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兩間府邸,一牆之隔。◎
談寶璐閉眼就真睡了, 岑迦南卻在黑夜裏睜開了眼睛。
世人皆稱他的紫眸為天生邪物,甚至傳得神乎其神, 說那只眼睛夜間視物如同白晝。其實他的左眼與常人無異,在夜晚能遠眺敵營,也不過是常年迎風瞪沙練出來的。
屋外的雨似乎停歇了,于是屋裏顯得尤為寂靜,靜到那聽見談寶璐平緩綿長的呼吸聲。
他不動聲色地撐起身望她。她面朝外側卧着,一條手臂枕在臉畔,皓腕如凝霜雪, 臉頰睡得微微發紅,紅豔的嘴唇在睡夢中都是微翹着的,好似在做一個香甜的美夢。
岑迦南已經很久不知道美夢是什麽樣的, 唯獨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就活在一個美夢之中。他貪婪地嗅着從她的發絲裏傳出來清淡的暖香,讓她的甜味直熏進激動又膨脹的胸腔。
垂下的錦絲帷幔是一面密不透風的網, 這張網罩住了鋪天蓋地的暖香。
岑迦南常年練武的氣息浮躁且混亂,像快要走火入魔一般在體內橫沖直撞。
一個又一個邪念接連不斷地冒了出來。
他好想聞聞她, 抱她, 吻她, 咬她,想将手掌貼在她柔嫩的肌膚上,想讓她再發出好聽的如泣如訴的聲音,想看着她的臉頰又飛上美豔的緋色, 想在她嬌嫩的細腰上掐出一道手指印……
他以為自己今晚已經飽餐一頓, 其實欲.望不過剛剛擡頭而已。
他不禁想, 他只許諾了不會動她, 卻沒許諾不碰她。
那麽……
“唔……”在他忍得要命的時刻, 談寶璐忽地動了起來。
她還合着眼,翻過身,像小獸一樣朝着他這邊靠了過來,毛茸茸的腦袋擠在他的胸口。她似乎有些冷了,又似乎是忘記了床榻之側還有他人。她毫無防備之心地直往他懷中鑽,手臂環抱住了他的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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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打,雷,劈……”岑迦南像在詛咒自己一般默念着,紫色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一個一晚酣睡,一個一宿無眠。
*
第二日一早,談寶璐雞鳴方醒。她以為岑迦南在這裏,她這一整晚都睡不安穩,結果這一覺睡得差點過了頭。
她徐徐睜開眼睛,引入眼簾的是岑迦南的睡顏,岑迦南竟抱着自己還在沉睡。
她一瞬間吓得魂飛魄散,火急火燎地推着岑迦南,“殿下!岑迦南!你怎麽還沒走?”
岑迦南懶洋洋地撩起了眼皮,還将手背搭在了眼皮上,“昨夜睡得晚。”
談寶璐說:“你不是跟我一起睡的麽,哪兒有很晚。你快起來吧!已經卯時了,我婢女馬上就要進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談寶璐話音未落,就已經聽見走廊傳來的嬉笑聲,“姐姐今日怎麽起得這麽遲呀?”
談寶璐瞳孔都渙散了,那是談妮的聲音。談妮和談傑要去上學堂了,見她還沒起,就跑過來看她。
談寶璐将岑迦南的衣服、鞋,一股腦全塞進岑迦南懷裏,惡狠狠地說:“今日你不在我弟弟妹妹進來前消失,你跟我,必須消失一個。”
轉眼間,岑迦南已經在系腰帶。他的衣服已經穿齊整,将她往梳妝臺上一抱,額頭碰了碰她的,說:“瞧你吓的,我走了。今晚記得來我府上,我缺個書童。”
談寶璐一愣,這時窗戶一開一關,小東和小西牽着談妮和談傑進來了。小東說:“原來小姐已經醒了呀。”
“嗯,起了。”談寶璐摸了摸談傑和談妮的小腦袋,說:“好了,已經見着姐姐了,快走吧。”
“哦……咦,這是什麽呀?”談妮突然在門檻前停下。
談寶璐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岑迦南走得那麽急,難道是落下了什麽東西?“怎,怎麽了?”
談妮高高舉起小手,笑眯眯地說:“看,好大一片樹葉!”
原來是樹葉……
談寶璐長松了口氣,說:“應該是昨晚刮風飄進來的。”
“我要把這片樹葉夾到書裏!姐姐我們去學堂啦!”
“去吧。”
談妮跟談傑跟談寶璐問好後,就各自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岑迦南動作非常迅速,昨晚剛提了幫她找房子的事,這日上午就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來了府上。
這名男子是岑迦南禁衛軍中的一名軍官,名叫侯鳴,手下管着百來號人,主要職責是保衛皇室安全。這樣的官階不大不小,既不會大到讓那些離都的官員委屈賤賣住宅,但也不會小到讓他們不放在眼裏肆意宰客。
談寶璐将小東留在家裏,帶着小西出門,跟随侯鳴去看宅院。
那是一間三進三出的宅子,庭院幽深,種着茂盛的香樟樹、垂楊柳,綠蔭缤紛,風景優美,令人一見忘俗。裏屋共有五間房,收拾得寬敞舒适。原屋主人是個好讀書的,有一間書房,那書房裏藏了不少好書,奈何此行山高水遠,這些書冊是斷不能全帶走的,只能留下來一大部分,全給談寶璐做附贈物。談寶璐家裏正好有兩個在讀書的小孩兒,她自己平日也好學,這下是瞌睡碰到了枕頭。
原屋主人不是個憨厚人,他在大都為官多年,只因在一晚吃了羊肉,隔天鼻梁上冒出了個大紅包。他頂着大紅包去上朝,赫東延嫌他樣貌難看,不由分說就讓他滾蛋。
這口怨氣,叫他如何能忘?難免對買家橫挑鼻子豎挑眼。他又見來看房子的只是個年齡不大的水靈小姑娘,便以為談寶璐就是個被官老爺養在外頭的小妾,頭腦簡單,也不把她放在眼裏,說:“姑娘看好了麽?我這房子要一千兩銀子。若沒相中,就先請回吧。”
談寶璐早就摸清楚了大都行情。“大都米貴,居之不易。”這地方左邊就是縣衙門,右邊就是集市,距離皇城也不過數裏,租匹馬半個時辰就能到。所以在這樣的地段叫出一千兩銀子,絕對算便宜。
但她轉念又想,岑迦南說這位官吏急着走,那麽這個價格是不是還能再往下殺?
她便說:“明人不說暗話,老爺急着要啓程,我就也不同老爺來虛的。你的宅子的确不錯,但要一千兩銀子,這個總額太大了,這麽短的時間,想找到能一口氣拿出這麽大一筆錢的,也不容易吧?”
這位官吏果然臉色一變,開始正色瞧着談寶璐了,說:“這位姑娘的意思是,你現在就能拿出這筆錢來?”
談寶璐點了點頭,說:“一千五百兩,我下午就将錢送過來。”
“這……”這位官吏明顯矛盾起來。一千五百兩,比他開出的價格足足少了五百兩。五百兩也不是個小數目。他這宅子十年前買的,那會兒他也花了将近八百兩銀子,再加上院子裏的花草樹木、屋裏的家具,還有他的那些寶貝書,怎麽也有個二百兩了。這麽算下來,他在大都這十年,攏共也就賺了五百兩。
五百兩絕不是個小數目。大都普通人家一年吃穿用度,頂破天也就五十兩銀子,這一倒手,已經是賺了普通人十年的身家。可人就是這麽貪心,賺得再多,也總覺得還不夠,虧大發了。
談寶璐瞧着官吏的臉色,又多了三成把握,便笑了起來,說:“既然老爺這麽為難,那就算了吧。我聽說隔壁似乎也要賣呢。”
侯鳴說:“是的。”
“等一下。”那官吏心一橫,說:“一千五百兩就一千五百兩,你別去找老趙。”
談寶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偷笑忍住,說:“那就這麽定了,下午我拿銀子,老爺拿房契。”
沒想到買宅子的事辦的這般順利,談寶璐一路同小西說說笑笑地回了來。侯鳴送她到府外,說:“談姑娘,侯某回去複命了。”
這時辛夫人剛巧從屋裏出來,瞧見談寶璐和侯鳴在外面,便說:“今日就是麻煩這位侯老爺看宅子吧?快進來坐坐。”
“夫人多禮了!”侯鳴拜了拜。辛夫人一勸又勸,侯鳴便跨門進來,喝了半壺茶,就連忙推脫着離開了。
侯鳴的臉黑,所以即便臉紅起來也沒人看得出來。
他頂着個大紅臉回幕府複命,正巧聽見幾人一邊翻卷宗,一邊在閑聊。“你們聽說了沒?談大人跟他的三夫人和離了!”
“什麽?竟還有這種事?”
“可不,聽說還是談大人的三夫人主動提的。說白了,是談大人的三夫人休了他!”
“真是不成體統,女子怎麽能休丈夫呢?女子就該三從四德,以夫為天!”
“就是就是!”
侯鳴臉上溫度驟退,恢複了那張鐵青色的包公臉,高聲喝道:“怎的?給你們派的活太少了是不是?在這裏嚼舌根,統統給我滾去練武場操練。”
這群人慌忙閉嘴,領命下去受罰。
*
下午談寶璐拿了銀子,也帶着辛夫人、談妮和談傑在新宅子裏轉了一圈。辛夫人連連稱奇道:“這房子這麽好呀?”
“可不是。”談寶璐說:“以前我們住的院子太小了。現在談妮和談傑還小,不占地,所以不覺得,等他倆再長大一點,就會發現在家轉不開身了。這間宅子就寬敞得多。”
辛夫人說:“是呀,這院子比大房二房的院子還好。”
“那是當然了。”談寶璐說。
辛夫人四處看過了,在涼亭裏同談寶璐一起坐着歇腳,說:“寶兒,你跟娘說實話,這麽好的房子,真的只要一千五百兩麽?你別在背後偷偷貼錢唬我。”
談寶璐說:“真的!這房子算是撿了個漏。原主人急着搬家,價格才這麽低的。”
“原來是這樣。”辛夫人松了口氣,“那算是運氣好。”
“是呀。”
辛夫人問:“談妮跟談傑呢?”
小東說:“都在池塘邊上呢。”
“那可要看着點,”談寶璐吩咐道:“新宅子不比老宅子。他們兩個小的對老院子的池塘熟,哪塊磚頭高,哪塊磚頭低清清楚楚,這裏的池塘他們頭一次來,別掉水裏去了。”
小東說:“知道的,小西都看着呢。”
正說着,那兩個孩子自己倒跑了過來,談妮興奮地說:“姐姐,姐姐,這裏的池塘裏有蜻蜓!這裏的池塘更大!小鴨子在這裏一定更快活!”
談寶璐刮了刮談妮的臉頰,問:“那談妮喜不喜歡這裏呀?”
“喜歡!”談妮手舞足蹈道:“這裏好大,好漂亮!”
“談傑呢?”談寶璐問。
談傑一本正經地問:“這裏去學堂要多久?”
談寶璐說:“比以前還要再近一炷香。”
談傑說:“這裏很好。”
“喜歡就好。”
這時小西突然跑了過來,說:“小姐,大少爺來了。”
“來了這裏?”談寶璐詫異道。
“是呀,就在門外等着呢。”小西憂心忡忡地說。
談寶璐說:“先讓他進來。”
不多時談俞便走了進來,“三娘。”他朝辛夫人行了禮。
辛氏說:“我同你父親已經和離,以後你無須再叫我三娘的。”
談俞說:“今日孩兒其實正是為此事前來。父親……”他微微一頓,說:“父親想向您求和。”
談寶璐:“求和?”
談俞說:“孩兒今日就是父親的說客。三娘,辛夫人,您以前同父親感情深厚,這麽多年的感情,怎麽會說沒就沒?都是一家人,凡事只要說開了,沒什麽解決不了,何必撕破臉呢?”
辛氏淡淡地說:“你那爹爹連求和都不肯自己來,哪兒有什麽誠心?”
“父親當然是心誠的。”談俞說:“辛夫人有所不知,自從辛夫人提了和離一事,我父親是茶不思飯不想,恨不得以淚洗面。他也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為了您都做到這份上了,您還不願意原諒他嗎?”
辛氏冷笑:“他為我做什麽了?他茶不思飯不想又不是我逼迫他的,與我何幹?”
談俞皺眉道:“辛夫人,我一直視您為長輩。可您這話未免太薄情寡義。”
“大哥,”談寶璐開口道:“你怎麽能說我娘親薄情寡義?薄情寡義的明明是談魏。”
“寶璐!”談俞喝道。
談寶璐朗聲道:“嫌我話說得難聽?我今日只恨談魏他本人不在這兒,聽不到我的字字譴責!我娘親生病這麽多年,他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就等着要給他下葬。現在我娘親好不容易身體康複了,他就以為一切自然而然地恢複如初,他就可坐享其成嗎?”
談俞說:“你不能這麽說,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辛夫人徐徐開口:“那這話我可以說嗎?”
談俞一噎。
辛夫人道:“你方才納悶,這麽深厚的感情,為何說沒就沒。我可以非常明确的告訴你,感情不是說沒就沒的,感情是一丁點兒一丁點兒生生磨沒的。
“我在病床上躺了将近十年,最開始的時候,我在想,他如果能來看我一眼就好了,可是他沒有。再接着又是好些年,那些年我恨了又恨,怨了又怨,無論我如何怨恨,還是盼着他能來,可是他還是沒有。最後,是寶璐給我求了名醫,我在鬼門關挨那一刀的時候還在想,要是他能來看我一眼,我前面苦等就可以一筆勾銷……他來了嗎?我是薄情寡義,但你爹是鐵石心腸!你将這些話全部告訴他去,讓他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談俞算是被辛氏轟了出去。
談寶璐送談俞出門,說:“大哥,今天我和我娘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內心,我們是不可能回談家了。要是你父親不想鬧得撕破臉,就不要再出現在我們家,不要在出現在我母親眼前了。”
談俞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好,我明白了。這些話我會帶到的。這麽多年,我把你當我的妹妹,可我卻一直不知道你受了這麽多苦,這麽多委屈。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大失職!”
談寶璐笑了起來:“哪兒很多委屈?大哥還不知道我?我就是不受氣的主,誰欺負了我,我當場就報複回去,絕對不留過夜氣。”
談俞忍俊不禁,笑着搖了搖頭,“牙尖嘴利,但心腸比誰都好。”
他看向身側進進出出的家仆,嘆氣道:“哎,你們真要走了啊……”
“是呀。”談寶璐點了點頭。
談寶璐察覺到談俞的失落,但她以為談俞只是難過他們日後不再住在同一屋檐下,見面的機會變少而已,便說:“大哥,雖然我們搬走了,你永遠是我的大哥。”
她眨了眨眼,問:“大哥那天的話還算數麽?”
“什麽話?”談俞問。
談寶璐開玩笑道:“若我日後被夫君欺負了,大哥會幫我揍他。”
“當然。”談俞笑道。是呀,在談寶璐的眼裏,他永永遠遠都只能是大哥。
他微一踟蹰,問道:“你……你那日拒絕周兆的求親,除了不想嫁與他,可是心中有旁人了?”
談寶璐微愣,點了點頭,“是。”
“果然,”談俞苦笑,說:“不然,我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我鬥膽一猜,那人可是武烈王殿下?”
談寶璐沒再說話。
談俞道:“既然如此,我想勸三妹一句,周兆為人可托付,但武烈王殿下絕非良配。”
談俞一直對岑迦南抱有巨大的偏見,談寶璐不想再聽談俞拿岑迦南的殘缺說事,打斷了他,說:“大哥,我心裏有數的。”
談俞還有千言萬語,但卻全都不能說。
“即便是他,即便是只手遮天的岑迦南,他若負了你,大哥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會為你報仇。”他說完最後這句話,沉默着幫忙将一只沉重的箱子搬了出去。
她獨立在院中,感受微風拂面。
她終于真正離開了。上一世她是離開了談家,卻進入了另一個牢籠,這一世,她是要走向自由。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仰望藍天白雲。
她望着望着,突然坐直起身來。
從這個方位遠望,為何所見的景物是這般的眼熟?
可是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才對。
她走出門去,圍着宅院繞了整整一圈,直到她繞至宅院後方最偏僻的角落,終于恍然大悟……
這間宅子,原來就坐落于岑迦南王府的背後。
兩間府邸,一牆之隔。
談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