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報仇◎
談寶璐随小太監進宮時已快入夜, 西斜日影裏,碧空湛藍如水煉, 只那天盡處渙出幾縷火燒雲般的霞光。忽的有幾只灰色的麻雀,撲棱着翅膀從綿延起伏的宮殿飛向天空,在天際上拖出一道雲痕。就連飛鳥都知道要千方百計地逃離這個牢籠,可憐麻雀翅膀短小,怎麽也飛不過滄海。
經過曲水畫廊,再穿過幾道角門,擡頭舉目, 便看到一座宮殿威武莊嚴金碧輝煌。
皇帝住的殿堂其實也只是個房子,不過高大一些,寬敞一些。
黑色金絲楠木匾額高懸于正紅朱漆大門頂上, 十六根一人合抱粗細的雲頂檀木房梁上雕刻着九龍飛天相,龍目威嚴,龍爪鋒利。房屋四角琉璃燈盞上拖着拳頭大的夜明珠為燈, 将屋內照耀得明亮如白晝。
屋內正中擺着一張沉香木床鲛绡寶羅帳垂于兩側,帳上繡灑珠銀線飛龍紋, 風過绡簾, 銀珠催動如雲山幻海, 一股濃重的龍涎香撲面而來。
在步入赫東延寝宮的那一刻,談寶璐有一種故地重游之感。
翠綠窗紗下的紅木貴妃椅,金絲檀八仙桌,案幾上的琉璃香爐、茶盞, 這裏的一切她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掌手背。
她在這兒傻乎乎地等過, 盼過, 滿心期待過, 心如死灰過。如今再見, 恍若隔世。
“談姑娘。”只聽一道清冽的男聲在簾後響起,赫東延頭頂白玉冠,身着墨綠色團領便服,眉眼含情,嘴角勾笑,從簾後走出,不似帝王,倒是翩翩公子扮相。
赫東延其實是個美男子,風姿氣度絕非凡人,即便眸色裏浸染了一股酒色氣,也只會讓他看起來更加風流。深宮中的女子一輩子能見到的男人無幾,難免會被赫東延的這張人皮迷惑過去,為他要死要活,争風吃醋。
死了一回的談寶璐再看着赫東延,一顆心冷酷如玄鐵。
她垂下頭,做出低眉順眼的姿态,向赫東延俯身行禮,“小女見過陛下。”
“談姑娘快快免禮!”赫東延大步走來,向她伸手就要扶她起身。
談寶璐冷冷瞥了赫東延的手掌一眼,身子柔軟地往後一讓,用羞澀代替厭惡,“小女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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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躲避的動作令赫東延有些尴尬地縮回手。
但他并沒惱,反而覺得美人羞澀,心神更加蕩漾,溫聲說道:“談姑娘切莫怕,朕今日請你來,是真的只想同你說說話。來,我們到這邊坐。”
赫東延拉着她到窗下帽椅裏坐下,兩人之間隔了一張案幾,案幾上擺好了香茗、茶點、棋譜,頭頂窗紗漏進銀絲線般的月光,灑在談寶璐的臉上,在她小巧玲珑的鼻尖上落了一枚明亮的珍珠,讓她看起來越發嬌俏動人。
“談姑娘可懂棋?”赫東延殷勤地問。
談寶璐在桌邊坐下,說:“只會一點,讓陛下見笑了。”
赫東延笑着說:“對弈不過是解悶尋樂,哪兒用專門鑽研學精。談姑娘先手。”
下棋時黑子先走,談寶璐從白玉棋罐裏拈出枚晶瑩通透的琉璃黑子,落在棋格上。
她先落子,赫東延飛快跟上。
赫東延棋術平庸,愛下快棋,不是因為才思敏捷,而是因為懶于思索。
一時間只聽得棋盤上噠噠落字聲絡繹不絕。
赫東延看着眼前美人玉手拖着香腮,執棋時手白如霜雪,落子袖口微揚,拂出陣陣芬芳,只覺比什麽香茗都要沁人心脾。
以前徐玉總教他,說對待女子,切莫心急,要如小火炖粥,徐徐圖之,方能蜜裏調油,別有滋味。
他性急,所以每聽到這種話,都覺得十分不耐。
若男女兩人對面只是說話,有什麽樂趣可言?放着一杆進洞的爽利不要,卻要平淡的風花雪月?可悲可笑?!
但此時終于重見談寶璐,一起說說話,下下棋,就有一股巨大的歡喜如波濤般從心口往外洶湧。
最深情不過少年夫妻。
上一世一直守護在他身邊的那個溫柔可人的女子,不是談寶璐又是誰?
上一世她是多麽乖巧懂事,從不會因他收了新妃子争風吃醋,頂多就用那雙朦胧的眼眸含情望他。
她将他的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才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他真做錯了,他不該總是将這麽好的女子晾到一邊,總覺得其他女子更美麗。
如今看來,那先女人分明不及她的千萬分之一。
他更不該的是強行灌下她那杯毒酒,每想到這裏,他都後悔得心如刀割。
赫東延第一次半點不猴急,溫聲細語地對談寶璐說:“這次請談姑娘來,也是聽聞談姑娘家中發生變故。談姑娘搬出談家,沒人照應,可遇着了什麽難處?”
談寶璐說:“多謝陛下關心,小女子母親善繡,以繡布為生,日子反而比從前仰人鼻息更好,無甚難處。”
“真好。”赫東延說:“你那混賬爹做的什麽混賬事,談姑娘莫難過,朕定會為你出氣。”
談寶璐一笑,說:“小女謝過陛下了。”
赫東延略一沉吟,話鋒一轉,又問:“岑迦南離開大都前,曾向朕請求将你指婚于他。談姑娘,朕從不做勉強人的事,你若不願,你可直管同朕說,朕是不會不幫你的。”
談寶璐不想激怒赫東延,也不想繼續同他調.情,便擠出一絲輕笑,指了指棋盤,道:“該陛下了。”
赫東延敷衍地落子,追問:“談姑娘,朕可許你婚事自由。”
他說是婚事自由,但上一世談寶璐不就入了自己的後宮?那麽這一世她也一定想進宮當他的妃子,與他相伴終身才對。
雖說不急,但只是兩人幹坐着,也未免太過無趣。
他望向談寶璐放在桌上的左手,便要将自己的手也搭将上去。
談寶璐又落一個子,然後故意捂嘴輕輕咳嗽起來,柔聲道:“陛下,今晚風大,可否将門窗關上?”
赫東延在興頭上時,自然百依百順,立刻起身去關窗。
當赫東延一轉身,談寶璐就将那包蠍子粉掏了出來。
她看着那一包黑色粉末,手指劇烈地發抖。
今晚用毒,其實下策。
一來這味毒藥她剛剛拿到,還不知道藥效,很可能赫東延服用茶水後并沒有死了,那麽事情就當場敗露。
二來就算赫東延死了,她是最後一個見赫東延的人。而且這一味毒藥并非無法查驗,很快就會查到她的頭上,她脫不了幹系,她全家都脫不了幹系。
生死就系在她的一念之間。
她想到了許多許多。
她想到了好不容易身體健康的母親,無憂無慮的談妮和談傑,他們一家人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未來是多麽的光明而美好。
她還想到了岑迦南,想到岑迦南擁抱她時胸膛的熱,想到他放河燈時逼着她寫的“平安”,想到他霸道又壞脾氣的吻,還有那句——“打了勝仗就回來娶你。”
岑迦南馬上就會回來。
可他回來以後,還會再見到她嗎?
“噠……”
身後傳來窗戶落下的聲音,赫東延已經關上窗往回走,“今夜風真大,但月亮明媚。”
指尖一抖,黑色的粉末飛快落進了赫東延面前的茶盞裏。
以她對赫東延的了解,今晚赫東延不會放過自己,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會有比今晚更好的下手的機會。
他曾經用一碗毒酒要了她的命,讓她肝腸寸斷,七竅流血。
如今她還他一杯毒茶,這怎麽不算一飲一啄,不虧不欠?
黑色粉末在茶面上形成一道小型旋渦,然後很快溶解,不見顏色。
沒有變顏色,沒有多餘的味道,又是一碗黃澄澄的好茶。
赫東延關了窗回來,就見談寶璐捧着茶盞的手。
那只手真美,指節修長,指尖圓潤,點着鮮豔的紅蔻,一白一紅,讓他不由想到了少年時曾在話本中才能讀到的多情的索命女鬼。
談寶璐舉起茶杯,笑盈盈地說:“謝謝陛下,請陛下用茶。”
這一聲軟語,直讓赫東延酥了半邊身子。
這一世談寶璐幾乎沒對他笑過,她總是神情冷漠,宛如高高在上的九天神女。
“好好好。”赫東延激動地接過茶杯,忍不住用指尖悄悄去摸談寶璐的手背。
他絕不會再急躁魯莽,急吼吼地就将她當煙花女子對待,可是美玉在懷,他實在忍不住想摸一摸這份香澤,以解饑渴。
談寶璐沖他微微一笑,恰到好處地收回了手,讓赫東延撲了個空,他的手指只摩挲到了一小塊皮膚,軟而滑嫩,好似一口順着嗓子眼滑落進肚的白玉豆腐。
赫東延捧着茶盞,久久失神。
談寶璐再次催促道:“陛下,喝茶。”
“嗯。”赫東延木讷地點頭,然後将嘴唇貼了上去。
談寶璐盯着赫東延的嘴唇,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吐了出來。
這一刻她有一種自己心心念念很久很久的美夢終于成真的感覺。這種喜悅太強烈了,以至于讓她産生了一種似夢似幻,不真切的錯覺。
“咦……”赫東延卻在中途突然停了下來,皺眉道:“今日的茶水,香氣似乎有些沖鼻。”
談寶璐凝視着赫東延,用力地抿咬住嘴唇。
她怕她一張嘴,那股激動就會讓她當着赫東延的面嘔吐出來。
她忍耐住心中的急切,抑制自己聲音的顫抖,柔聲道:“陛下可是不願飲用小女親自服侍的茶水?不喜小女身上的香味?”
“怎麽會?”赫東延急着解釋:“朕喜歡得緊,別說你為朕奉的香茶了,就算你今日為朕奉毒.藥,朕也甘之若饴啊!”
“那陛下請用。”談寶璐輕聲道。
“好!”赫東延端起茶盞,就要昂脖一飲而盡,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宮門突然被撞開,周兆提劍而入,身後跟随衆侍衛,高喊道:“陛下,刺客夜襲,臣前來救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