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殿下,我沒事呀。”◎

故事?談寶璐并不覺得孟非谌有這份閑心。

她佯裝出人畜無害, 垂下頭去好似在認真地聽。

她的目光瞥過孟非谌捧着茶盞的手,孟非谌雖是土匪, 但他的手卻生得修長白淨,似是該提筆,而不是舞刀弄棒。

孟非谌徐徐喝了茶,微眯起雙眼來,上身閑适地倚着圈椅上,左腿翹在右膝上輕輕晃着,“很久很久以前, 有這麽一個人家。”

“母親慈祥善良,父親沉默嚴厲,他們還有三個孩子, 兩個哥哥,一個妹妹。你說,這是不是幸福的一家?”

“是。”談寶璐麻木地點了點頭。

“錯。”孟非谌語氣一變, 尖酸刻薄道:“你答錯了!”

談寶璐立刻噤聲。

孟非谌繼續說:“這家的父親,是名專給達官顯貴看病的大夫。他偶一日清點藥物時, 發現自己的頂頭上司采購了大批藏紅花、麝香、夾竹桃和桂枝。這全是滑胎堕胎的藥草。

“這個父親心地善良, 為人正直, 便心中生疑惑,在繼續為上司做事時,悄悄收集起了各項證據,打算一日抖落出真相。”

談寶璐越聽越覺膽寒,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 孟非谌口中的大夫, 應該就是宮中的禦醫, 而這些藥物就是專門給先帝的妃子使用。

她曾在母親的故事裏窺探到前年舊事的一角, 如今又似乎将要觸碰到真相的另一面。

孟非谌接着說:“可惜這個父親很倒黴,他順藤摸瓜的查找着,終于有一天,他查到了一個他不該知道的事情。他查到了一份病案本,這份病案本裏記錄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這個秘密将震動全天下。于是,他全家因這個秘密送了命……”

“嘎……”突然屋外傳來嘹亮的啼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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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聲音!”孟非谌立刻起身出門去探。

只見草屋外的桃林上空,正盤旋着一群雄鷹。

它們有炯炯有神的鷹眼,尖銳有力的鷹爪,當它們張開翅膀翺翔時,一米來長的羽翅幾乎遮蔽了天日。

“小鷹!”談寶璐認得這些鷹,這是岑迦南養的小東西,岑迦南還讓她喂過它們。因這吃過肉的交情,這些鷹隼也認出了談寶璐。

它們迅速飛高,發出音傳千裏的嘹亮鳴啼,一聲接着一聲,然後圍着草屋連飛三群,最後朝山下飛去。

“好啊好啊……”孟非谌冷笑起來,他也與這群小畜生打過交道。岑迦南上戰場都帶着它們,它們作起戰來比人還狡猾機敏可怕,讓他在戰場上吃了不少苦頭。

孟非谌的幾名下屬在眼前手撐涼棚,看到這一幕好像看到喪門星一般魂飛魄散,“孟王,那個人他好像要來了……”

“話傳到了嗎?”孟非谌喝道。

“傳到了。”下屬說:“那個人說,那個人說……”

“說什麽?!”

“滾……”下屬跪倒在地,幾乎要大哭起來。

孟非谌氣急攻心,臉色鐵青,他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回身便鉗上談寶璐的肩膀往外拖,“還真被你說對了,岑迦南也沒多把你當回事,連你的死活都不顧。”

談寶璐冷靜地說:“孟非谌,你收手吧,你真想死在岑迦南手裏嗎?”

孟非谌冷笑:“收手?你說得輕松!我收手了,他岑迦南就會放過我?我……早就不能回頭了。”

孟非谌拖着談寶璐就往外走,談寶璐掙脫不能,跌跌撞撞。孟非谌幹脆又掏出沾了藥粉的手帕,又捂上談寶璐的口鼻。

那股杏仁的味道又湧了上來。

她讨厭杏仁的味道,每次偶爾吃到杏仁,都會大病好幾天。

這次被孟非谌下藥後還能撐到現在,已經非常幸運,她不知自己還能再這麽撐多久。

談寶璐用力推開孟非谌的手,說:“孟非谌,你走不了了,我剛剛在你的茶盞裏下了毒。”

“什麽?”孟非谌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這麽盯着她過了足足半刻,突然桀桀大笑了起來,“想出這個方法騙我,真聰明呀。”

談寶璐從懷中掏出了萬事通給她的金瘡藥,她的手指在顫抖,白瓶一掏出來就滾到了地上,倒出一地白色粉末。

非常可惜,蠍子粉被她浪費掉了。

所以現在只能用金瘡藥虛張聲勢,反正孟非谌并不知道這只藥瓶裏裝的是什麽。

她鎮定自若地說:“姑娘家出門在外,總要有點東西傍身。你剛剛進門之前,我就在茶杯裏下了毒,原以為是你那兩個下屬會喝,沒想到你自己喝了。”

孟非谌心中果然生疑,他嘗試着在體內運氣,內裏在筋脈之間暢通無阻。

談寶璐說:“此毒不會馬上發作,但當它發作起來,你會痛不欲生。如果想要解藥,就快點放了我。”

孟非谌又看了她許久,大笑着說:“談家三姑娘,談寶璐,我真的是越來越喜歡你了。要不你還是別跟着岑迦南,跟着我吧。”

他抓着她的手腕便往懷中拖,談寶璐面色發白,揚手就是一巴掌,“混賬。”

孟非谌從中間截住了她的手,又是一陣大笑,他對屬下說道:“再去傳話給岑迦南,只要他敢上山,我就将她女人的手指砍下來。給我我要的東西,晚一個時辰,我砍她一根手指。”

“這麽漂亮的手,砍了多可惜呀。”

話被傳了下去,不一時,他們等來的是山腳下火光沖天。

孟非谌的下屬連滾帶爬地滾了回來,大哭道:“那個閻王上來了,他在放火燒山。”

“燒山?”饒是孟非谌都大吃了一驚。

一邊放火燒山,一邊親自上山,他是連自己的後路都給斷絕了。

“岑迦南真是個瘋子……”孟非谌雙目圓瞪,後牙槽發出牙齒咬碎的聲音。

在戰場上,他低估了這個男人的高瞻遠矚;現在,他又再一次低估了這個男人的瘋狂。

他寧願燒光了這座山,與他,還有他的女人同歸于盡,也不會退半步滿足他那一點點可憐的要求。

“走!”孟非谌眼色血紅的抱着談寶璐翻身上馬。

下山的路被斷了,他就帶着談寶璐往山頂上跑。

耳邊是呼嘯的風,幾乎能聞到身後枯葉燒焦的味道。

談寶璐剛聞過杏仁味,又被捆在馬背上這麽颠簸,她的肺幾乎要爆炸了,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急速奔跑着的馬匹突然停了下來,再吹來的蕭蕭風聲裏夾帶了河水的水汽。

前方竟是斷崖。

孟非谌又在馬背上大笑了起來,“人都說天無盡頭,人無絕路,然而老天為何要亡我……”

談寶璐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緊緊地捂着胸口,拼命喘上氣來。

“孟非谌,你收手吧。你争不過岑迦南的。”談寶璐微弱地說。

上一世岑迦南平定了大禹的叛亂,所以孟非谌的行動注定是失敗的,他的一切努力全是個螳臂當車。

铿锵有力的馬蹄聲逐漸逼近,岑迦南的人馬已經沖了上來,将這處懸崖峭壁圍得密不透風。

孟非谌身後是斷崖白水,身前是熊熊大火,他又仰天自嘲地大笑了三聲,然後從腰間卸下了一把匕首,猛地抵上了談寶璐的脖頸。

冰涼的刀片貼着她喉嚨上跳動的血管,“你說,我要是殺了你,岑迦南會不會當場從這裏跳下去?”

談寶璐眨了眨眼睛,努力分辨着眼前的臉,“忘了嗎?我在你身上下了毒,如果你殺了我,你今天一定會死。你不是還想為你的家人報仇麽?”

孟非谌的瞳孔猛地收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老虎,“你在說什麽?”

薄如蟬翼的刀刃劃破了她脖頸上的皮膚,一串鮮紅的血珠子迸了出來,孟非谌怒喝道:“別以為說幾句話我就會放了你。”

“那個故事就是你的家人吧?”談寶璐低低抽着氣,輕聲說,“你願意跟我講那個故事,也是想有人聽……你如果今天死了,誰為他們報仇?”

孟非谌望着她,突然露出了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痛苦的神情。他扔下匕首,在那懸崖之邊回頭看她,然後張開手臂,道:“談姑娘,你說這次上天會不會站在我這邊?”

說罷孟非谌縱身一躍,身影消失在了斷崖雲霧之中。

斷崖之下是湍急的白水河,據說白水河之所以名為白水,是因此處飛鳥不渡,野獸難活,它們的骨頭被河水沖刷成白骨,白骨翻浪而出,故名白水。

孟非谌從這裏跳下去,九死一生。

談寶璐跌坐在地上,能聞到杏仁的味道越來越重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清醒多久。

她用手捂住脖頸,努力擦幹血跡。孟非谌無心真要她的小命,刀尖只劃破了一點,但這血卻怎麽擦不幹淨,越擦流得越多。

岑迦南看到她這個樣子,一定會被吓到吧。上一世她就這麽死在了他的懷裏,沒想到這一世又要吓他一回。

馬蹄聲越來越近,驚起陣陣飛鳥。

岑迦南此行就沒打算下山,所以只領了一隊人馬,只留出一條下山的通道。周兆也跟着上了山,但他馬匹遠不及岑迦南的快,遠遠落在了後面。

岑迦南騎馬沖上山頂後,壓根沒有管孟非谌消失是死是活,翻身下馬,徑直就朝她走了過來。鷹隼在他們的頭頂盤旋鳴叫,而他的目光比獵鷹還要尖銳,一瞬都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

當第一次被辱罵天生邪物,岑迦南會想,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不是,是不是你們弄錯了?

當第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被辱罵邪骨、髒東西、怪物,岑迦南會想,大概這真的是我的錯了,我的誕生就會帶來苦難和不詳,我的存在就讓我身邊的人受傷,正因為如此父親才會如此厭惡我,母親才會如此憎恨我。

他在談寶璐面前停下,俯身想去摸一摸談寶璐的面頰。

她的臉上沒有血色,脖頸在往外湧着血,純白得好像下一瞬就要溶進這崖口河風之中。

在指尖距離她的面頰僅有一寸時,他驀地停了下來,任由手指重重垂了下去。

一股滅頂般的恐懼裹挾了他。

她還會是熱的麽?

她還會有呼吸麽?

他這個肮髒的東西,是不是将他人生中唯一的這一點美好也給打破成了粉末?

談寶璐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清了,她的意識被杏仁的味道掩埋。

她朦胧中看見岑迦南的手懸在空中,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猛地咬了咬舌尖,想讓自己恢複一點點清明,努力讓自己擡起手來。

她微弱地攥住了岑迦南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冰涼的臉頰上,然後用最後一縷清明擠出如花的笑意,微笑着說:“殿下,我沒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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