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這樣不好,怕痛了◎

岑迦南吩咐下人收拾出了一間客房, 讓這孩子暫時住了下來。

小孩好幾日沒能進食,肚子很癟, 凹出了一排肋條。這種情況下不宜突然進補,便又給小孩準備了小米粥,談寶璐用小勺慢慢喂,才勉強喝下小半碗。

喝過小米粥後,那孩子看起來稍微精神了些,談寶璐牽着那孩子用銅盆洗手擦臉。

她給他的兩只手上都打了香皂,仔仔細細地将他指甲縫裏的泥都搓洗幹淨了, 輕聲細語地說:“阿甲,以前在村子裏的時候,因有些特殊緣由, 所以我才管殿下叫‘哥哥’,現在回來了可就不能再這麽叫了,要稱他為武烈王殿下。會說麽?武烈王殿下?”

那孩子盯着銅盆裏搓下來的黑泥, 沒應聲,黑亮的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 也不知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

談寶璐從黑木衣架上扯下一塊白帕子, 給他擦幹淨手, 繼續說道:“這個稱呼是比‘哥哥’難學。沒事兒,我慢慢教你。武,烈,王……殿下。”她将每個字都念得清楚, “你來試試。”

那孩子半張開嘴, 能看見珍珠米粒似的牙和紅彤彤的颚垂, 但到底沒發出聲音來。

這時岑迦南進來了, 身後還跟着穿白布褂子, 背竹編藥箱的萬事通。

“萬大夫!”談寶璐喜悅道。

“喲,談姑娘,好久不見啊!”萬事通笑嘻嘻地打了個躬,亮出了一排整齊的大白牙,“就是這孩子吧,來,我瞧瞧。”

萬事通像逗狗似的沖那孩子招了招手。

那孩子在原地定着,紋絲不動,黑漆漆的眼睛裏充滿了戒備的敵意。

“還挺有個性的。”萬事通咳了一嗓子,主動朝那孩子走了過去,“山不就我我就山,來,手給我瞧瞧。”

他抓上談甲的手臂,就要将他的手從袖口裏抽出來。那孩子突然喉嚨裏發出一陣顫音,像一頭突然爆起的小獸,猛地對準萬事通就是一撞,狠狠朝他的手掌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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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撒口撒口!”萬事通發出殺豬慘叫。

談寶璐連忙拍了拍那孩子的後背,“松開,聽話!快松開!”那孩子聽到談寶璐的命令,方才松開了牙齒,然後上下兩排牙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喉嚨裏繼續發着咕咕怪響。

談寶璐代那孩子向萬事通道歉,“他的警惕性很高,喜歡咬人,我也被咬過,萬大夫您沒事吧?”

“沒事,”萬事通甩了甩手,斜了那小孩兒一眼,說:“這麽小就醫鬧,啧啧啧。”

“萬大夫,您看看他身上有什麽傷麽?”談寶璐不指望萬事通能讓斷掉的手指重新生長出來,只盼着能治好他身上的皮外傷。

“沒,這小子皮實,活蹦亂跳着呢。”萬事通饒有興趣地舉起那孩子殘缺的手,在鼻前認真端詳了一番,說:“有意思,有意思。五根手指都被截斷了,但偏偏指根留着。只要指根留着,這手就能動!”

“萬大夫的意思是?”談寶璐不可思議道。

萬事通說:“他的手給他按個器械手掌就行,很酷的,小意思。”

萬事通經常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胡話,但這一次是一整句話裏她就沒聽明白一個字!

“雞蠍手掌?”談寶璐奇道:“雞和蠍子?這樣就能治好斷手?我這就找人去抓。要什麽品種的雞,什麽品種的蠍?還有褲……褲什麽的?那又是什麽?”

萬事通哈哈幹笑了兩聲,說:“不是雞和蠍,是機械!機械!咳咳咳,你們不懂的。總之,這事包我身上就行。”

談寶璐很信萬事通,萬事通說能治,那就一定有戲。

“他的喉嚨呢?可不可治?”談寶璐便問。

“喉嚨?”萬事通疑惑道:“他喉嚨怎麽了?”

“他好像不能說話。”談寶璐說。

“啊?誰說的。”萬事通說:“他喉嚨好得很呢。”

談寶璐奇道:“那他為何不說話。”

“高冷吧,懶得搭理人。”萬事通說。

談寶璐哭笑不得,“這小壞蛋……”

談甲依然沒吭聲,但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

萬事通收拾起他的行醫藥箱,又恭敬地對岑迦南說:“殿下這邊請。”他是個會看眼色的,知道這位才是他的真金主爸爸,得供着哄着,态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岑迦南微微颔首,同萬事通一起出去。

岑迦南和萬事通離開後,談寶璐便哄着那孩子去床上睡覺。她熟練給他掖好了被角,又好氣又好笑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尖,笑着說:“明明會說話呢,怎麽就不搭理人呢?”

談甲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用心看還真沒察覺,談寶璐突然覺得談甲的眼睛形狀同岑迦南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是一雙标準的丹鳳眼,眼皮褶子又深又長,眼尾朝上揚着,拖出一道長長的扇形的尾巴,眼睛珠子黑似點漆,眼白幹淨清澈,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他管岑迦南叫一聲哥哥,岑迦南真沒吃什麽虧。

談寶璐嗤笑道:“不願意說別的,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吧?你其實是有名字的吧?”

那孩子望着談寶璐,似是有些猶豫。

談寶璐說:“若是不願意說,也沒事,那我就一直叫你談甲,你做我談家的弟弟。這幾日你先待在殿下這兒,等我再攢一些錢財,買了大些的宅子搬出去,再把你也接走,你說好不好呀?”

那孩子繼續凝望着談寶璐,眼睛不知不覺變得有符合這個年齡的幼稚,充滿了依賴。

談寶璐繼續說:“我呢,其實還有一個弟弟妹妹,他倆年齡跟你差不多大,你一定同他們玩得來……”

“赫西汀。”那孩子突然開口說話了。

談寶璐微愣,“賀西汀?這是你的名字?”

那孩子點了點頭。

“原來你姓賀。”談寶璐一高興,便又提議道:“我現在給你做個名牌,你将名牌貼在衣服上,這樣大家就都知道你的名字了。我給談妮和談傑都做過一個,這樣學堂先生就不會認錯了。你上過學堂麽?想不想去?沒上過也沒事兒,待明年開春了,就送你同談妮談傑一起去。”

談寶璐說幹就幹,找來紙筆,先将紙裁剪成名牌的大小,再提筆在上頭寫好名字。待墨跡幹後,另取絲線沿着筆跡的輪廓将名字繡起來,一個名牌就做成了。

她剛在紙上落了一個“賀”字,就聽見那孩子說:“錯了。”

“錯了?”談寶璐手一頓,奇道:“難道是何?”

她又改了字,那孩子卻又搖頭。他從床上下來,來到桌案前,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寫字。

他顯然是從未學過寫字,于是那字符雖然寫得東倒西歪,筆順錯落,但他一定曾經被人教過千萬遍自己的名字如何寫,所以那幾個字雖然醜陋成鬼畫符,仍然能分辨出來本體來。

“赫……西汀……”談寶璐心中一驚,詫異道:“你,你沒寫錯?你說你姓赫?”

那孩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緩緩點了點頭。

赫,是大晉國姓。

那是帝王的姓氏。

赫東延,赫西汀……

這孩子不是岑迦南的弟弟,他竟是赫東延的弟弟!

談寶璐感覺自己似乎即将要觸碰到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她忍住顫抖,安撫地摸了摸那孩子的頭,輕聲說:“可不可以告訴姐姐,你是如何流落到大都的?”

那孩子在燭火裏久久注視着她,然後瞬地眨了眨眼,極輕地點下了頭。

*

書房。

萬事通先是給岑迦南搭了脈,然後又從藥箱中拿出一只形狀古怪的聽筒,将圓片的那一頭貼在岑迦南的心房上,另一頭塞進耳朵裏。萬事通神色凝重地聽了半晌,開口道:“殿下,您最近頭痛可是又犯了。”

岑迦南微颔首,神色厭倦。

萬事通又問:“那犯病的頻率是變多了還是變少了。”

岑迦南回答:“多。”

“啊……”萬事通一聲嘆,然後又嘟囔起來:“不愧是男主啊,就是會有點怪毛病……”

岑迦南:“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萬事通一摸臉,又作出高深莫測狀,“殿下這種查不出病因的頭痛,多半與心情有關,若是保持每日心情舒暢,發病的次數就會大大降低。”

說白了,這就是個精神病,岑迦南這種人,每天忙着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窮思竭慮,當然會犯頭痛了,只要少害點人,屁事兒沒有!當然,這種話他也是不敢說的。

岑迦南說:“可有辦法根除?”

“根除多半是懸。”萬事通說:“不過慢慢調理,一定會比以前好。”

岑迦南閉了閉眼,手指疲憊地抵在額角的位置,自言自語道:“來不及了。”

“來不及?”萬事通琢磨着,看樣子是有非常重要的未盡的事業呀!

萬事通:“天大的事,也沒殿下身體重要呀!殿下這次犯病,是比以前更痛,還是稍有緩解?”

岑迦南眼皮一顫,徐徐道:“有所緩解。”

萬事通立馬眉開眼笑:“這就是好事嘛!說明調理得有效果了。”

“不好。”岑迦南卻不悅道。

“不好?”萬事通困惑,“為何不好呢?”

岑迦南神色蕭瑟,似是自言自語,沉聲道:“若是以前,痛也就痛了,腦袋掉了不過碗口大的疤,無甚要緊。可現在,她在這兒。她在,就不痛了,不痛了,就會總盼着她在。”他微微一頓,再睜開眼時,那枚紫色的眼睛布滿了鮮紅的血絲,昳麗又邪氣,“這樣不好,怕痛了。”

這番話萬事通聽得迷迷糊糊,枉他個單身狗,硬是琢磨了半晌方才回過味來。他娘的,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狗糧啊,踹飛!

但他面上依舊是保持着工具人醫生的職業素養,恭恭敬敬地說:“呵呵,呵呵,殿下這就是說笑了。”

“殿下。”說曹操,曹操到,談寶璐在屋外敲門。

萬事通立刻起身給她開門,談寶璐說:“殿下,我,我有要緊的事情跟你說。”

萬事通收到暗示,立刻提起藥箱遁了,“三日後萬某再過來給那孩子安裝機械手指。告辭!”

談寶璐便将方才談甲,不,應該是赫西汀的故事說給岑迦南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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