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喂藥◎

指尖觸碰上時, 面頰是冰涼的,就好像碰到了一只白潤精致的陶瓷娃娃。但這只娃娃并不是全無生氣, 她的皮膚是鮮嫩的,她還會吐氣,還會說話,黑亮的眼睛還會轉動,瞳孔裏的光點聚焦在他的身上。

岑迦南定了點神,完美地将胸腔裏翻湧起的那股如剔骨剝皮般般的情緒收斂起來。

他微躬下.身,輕手輕腳地将談寶璐從地上抱了起來。

談寶璐身體騰空而起, 綿軟無力地倚靠在岑迦南的胸膛。

岑迦南抱着她緩緩朝馬匹的方向走去。

下山的火勢漸退,一批訓練有素地禁衛軍正緊鑼密鼓地搜尋着崖壁每一個角落,黑色的鷹隼繼續在他們的頭頂徘徊旋轉, 時不時發出陣陣嘶鳴聲。

她有些犯困,這種感覺應該是迷藥的作用越來越厲害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清醒多久, 努力地睜開眼皮看着岑迦南。

她現在的樣子很是可憐狼狽,但岑迦南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

他穿着銀色的铠甲, 堅毅的下颌上生出了些許滄桑的胡茬, 看起來有些泛青。這個向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紫色的眼睛驕矜睥睨衆生相,如崖邊青松般清朗孤傲的岑迦南,他的身上也出現了一種只有剛經受了巨大打擊後才會有的頹然和彷徨。

上一次看到岑迦南流露出這般無措的神情,還是在她死的那一刻。

兩世的記憶在她腦子裏錯亂起來, 令她一時分不清此時此刻是哪時哪刻。她一會兒還是她, 一會兒又好像變成了前世那具冰涼的屍體, 被岑迦南抱在懷裏。

“殿下。”她半合着眼, 含含糊糊地喚道。

“什麽?”岑迦南驀地停下腳步。她的聲音太輕了, 他聽不真切,便側耳俯身去仔細聽。

他聽到談寶璐在用夢呓一般的聲音輕輕說:“那杯毒酒喝下去的時候,好痛好痛,腸子都要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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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迦南面色一沉。毒酒?孟非谌喂了她毒酒?

他下意識收攏手臂,緊緊抱着談寶璐柔軟的身體。

“你那個時候下令,只是想讓他交出我是麽?”談寶璐眼皮垂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幾乎要合攏在一起,她斷斷續續,颠三倒四地說:“你并不是想逼死我吧?我不知道,我那時以為你想殺我,我很害怕。”

“誰喂了你毒酒?”岑迦南沉聲問:“孟非谌?”他騰出手去摸她的小腹,她知道服下毒酒的人單靠外表是看不出來的,而等到毒性大發地時刻又往往太遲了。

“還是怪你!你怎麽不早點來呢?”談寶璐卻不回答,反而生氣地責備。

“不過沒關系,這次你來了。”她含含糊糊地說着,最後漸漸睡去。

岑迦南臉色越來越沉。

毒酒?想殺她?為什麽這些話他一句都聽不明白。

可即便胡言亂語一句都無解,但在他胸口的位置仍然痛疼得好像被人紮進了一把匕首,然後絞着他的心口,狠狠轉了一圈,就要将他的心剜了出來。

談寶璐說完最後一句,像一只剛出生的白毛貍奴一般,悄無聲息地在他懷裏沉沉睡過去了。

岑迦南越發用力地摟緊了談寶璐,翻身上馬飛似的奔下山去。

*

談寶璐脖頸上的那一圈刀傷不算嚴重,人送進武烈王府時已經結了痂。但迷藥的症狀卻非常嚴重,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态,遲遲沒有醒來。

萬事通被提溜過來給談寶璐問診。

萬事通表示很委屈。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麽?他終于要聽到那一句所有男主都必須要說的經典名言——“治不好她!我要你們都給她陪葬!!!”

啧啧啧,醫鬧可恥啊!

然而他進屋給談寶璐望聞問切,岑迦南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這句話,只是面無表情的立在床畔邊。他穿着一身黑衣,瞳孔呈異色,神色陰沉冷漠,這幅神情簡直就是将閻王從畫上生生給拓了下來。

岑迦南越冷靜,安靜,不發貨,萬事通反而越膽寒。

要知道,這怒火還是今早發出來得好,總淤在心裏,再忍無可忍地突然火山爆發出來,只會更加可怕。

“殿下不必擔心,”萬事通提心吊膽地把了脈,心口的石頭倒落了下來,“談姑娘身體并無大礙。她對杏仁過敏,孟非谌給她用的迷藥中含有杏仁的成分,所以才會大病一場。待服了藥,發發汗,将體內的毒素逼出來,談姑娘的身體就能恢複了。”

岑迦南沉默地聽着,他擡手撩起紗絹帷幔的一角,瞥着床榻上的人,淡聲命令道:“去準備藥。”

“是。”萬事通應道。

煎煮好的湯藥被小醫童端了進來,談寶璐還沒醒,那名小藥童便戰戰兢兢地坐在床畔,将談寶璐扶坐起來,然後用湯勺舀了半勺,吹涼了,小心翼翼地喂到談寶璐嘴邊。

半勺藥湯剛灌進去,就又順着嘴角灑了出來。

小藥童吓得夠嗆,萬事通也怕岑迦南發火,便搶在他前頭,先訓斥了一聲自己的藥童,“怎麽做事的?連個藥都不會喂!”

那小藥童不懂事,連忙解釋:“談姑娘她的牙齒咬住了,這藥灌不下去啊,必須得将她的嘴掰開。”

“掰什麽掰……”萬事通聞言更是氣得要翻白眼,什麽叫掰開,這是要當着岑迦南的面把人下巴給卸了麽?

萬事通說:“殿下,我有辦法給談姑娘喂藥,取根麥稈來,麥稈中間是空的,就能滴進談姑娘的嘴裏。”

岑迦南平靜地盯着談寶璐的睡顏看了許久,忽地開口道:“出去。”

“是,是!”小藥童連忙開溜。

萬事通又勸道:“殿下,我知道您心疼談姑娘,可是這藥是必須要喝的,談姑娘流了血,藥湯能補氣。其實強行灌下去并不會傷到她,只是……”

“出去。”岑迦南冷漠地對萬事通也吐出了這兩個字。

萬事通無法,嘆了口氣,不得不也退了出去。

談寶璐是個好姑娘,萬事通是真心希望她身體快些好,但他真不敢招惹岑迦南。

萬事通退了出來,徐徐關門,關門前惋惜地朝裏又瞥了一眼,就見岑迦南将帷帳放了下來,然後他坐在了帷幔之內,親自喝了一口湯藥,彎下腰,俯在談寶璐身前,嘴對嘴地将藥給渡了過去。

萬事通:……

他閉上眼睛。

真不該回這個頭啊!

第一口其實也不成功。

她似是怕苦,纖眉聳着,喂進去的苦澀的藥汁全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岑迦南便用帕子将湯汁擦去,再喝第二口,俯身喂第二次。

這次他用舌.撬開她緊閉着的貝齒,苦澀的藥味在兩人之間蔓延,她又蹙起了眉,想要抗拒,他便去堵,逼着她将藥從喉嚨裏咽下去。

夾雜着苦味的吻,喚醒了封塵已久的記憶。

那個雨日他病倒陷入昏迷,談寶璐應該也是這麽一口一口含着湯藥對嘴喂他。

他不禁細想,那時他真的是全無意識的嗎?

沒有意識的人就不該有回憶,可那時的每一絲細微的感覺,都是這麽的新鮮清晰。他記得那日雨天水汽的潮濕,藥裏黃蓮苦,他卷着她的舌,從那黃連裏品嘗出一絲絲的甘。

床頭一只水漏鐘水流聲滴答作響,那水聲掩蓋不住從床內傳來的細細的吞咽聲。

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岑迦南方才端着空碗出來。

萬事通和小藥童在屋外候着,慌忙行禮,“殿下。”

小藥童不懂事,不知道岑迦南是用什麽法子灌了藥,他聽說岑迦南心狠手辣,好害怕岑迦南将那位漂亮姑娘的下巴給卸了。他鼓起勇氣好奇地往屋裏又瞟了一眼,只見床榻兩側的帷幔被放了下來,再看不見內裏的人。

岑迦南擱下藥碗,立在木架銅盆起洗了手,又用白毛巾擦幹,淡聲吩咐道:“好好照看着。今日晚上份的湯藥,待本王回來後再給她服用。”

“是,是……”萬事通和小藥童的腦袋點成了小雞啄米。

*

岑迦南幕府內幾名謀士正在草拟班師回朝的奏折,禁衛軍的長官亦需向岑迦南複命搜尋孟非谌下落的情況。

下屬說:“孟非谌自掉落懸崖之後,屍骨全無。據當地村民說,這座山叫子母山,懸崖下面的河道名叫白水。自古便有無人可渡白水之說,孟非谌從這裏掉下去,大概已經是死透了。”

岑迦南金冠紫袍,面色冷面無情,他一目十行地批閱着如雪花般飛來的文件,冷冷道:“本王不信古話,本王只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幾位下屬神色一凜,立刻拱手道:“是!屬下這就帶人繼續搜山。”

待辦妥了公務,岑迦南約莫亥時回的府,兩名随從在前頭為他挑着燈。府上人都知道岑迦南近日心情極其惡劣,對他避之不及,生怕不小心撞見觸了黴頭,于是偌大一間武烈王府,從頭走到尾,竟一名奴仆都不曾撞見。

岑迦南踏入屋內,問:“醒了麽?”

萬事通答道:“暫時還沒有。但談姑娘的狀态已經在好轉,燒已經退下了。”

岑迦南走到床邊,擡手将帷幔撩起一條縫,往裏瞧了一眼,背對着萬事通應了一聲,“嗯。”

萬事通說:“那個,殿下呀,談姑娘病了,她的娘親和弟弟妹妹也很擔心。今日下午她家裏人就來了一趟,說要殿下将談姑娘送回去。這話也不是全無道理,談姑娘畢竟還沒過門,您硬是将她關在府上……”

岑迦南冷冰冰地打斷道:“待她醒了,本王自會讓她的親人來見。她現在還沒醒,誰都別想将她帶走。此時無需再提。”

“是……”萬事通不敢再多嘴多舌。

岑迦南瞧過談寶璐後,又揭開被角,檢查她脖頸上的傷勢,脖頸那一圈傷已經沒事,但他目光下移,卻在談寶璐的脖頸上瞥見了幾顆紅疹子,他的語氣頓時淬了一層刺骨的寒意,低喝道:“怎麽回事?”

萬事通忙解釋:“談姑娘燒今日已經退了,但身上出了些紅疹子。這其實是好事,說明談姑娘體內的毒素全被逼了出來,上一些膏藥就好。我已吩咐了府上的婢女,待會備了熱水,給談姑娘擦洗過後,就上藥,不日就能好,一點疤都不會留下。”

這時已有幾名侍女在門外敲門,問萬事通可否入內為談姑娘擦身。

萬事通暫不敢答,悄悄瞟岑迦南的神情。

岑迦南在床畔怔愣地默了半晌,方才開口道:“一般身體哪幾處會出紅疹子?”

萬事通艱難道:“這……每個病人情況不一樣,有的病人可能集中在面部,手背,有的病人可能集中在後背、胸口,在,在檢查之前,全身上下哪裏都有可能。”

岑迦南的臉色更加得難讀懂了,他又默了一會兒,吩咐道:“不必,讓侍女進來。”

“是……”萬事通雖覺不妥,但也不敢多說,只得命侍女将燒好的熱水端了進來,然後打發她們下去,自己也一同退下,默默掩上門扉。

在關門時,他偶然瞥見岑迦南背對着他站在銅盆前,正在用一道黑布條蒙住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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