽,“殿下是又頭痛了麽?”
岑迦南沒回答她,但她能感覺到他抱她用力得連手臂和胸膛都在顫抖。這就是又發病了,他不願待在自己的馬車裏,卻過來找她,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呢?
她有些于心不忍,努力昂起頭來,在岑迦南懷裏摩挲着。
岑迦南誤以為她這反應是怕了他想跑,便緊咬着後牙,用了點狠勁兒,手掌鉗上她的兩枚腰窩,将她抱得死死的,讓她骨頭都快痛了起來。
“殿下,”談寶璐只得出聲解釋:“讓我給你揉揉吧。”
岑迦南從唯一的那一絲清明裏聽明白了談寶璐的意思,他稍稍松開了手,談寶璐便魚兒似的從他懷裏坐直起來。她雙手捧住了岑迦南的手掌,兩根都拇指同時用力,揉捏岑迦南的虎口。
她捏得很用心,捏過了岑迦南的左手,再換右手,不一會兒就捏得氣喘籲籲。
談寶璐捏了一會兒他的雙手,又在岑迦南身側跪坐起來。她盯着岑迦南的側臉,心道,上天還是公平的,它給了岑迦南這麽一副讓所有能工巧匠汗顏的絕世面容,也給了他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她收回分散的神志,仔細用指腹貼上岑迦南的太陽穴,小心翼翼地輕輕打轉。她幾個穴位都輪流按壓了一會兒,在她的揉捏下,岑迦南似乎好受了一些。他依舊閉着眼睛,像一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但眉宇之間的褶皺變得平整了一些。
不知不覺,談寶璐又累又乏,便沉沉睡了過去。待她再度睜眼時,車窗外已全黑了,車廂的案幾上點了一盞小小的夜燈,溫溫潤潤地照亮一角。
她正枕在岑迦南的膝上沉睡,身上披着一條無比華貴的獸皮披風。岑迦南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背心上,另一只手正在翻看那本被他很是嫌棄的話本。
談寶璐恍恍惚惚,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醒。
“殿下,”這時忽的聽到車窗外傳來聲音,“武烈王府到了。殿下可要下車。”
她感覺搭在她後背上的手輕輕拍了拍,然後聽見岑迦南低沉地聲音:“再走一圈。”
“是。”那車夫得令,正要繼續跑,這時突然車撞倒了什麽,猛地停了下來。
“怎麽了?”這是岑迦南的聲音。
車夫說:“回殿下,剛才到了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
“是。”那車夫說:“多半是附近的小乞丐。”
“對,這孩子就是個小乞丐,”王府門口的侍從說:“這小子在王府門口待了好幾天,奴才這就打發他走。”
“孩子?”談寶璐徹底清醒過來,她心中冒出了一個很微小的期待,她開口道:“殿下。”
“醒了?”岑迦南沉聲問。
“嗯。”談寶璐說話時還帶了點鼻音,“殿下,可否讓我先見一見那個孩子?”
岑迦南點了點頭。
談寶璐立刻打起車簾下去,雖然心中曾經預想過,但真見到那孩子時,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談甲……”
真的是他!這個孩子還活着,他從火海裏頑強地逃了出來,然後沿着她在他衣服上藏的地圖,一路找到了岑迦南的府邸!這真是個勇敢、堅強的孩子!
談寶璐失聲道:“談甲!真的是你!”
談甲看起來比他們分別時更加瘦削,一方面是饑餓的緣故,另一方面他的個子抽條了,他一夜之間長高了許多,于是整個人看起來手長腳長。他骨瘦嶙峋地定定站在馬車前,漆黑的眼睛望向談寶璐身後那個人,低低叫了一聲:“哥哥。”
作者有話說:
岑迦南:咳,洞房什麽的,待成親後為夫親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