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我倒不知道,你還會舞劍。”◎
在那匹赤黑色高頭俊馬急馳而來之時, 孟非谌巧妙地鑽進了人群之中。他和這些普通漁夫一樣,低着頭, 佝起背,唯唯諾諾,似是因膽小才不敢擡頭直視貴人。
岑迦南此行事急,不曾留意人群中這個熟悉的身影,匆匆掠過,身影便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望着那道還未消散的紛揚塵土,孟非谌發出一聲冷笑, 然後随手牽走一漁夫的都鬥笠,轉身擠入人潮,消失不見。
*
城郊破敗的茅草房門前放着一口破水缸, 水缸上飄着浮萍。這戶人家一日三餐就都從這口水缸裏舀水喝。
一名小童正在水缸旁煎藥,濃烈的藥味和煙熏讓他兩眼發紅,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岑迦南的人馬将這間茅草房團團包圍住, 那名小童驚了一大跳,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大喊大叫道:“你們, 你們什麽人?你們要幹什麽?”
一名人高馬大的禁衛軍一把便将小童拎了起來, 那小童哭喊道:“放開我,你們不要傷害我師父!不要!”
在小童的哭喊聲裏,茅草屋破爛的門扉被一腳踹開,屋內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 “咳咳, 咳咳……”
岑迦南緩步走出, 他一身金冠紫衣, 發如潑墨, 身形颀長,氣質卓爾不群,灼灼如明月星辰。
岑迦南如入無人之境,他端坐在那老夫面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只破裂了缺口的白瓷碗,在他手裏卻如同上佳的羊脂白玉。他轉動茶杯,沒喝,只是觀察了茶水清亮的色澤,然後放了回去,道:“藥藏局從八品禦醫柳賽風。”
那老夫瞳孔驚訝地放大,然後發出更加劇烈地一陣咳嗽。
岑迦南繼續徐徐說道:“先帝在位時,設立了太醫署、尚藥司以及藥藏局。藥藏局乃是特意為太子設立,專門負責太子的飲食起居。你在藏藥局為官八載,是當年唯一活下來的禦醫,可是否?”
那老人道:“老夫辭官歸家後就生了重病,如今已是雙眼失明,不知老夫是有幸同哪位貴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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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迦南笑道:“雙眼失明倒是好事,不用勞煩本王的人親自動手。”
一聽本王二字,柳賽風怎會還不知道面前人是誰?
大晉如今只有一位能自稱本王,還是位異姓王——岑迦南。
岑迦南三日內閱盡了宮中所有病案本。赫東延的病案本上記載,赫東延為三皇子,壬辰年屬龍,夏日生,早産了三個月,所以幼年時身體羸弱。根據出生日期推定,他的母妃是前年隆冬慶賀新年時受孕。各項記錄均無誤,而且對得上先帝的行程。
既然病案本中并沒有任何纰漏,為何孟非谌還要引他來尋?這究竟是他有意為之,還是他遺漏了什麽?
小童的哭聲還在屋外回蕩。
柳賽風落下兩行淚。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床榻上向岑迦南行三拜九叩大禮,哀求道:“武烈王殿下寬仁,那孩童只是我告老還鄉後撿的一個孩子,教這孩子一些醫術,讓他給我養老送終。那孩子是無辜的,求殿下高擡貴手。”
岑迦南道:“你今日若答得好,可留你徒兒一條命。”
柳賽風又連連磕頭,“柳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随行的禁衛軍均退下,門扉緊閉,只餘夕陽灑進一把金色的光輝。這束光正照在岑迦南的右面的面頰上,讓他看起來如谪仙降世。但當他轉過頭來,讓這抹金黃璀璨的光從左面跳躍至右面,照亮起那只天生畸形的紫色瞳孔。
這仙便堕成了魔。
岑迦南開口道:“按病案本上的記錄,聖上是個早産兒,但在聖上誕生後,從你們為他準備的藥物中看,并沒有任何調解早産兒體質的方子,就将這個孩子當成了正常新生兒一樣照看。這是為何?”
柳賽風沉默片刻,道:“當時考慮到是藥三分毒,新生兒身體羸弱,不易服用補藥。”
岑迦南繼續說道:“每名皇子出生時的生辰八字均記錄在案,并會在祭天時請高僧批注。高僧批命時不僅要看生辰八字,還要參考胎元,胎元乃是出生時的月令往前推算至受孕之時,如若聖上足月誕生,那麽他胎元便該是臘月,而非冬月。為何是批命時用的是冬月?”
再往下說,非得将這個話戳破——聖上不是早産兒。
如果聖上不是早産兒,那麽他母妃的受孕時間就有假。冬月正是先帝前往山中祭拜先祖的日子,而妃嫔則留在宮中,兩人兩地分居,是如何弄出了個孩子來的?
柳賽風道:“老夫年老,忘性大,此事實在記不清了。但老夫推測,每逢祭祀,便人多事雜,多半是下面辦事人的筆誤。”
岑迦南冷笑了一聲,再問:“第三件事,你當時有一個同僚,姓孟,當時他全家問斬,因為查出他在為後宮妃嫔準備的藥膳中發現了藏紅花。但是根據記錄,事發時他正在與先帝随行,并不在宮中。為何?”
柳賽風這次沒有回答,岑迦南臉色一變,上前兩指夾住了他的下颌,逼得他将舌頭吐出了半條。
“想死?想死也得求我,”岑迦南淡聲道:“翻案需三樣東西,人證,物證,口供。你就是本王要的口供,帶走!”
一聲令下,禁衛軍立刻入內捆走了柳賽風。柳賽風只知大勢已去,只能認命,坐在床榻上苦笑了起來,“老孟啊老孟,你死的可真夠冤!”
溫馨的茅草屋一轉眼空無一人。
岑迦南立于馬前用手帕擦手。
今日與他随行的一位謀士是剛被推薦進了他的幕府,正是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的時候,鉚足了勁兒想在岑迦南面前争一番表現,便說:“殿下可真要為那個孟非谌的父親翻案?”
岑迦南不置可否。
謀士道:“孟非谌是個壞胚,他殺了我們那麽多的兄弟,還傷了殿下的女人,這種人,憑什麽要為他翻案?他全家死了是活該。”
岑迦南淡淡瞥去一眼。
這名謀士驚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反應立刻跪了下來,以額抵地,“屬下失言。”
“即便是十惡不赦的人,他身上若發生了錯案,就該為他平反,這叫公道。”岑迦南說完翻身上馬,飛奔回幕府去。
*
談寶璐病好後,終于可以不用被岑迦南逼着喝苦澀的藥,不用躺在床上哪裏都不能去。她一下床就只想到處跑,跟着弟弟妹妹滿院子追大鴨子。
“寶兒,過來。”辛夫人招手道,“今日你同娘親出去一趟。”
“好!去哪兒?”談寶璐問。
“去繡莊。”辛夫人說。
起初辛夫人只是織織布,然後拖她的幾位手帕交拿去賣。沒想到她的布織得太好,針腳細,款式又新,正得當下貴女們的心意。于是一下子變成了搶手貨,單她一個人織也織不過來,便又雇了一群心靈手巧的姑娘一起織,最後開成了一間繡莊。
這是談寶璐病後第一次出門,小東生怕她聽到街上的風言風語,特意給她拿來了一張面紗。
小西皺眉道:“這什麽玩意兒,小姐才不戴這個呢!”
小東說:“小姐,還是戴一下吧。當初殿下為了找你,在外頭貼了你的不少畫像。惡言一句六月寒,我們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談寶璐本也想戴上面紗遮一遮,但是她轉念又想,她什麽也沒做錯,憑什麽要她遮?真正應該遮羞的,是那些說三道四的人。于是她搖搖頭,對小東說:“面紗放回去,就這麽走。”
一路上小東和小西忐忐忑忑,如臨大敵,沒想到一路到了繡莊,也沒聽到一個人說一句閑話。
小西得意道:“我就說嘛。才沒人敢說我們小姐。”
小東說:“沒想到大家還挺好的。”
小西說:“說你笨,你還真不聰明。你也不想想,我們小姐将來要嫁給誰,敢亂說話的也不掂量掂量。咱們姑爺可不會讓小姐受這委屈呢。那些讓自己的女人在風頭浪尖上被欺負的人,要麽不夠愛,要麽沒本事。”
小東聽得一愣一愣的。
談寶璐敲了敲小西的腦袋,說:“哪兒學的?一套一套的,以後不許再說了,下車。”
繡莊裏,辛夫人讓幾名秀女從櫃臺上拿下幾塊布料給她看。布料什麽材質都有,絲綢绫羅,綢緞紗絹,琳琅滿目,但無一例外,全都是正紅色。
“寶兒喜歡哪一樣?”辛夫人笑盈盈地問。
談寶璐發自內心道:“都很好看。”
辛夫人說:“挑個喜歡的款式,要抓緊時間做婚服了。”
“婚服?”談寶璐微愣。
辛夫人好笑道:“不然呢?”
“這麽早啊。”談寶璐說:“日子都沒定呢。”
“不早了,”辛夫人說:“我還嫌遲了,人家家裏的姑娘,出嫁前大半年就開始籌備了。”
小東和小西也湊過來,說:“夫人織的布現在可太值錢了,好多貴女想買都買不上,得排隊!小姐現在要出嫁,夫人直接推了好幾筆的生意,專門騰出空來做衣服。把好幾家小姐給生生氣哭了。”
談寶璐說:“娘您不用這麽忙的,又不是缺這筆錢。”
辛夫人說:“錢是不缺,具體怎麽制交給繡娘們就好,但款式你得先挑好。快好好看一看,這款叫霞光赤漣,因為紡織時加入了一縷銀絲,這樣織成的布料表面泛銀光,就好像紅海泛波。這款是桃花醉,仿六月桃花嬌,越裏層顏色越深,至尾部顏色漸變,就如花瓣一樣。”
談寶璐說:“這些布都太好看了,娘您手真巧。”
辛夫人說:“別撒嬌,好好挑。”
談寶璐說:“娘您教我。”
辛夫人便一遍教她怎麽分辨料子的好壞,什麽樣的款式制成的衣服好看。最後足足消磨了一個時辰,方才挑了幾塊布匹和刺繡的款式。
辛夫人道:“明日請岑迦南也到家裏來,讓他然後也看一眼布料。畢竟他官階高,到時候大宴賓客,請來的都會是達官顯貴,怕我們選的料子,他看不上眼。”
談寶璐說:“我知道的。”
這些挑好的布料各裁了一尺餘拿回了家。
回家後,談寶璐再次提起木劍。
每當生活變得更好,她想保護家人的渴望便越強烈。
娘親開了繡莊,這是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而她現在卻真真切切地活在了其中。
她這麽好的生活,怎麽可以被赫東延給破壞掉?
如果這一世還如同前世一樣,要不了多久,赫東延就要和岑迦南徹底反目。她上一世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但她現在大膽的猜測,或許這和赫東延發現岑迦南的身世有關?
岑迦南不是皇子,那麽他坐這個皇位穩穩當當,但如果岑迦南身上也流的是皇族的血,那麽為什麽這個皇位還要拱手讓給他?
即便岑迦南本人沒有争奪的意思,以赫東延自卑又自負的性格,他也會坐立不安,必須先下手為強。
手中的木劍似乎變重了。
她無比希望自己可以在一瞬間裏就變得強大起來,這樣才能殺了赫東延,守住他們得來不易的美好生活。
她繼續練習這支劍舞,生病時不覺得身體變得虛弱,但在樹下比劃出幾個招式後,就覺得有些氣喘籲籲。
她忍住酸痛,努力繼續舉劍。
手中木劍随着手臂的舞動沖前方猛地刺去,忽地就覺得劍頭傳來了一股巨大的阻力,幾乎要将她掀翻在地,緊接着她手中的木劍便被人奪了過去,輕松自如得如同搶走孩童手裏的撥浪鼓。
在這短短一瞬裏,談寶璐不由恐懼起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麽長一段時間的練習好像在做無用功,她竟然連一個玩笑般的偷襲都抵擋不了。
樹下走出人影,岑迦南手中提着她的木劍,然後将劍頭對準了她。
粗糙的木劍抵住她的肩膀,岑迦南雙眼微眯,似笑非笑,問道:“我倒不知道,你還會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