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走近道◎
赫東延将近四更天在祠堂大鬧一通, 這事四更正就傳到了岑迦南那裏。
徐玉派去的小太監同岑迦南彙報時,岑迦南正在後院喂鷹。這幾只鷹隼是被岑迦南從孵蛋開始養大的, 養得油光水滑,比土匪還要刁蠻,尖銳鋒利的喙和爪能夠輕而易舉地抓斷人的手臂,府裏的下人誰見了都怕得很。但這幾個該死的小畜生,一落進岑迦南的手裏,就裝得跟鹦鹉似的乖覺。
待太監說完,岑迦南手中黑木碗裏的最後一塊生肉也喂了。片刻後, 岑迦南換就紫色官袍,擺駕進宮。
岑迦南沒直接去見赫東延,而是先去了祠堂。
按理說岑迦南一個異姓王, 不可随意進出大晉皇室的祠堂。可他是岑迦南,只要陽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沒有他不能落腳。宮中無人敢阻攔, 徐玉領着太監和宮女早早就在祠堂裏候着。
岑迦南步入祠堂。這會兒天光已經大亮,金燦燦的陽光照進殿堂裏, 能看見到空中飛舞着的清灰。祠堂這種鬼地方就是這樣, 即便是春日裏, 豔陽天,屋內依舊寒氣逼人,冰冷刺骨,好似那面牆上供奉的數百亡靈舍不得離去, 全都飄聚在了房梁木上。
“昨晚陛下不許任何人進來, 所以無人知道陛下究竟在祠堂內做了什麽。”徐玉見縫插針地說:“待陛下出來時, 他的手掌被利刃劃傷, 地上也有好些血跡……”
徐玉微微一頓, 方才繼續道:“昨日禦醫又來給陛下問診,說怕陛下得的是花柳病,這個病症後期毒素入腦,會讓人瘋瘋傻傻。所以陛下昨日突然發狂,多半是發病的緣故。”
岑迦南目視牆壁上一間間神龛,忽地在赫連達的骨灰盒上瞥見了半枚血淋淋的指紋,似乎是近期被人移動過。
他便緩步過去,就要取下那只骨灰盒。
“殿,殿下……”在衆人低低地驚呼聲中,就見岑迦南當着所有人的面,打開了先帝的骨灰盒。
赫連達的骨灰和指骨均在。新鮮的血跡僅僅殘留在盒子外,卻沒有滲入盒內。如果赫東延昨晚打開過骨灰盒,那麽他手中的血勢必會沾到白色的骨灰上,或者沾到中間的指骨中。但現在指骨和骨灰均是幹淨的,這便說明赫東延昨晚只是動過盒子,卻并沒有真正打開。
岑迦南将骨灰盒放了回去,“出去吧,看看陛下現在如何。”岑迦南擡步離開,祠堂的大門再次被關閉,全程不曾朝先帝赫連達的靈位行一個禮。
宮殿內,赫東延由着兩名美貌宮女服侍着服下定神的藥湯。他疲憊地揉着太陽穴,感覺自己的身體又沉又重,似是仍半睡半醒,突然看到岑迦南逆光跨步入殿來,唬得一跳,以為岑迦南又要來殺自己了,連忙又去摸自己的脖頸。待摸着腦袋好端端地長在脖頸上,方才悻悻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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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金安。”岑迦南徐徐入內,他垂了垂單薄的眼皮,左手搭在右手之上,朝他叩拜行禮。
見岑迦南朝他弓腰屈膝,赫東延不由定神魂歸位,一股巨大的狂妄再次充盈了他的整個胸腔。他又挺直了腰板,現在還沒有人知道真相,他還是皇帝,天子,岑迦南見他就是要向他下跪,他為何還要懼怕這個岑迦南?
可赫東延還沒得意多久,岑迦南便已禮畢起身,高大修長的身軀挺拔如白楊樹,風姿綽約。他沉聲道:“聽聞陛下今日龍體微恙,臣特進宮探望。”
赫東延低頭啜茶,含含糊糊道:“昨夜朕做了個噩夢,魇住了,醒來後思念先帝,便去先帝面前告慰。”
說完他神色慌張地去瞟岑迦南的面龐,仔細觀察他的神情。他是有疑?他可否相信?
只見岑迦南神色如常,一對異色的瞳孔不悲不喜,如菩薩低眉,擡手叩了叩案幾上的茶盞,随口道:“夢魇多是心魔作怪,陛下最近可有什麽煩心事?”
赫東延捧着茶盞的手險些握不穩當,他定了定神,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他苦思一夜的話,娓娓道來:“呵呵,朕有你在,又怎會有煩心事呢?只是,只是岑愛卿今年已經有二十,家中還沒娶親。朕琢磨着,你一直在為朕守江山,不該委屈了你。
“這樣吧,朕給你指一樁婚事,定北侯的女兒今年及笄,貌美如花,朕就将她指婚給你罷。”
大殿內明明站滿了太監、宮女以及随行的文官,可偏生連口呼吸聲也聽不見,好像一座無人的墳頭,一片死寂。
大晉歷代從未有過武将與武将聯姻,因為武将手握重兵,對皇權已是一個巨大的威脅。這時候武将再與武将結為親家,便有結黨營私之嫌。赫東延明面上在給岑迦南指婚,實際上就是找了個由頭,為後續逼他交出部分兵權做鋪墊。
岑迦南現下手握精兵數百萬,軍隊主力在大都附近,部分軍隊鎮守邊疆,還有零星軍隊觸角直伸至了內陸大禹一帶。這還不夠,除此之外岑迦南還養了一支極其精良的暗衛——禁衛軍。也不知岑迦南給這些士兵灌下的是什麽迷魂湯藥,這些人全都只聽岑迦南的虎符而動,對于他這個君王,卻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赫東延也清楚一口吃不成大胖子的道理,所以他也不指望僅此一招就将岑迦南打倒。但這至少是一個信號,告訴所有人,他要開始收拾岑迦南了。
岑迦南聽罷,面色如常,依就冷靜而疏離,甚至還有閑心細細去品鑒宮中為赫東延準備的茶。“殿下龍體抱恙,不宜喝濃茶。”
“是。”立刻有人就茶盞換了下去。
那宮女重新沏茶時,赫東延急得坐立難安,抓耳撓腮。
過了半晌,西湖龍井換作了碧螺春,岑迦南重新品過,方才徐徐道:“多謝陛下費心,但臣近日已有好事将近,陛下的心意臣心領了。”
“哦?”赫東延驚訝道:“是哪家的姑娘?朕從未聽聞。”
岑迦南幹脆地回答:“談家三姑娘。”
此言一出,赫東延幾乎要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岑迦南這是在向他要談寶璐?不,應該不是在“要”,而是在通知他,他想要這個女人,他立馬就能迎娶她,至于他的什麽指婚,什麽聖旨,那就是個狗屁。
可為什麽岑迦南想要的,偏偏是談寶璐呢?
赫東延心中泛起一陣苦澀,他上一世的浮生夢裏他與談寶璐相處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岑迦南在最後時刻逼他交出談寶璐,是他親手向談寶璐遞去了毒酒,這是他上一世最後悔的事。這一世他絕不能重蹈覆轍。他絕不可能再将談寶璐交出去了,就連她的屍體都不能。他現在正是最愛這個女人的時候。岑迦南怎麽可以搶走她?這是在剜他身上的一塊肉!
可是,可是岑迦南就這麽做了,他又能反擊嗎?
不,不能。他沒有兵,沒有自己的勢力,他坐在這張龍椅上享福,岑迦南卻永遠在他身後控制他。岑迦南讓他生,他則生,那岑迦南讓他死呢?
赫東延最恐懼地事果然發生了,岑迦南這個人,是一天都留不得了。
赫東延沉吟半晌,終于擠出笑意來,說:“沒想到愛卿還是個多情種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雖然這個談家美人朕曾經頗有好感,但朕絕不會強人所難,奪人所愛。既然你這麽喜歡她,待你從大禹回來,朕親自給你們指婚。”
“大禹。”岑迦南敏銳地抓住了赫東延的重點。
“嗯。”赫東延用喝茶掩飾的顫抖,說:“大禹的叛軍現在越來越猖狂了,你身為武烈王,肩負為朕鎮守江山的責任,理應替朕拔去這枚心頭刺。只要你踏平了大禹,生擒孟非谌,你就是我大晉最大的功臣。朕親自為你和談三姑娘主婚。岑迦南,你可接旨?”
只要岑迦南暫時離開了大都,他就可以慢慢瓦解掉他留在大都的勢力,至于談寶璐,岑迦南得回來了才能娶她,他不可能讓他回來。
“你意下如何呀?”赫東延皮笑肉不笑地說。
岑迦南懶散地拱了拱手,淡聲道:“臣領旨。”
赫東延露出了發自真心地笑意,說:“好,那這件事就這麽定了。都退下吧,朕乏了。”
岑迦南退出了大殿,徐玉心急如焚道:“殿下,陛下突然提出要給殿下指婚,爾後又逼着殿下出征,看來是鐵了心要杯酒釋兵權。此次大禹之行,兇多吉少……”
徐玉只看透了赫東延的第一層,以為赫東延想要的只是兵權。但岑迦南認識赫東延太久了,他了解赫東延,清楚赫東延的一舉一動。他是個很懦弱的人,而懦夫突然要奮起,往往比勇士更加魯莽蠻橫,因為他過于渴望通過一次行動證明自己。
所以大禹之行不是兇多吉少,而是九死一生。
岑迦南暗想,子女對父母的恩情,自古以來就是一筆爛賬。所以才有割肉還母,剔骨還父。赫連達于他有恨,可他不得不還赫連達對他的養育之恩。守護赫東延是他在赫連達臨死前被逼許下的承諾。那麽就當這次大禹一仗是他的剔骨還父,徹底斬斷赫連達對他的生育之恩。
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為赫東延做事,只要他能活着回來,他與赫東延之間就再無瓜葛。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一路回到府邸,天已經黑了,府前的宮燈正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回殿下,戌時了。”徐玉答道。
戌時她該到他書房了。
岑迦南颔首,一回府便先奔書房去,卻沒見到人。便又回寝房将官服換了,穿一身黑色常服出門。他沒走正門,走的卻是後院的偏門,門一推開,就見一個俏生生的姑娘,手裏挑着一只玉兔宮燈,在門邊站着。
談寶璐穿了身藕粉色的绫羅裙,梳雙髻辮,白皙的面龐被燈照的白如璧人。
“殿下。”她笑吟吟地對他說。
岑迦南怎會想到談寶璐竟然在門外堵他,下意識就要轉身,結果身後的門先他一步關了,給他來了個閉門羹。
岑迦南沒法兒,只得原地定了定神,手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一聲,然後轉過身來,說:“咳,今日上工第一天,就來晚了。”
“我沒有哦。”她挑着燈朝他走了過來,從他身側經過時,笑吟吟地說:“因為我找到了一條近路,是不是非常近。”
作者有話說:
岑迦南:雖然除我以外,全員重生,但吊打依然不在話下,抱拳。
赫東延:……你禮貌嗎?你禮貌嗎?你禮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