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血腥婚禮(上)◎

談寶璐匆匆趕往宮中見了徐敏兒和方月華。

方月華身體不适, 不便行走。而她的宮殿又地處偏僻,少有人煙。她們在此處相見不會惹人懷疑, 是再好不過的地點。

幾名被選定的舞女正在院中跳舞,見談寶璐來,便停下練習,一同入內。

談寶璐将婚姻名冊拿了出來,岑迦南宴請了朝中從二品以上的官員以及随從他多年征戰的軍官,徐玉、周兆等人均名列其中。

因岑迦南身世成謎,家中無主婚長輩, 所以岑迦南指了朝中一名德高望重的太傅趙霧翎為他們二人主婚。

大婚當日共有三支禁衛軍巡邏,三班一倒,一班夜巡一個時辰, 以防刺客混入鬧事。又命侯鳴另率一支侍衛隊,全程貼身守衛赫東延安全,将近兩百人的精兵強将, 屆時會将武烈王府團團圍住,連只蒼蠅都難飛出升天。

“竟這麽嚴苛……”有舞女一聽到時候會有這麽多人, 難免打起了退堂鼓, “我們, 我們只是幾個弱女子,這些侍衛全是練家子,我們怎麽可能是他們的對手?這事多半辦不成。”

方月華一聽,怒道:“沒骨氣!這就怕了?好了傷疤忘了疼!你們忘了赫東延是怎麽對你們的嗎?”

“聖上雖然不把我們當人看, 但我們厚着臉皮, 還是能在這宮中茍活着, 若去了, 怕是連命都沒了……”

“茍活茍活, 你們就想像狗一樣活着嗎?”方月華指着說話的這名舞女:“記得你們當初是怎麽進來的嗎?你哭着跟談寶璐,還有我說,說因為現在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你求談寶璐讓你也去跳舞。

“你再看看我的這張臉,可怕嗎?像鬼嗎?你覺得你的下場就一定比我好嗎?”

那舞女嗚嗚啼哭了起來,說:“可是,可是我太害怕了,我不想死了。他畢竟是皇帝,他身邊有那麽多人,我們這樣做,就是以卵擊石!”

這名舞女一哭,其他舞女也士氣低落,生出了退出的念頭,又有一名舞女說:“娘娘,談姑娘,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着,我也想通了,我沒這膽子。”

她将刀解了下來,放在地上,向衆人磕頭,然後舉手發誓:“我雖然退出,但我對天發誓,我絕不将今日之事告訴任何人,但凡我塗露一個字,我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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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華氣得就要從床上下來,“就是有你們這些軟腳蝦,赫東延才能威風到現在!”

談寶璐冷靜地扶住了幾乎要從床上滾下來的方月華,然後對幾位要離開的舞女說:“你們若不願去,我也不勉強。”

“談寶璐!”方月華怒道。

談寶璐對方月華說:“剛才幾位姑娘說的話,字字在理。行刺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萬劫不複,想退出情有可原。”

她又對其他幾名舞女說:“要跟着我,心就得跟我齊。你們中若還有人也害怕,想退出,現在便提出來。到時候所有人的頭都挂在刀尖上,我不想有人在節骨眼上犯迷糊。”

幾名舞女你望我我望你,稀稀拉拉的站起來了一個,又跟上來了一個,最後一共有三人不敢去了。

徐敏兒令道:“你們雖然不去,但你們知道的太多了,本宮不可能放你們走,大婚之前你們留在我寝宮裏,待事後再放你們走。”

談寶璐又問了一遍,“你們要跟着我嗎?”

剩下的人異口同聲道:“是!”

“談姑娘,我心意已決,一日不殺他,一日寝食難安,望談姑娘成全。”

徐敏兒說:“我們也不必太垂頭喪氣。本宮看過了名冊,這值守的人雖多,但并不是完全沒機會。這三位禁衛軍長官兩位是我家的世交,會賣本宮幾分薄面。”

談寶璐點了點頭,對留下的人說:“到時候出劍的人是我,你們見機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

談寶璐看向方月華,她還是希望方月華改變主意,放棄赴死。她委婉地勸說道:“月妃娘娘這幾日看起來氣色好了不少。”

方月華立馬就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說:“談寶璐,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心意已決,将藥給我。”

“月妃娘娘您不用做到如此,我到時候另找一具已經剛死去的屍體就是了。”

“哪有這麽輕松?”方月華打斷道:“八月酷暑,白日的生肉放到夜裏都會發臭,更不用說是一具死人的身體。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談寶璐無法,只得給了方月華一瓶藥,“我問過萬大夫,這瓶藥不會有太大的痛苦。”

“好。”方月華接過藥,兩手緊緊攥着,然後蒼白的唇邊勾出一絲笑意,分外珍重地收進了袖口裏。

待商議完,談寶璐同幾名舞女便下去繼續練習。剔除三人,還餘十五人,劍舞只需簡單地調整一下位置即可,又練了一晌午,直至日暮西沉,衆人方才各自離開。

方月華獨自躺卧在冷宮裏,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藥瓶。

當死期來臨時,方月華發現自己腦海中不斷浮現的,是一段她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的回憶。

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沒去花苑賣唱,跟着娘親和爹爹坐着小篷船兒至蓮花湖湖心摘蓮蓬吃。那時她就有一個好嗓子,唱起民歌來清脆如夜莺鳥。

“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原來她也曾經有這麽無憂無慮的時光。

門外說話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萬事通前來探診。

方月華聞言放下毒.藥,道:“請萬大夫。”

萬事通入內,為方月華把了脈,然後爽快的一笑,說:“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方月華說;“我何喜之有?”

萬事通說:“草民近日找齊了藥物,娘娘身上的病症終于有救治之法了。”

方月華怔怔愣愣,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你,你在說什麽?”

萬事通笑着又重複了一遍:“娘娘的病症有救了。”

“我,有救了。”方月華茫然道。

“是!”萬事通将千辛萬苦配置而成的藥放在到了桌上,“我一直都這麽跟病人說,凡事都有轉機,所以一定要保持樂觀的心态,指不定那一天科技就跟上了……”

但萬事通後面說了些什麽,方月華一個字都聽不清。

她只聽得耳膜裏一陣一陣的響。

她有救了。

在她已經下定決心赴死的時候,她又突然有救了?

上天為何要同她開一個這麽大的玩笑?

不知何時,萬事通已經離開。

清冷孤寂的冷宮中,只有兩根廉價的紅燭在靜靜的燃燒。

桌面上,兩只乍一眼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白瓷藥瓶就放在她的面前。

一瓶裏裝着救命的解藥,一瓶裏裝着要命的毒.藥。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對這人世間毫無留戀,但當救命的稻草出現時,她才發現自己是多麽渴望活下去。

如果真死了,那麽就是真的什麽都沒有。

走出時間,化做一陣風,一捧沙。

她再也不能劃船去那蓮心湖中采蓮蓬,再也不能放開歌喉輕輕。

可是一切都計劃好了,難道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貪生怕死?

她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只藥瓶。

桌上一把銅鏡靜靜地倒影出了她瘦削的面頰。

這張臉上挂滿了淚水,又是哭相,又是笑臉。

岑迦南大婚定在了八月二十五正。大婚前夕,赫東延披着一件白色錦緞披風,立在殿堂前的玉階上。

他望着眼前一級一級的石階,好似看到了上一世的談寶璐正頂着紅蓋頭從花轎上下來。

上一世他們成親時,他同談寶璐的感情并不算深,對她只是當做一個漂亮的玩物,今日喜愛,明日也就淡了。所以他總是想不起來,大婚那夜的談寶璐究竟是什麽樣的,他又為何要夜宿到別的妃嫔那裏去。

越是想不出來,他就越渴望想起來。

就像得不到的東西,才會尤其的想要。

暑氣未消,但他卻覺得渾身都是刺骨的寒意。

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在赫東延腦子裏響起,“西貝貨就是西北貨,赫東延,你就打算讓岑迦南騎在你頭上拉屎拉尿?你就要看着他娶你的女人?”

“閉嘴,閉嘴,閉嘴!”赫東延抱着腦袋,一聲狂吼。

腦海中的聲音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

以前還只是偶爾冒出來一聲,現在這道聲音已經成為了他最親密的夥伴,同他如影随形。

“你打算怎麽辦?”那個聲音問他。

“朕怎麽知道!?之前指望孟非谌替朕除掉他,結果孟非谌他自己倒死了。岑迦南殺也殺不死,又手握重兵,我只要動他,他随時都能攻進城中,朕能拿他怎麽辦?”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他搶了你的女人,你再将她搶回來不就是了。”那個聲音說。

“要怎麽做?”

“你只要在岑迦南之前進他的婚房……”那個聲音誘導着他。

兩名值夜的小太監遠遠瞧着赫東延坐在玉階上,不停暴躁地自言自語,時不時抽搐着搖起頭。

一名小太監打了個寒戰,道:“聖人今日是又犯病了麽?”

赫東延現在經常這樣,坐在玉階前失魂落魄,自言自語,他們這些小太監早就習以為常。

另一名小太監說:“噓,聖人現在經常這樣,你當沒看見就是了。”

“是。”

赫東延一會兒自說自話,一會兒來回走動,最後突然暢快地大笑起來,毛骨悚然的笑聲令人後背發麻。

*

八月十五正日,向來沉寂而肅穆的武烈王府邸前亮起了一盞盞火紅的宮燈。通明的燈火,如流星掠野,如花團錦簇。

城中人都聽聞了武烈王大婚的喜訊,岑迦南雖名聲不佳,但惡名也是名,誰都知道他年輕英俊,身居高位,戰功赫赫,但身邊一直沒有姬妾,這與他狼藉的聲名實在不符。聽說他要迎娶的這位女子是今年的神女,能歌善舞,豔絕無雙,不由浮想聯翩。

膽大一些的孩兒便跑來府邸前要觀禮。無論是誰家孩子,只要到門前作揖說句“多子多福,福壽綿綿”的吉祥話,就能一人得一只冬瓜糖。

談寶璐家中個個穿了新衣。談妮和談傑穿着小紅夾襖,用紅繩束發,腳上是一雙紅色的虎頭鞋,活脫脫一對漂亮的瓷娃娃。

辛夫人牽着兩個孩子,親自送自己的女兒上了花轎,雖然兩家只隔了一道街,明知想回來随時能回來,可當坐進轎子裏時,談寶璐還是一陣陣的眼睛發熱。

“娘,您回去吧,我明天就回來看您了。”她請求辛夫人回去。

“你好好的就是了。”辛夫人抹淚道。

談寶璐又忙托周媽:“周媽,勞煩你照顧好我娘親。”

周媽也紅了眼眶,忙不疊地應道:“那是自然。”

兩家離得近,花轎圍着武烈王府邸繞了一圈,便停了下來。談寶璐又由婢女扶着下了花轎,走向堂中。

武烈王府幽靜的廊道上,挂上了一盞一盞火紅的燈籠,宛若一條指引她的星河。大堂內已是賓客雲集,燈火輝煌如晝。諸位觀禮的賓客衣冠整齊,按遠近親疏,官職高低依次落座,正一邊與身旁人交談。

岑迦南娶親一事甚是突然,他位高權重,又手握重兵,在這個位置上任一舉動,都會引起不小的震動。衆人都十分好奇這名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互相一問方才得知,竟是同談魏和離的三夫人辛氏帶着的女兒,不由對談魏一通嘲笑。

“差點就能當武烈王殿下的老丈人,這晚上怎麽睡得着?”

這時堂前傳來通報,“聖上駕到。”

赫東延一身黃袍,攜侍衛隊前來觀禮。赫東延坐下後,岑迦南和談寶璐這對新婚夫婦方可入場。

到了吉時,談寶璐步入禮堂。

她雙手持紅扇遮面,先拜豬枳和爐竈,再拜天神地诋、列祖列宗,最後當她轉身朝向衆位賓客,行拜客禮,原本嗡嗡作響的大堂瞬間安靜下來。無數好奇、試探、考究的目光朝她射來,齊落在她的身上,化成一聲低低的驚豔。不愧為大晉絕色,果然名不虛傳。

最顯著的一道目光來源于大廳正上方,赫東延直直地看着談寶璐,全然無顧忌這是他臣子的妻子。

她察覺到四面八方的目光,但她并不覺得這些目光令人緊張,恰恰相反,她甚至覺得微微有些興奮。今晚他們就要欣賞到百年僅此一次的奇景。

她在那一道道目光的注視之中,以紅扇半掩面,腳步平緩,身姿舒展,随着主婚人抑揚頓挫的贊禮聲朝大堂正中走去。她行了十餘步,喜婆輕聲道:“停。”

她停了下來,轉過身。

她的對面立了一人。

她微微垂下眼皮,讓目光透過扇面落在那人的胸膛上。

她果然沒猜錯,岑迦南的确很适合紅衣。

這身火紅婚服赤中帶玄,玄中鑲金,繡九爪莽紋,紅的地方如盛夏驕陽,黑的地方如古潭靜水流深,英俊之外是內斂的沉穩和威嚴。在熙熙攘攘窸窸窣窣的禮贊聲和交談聲中,他的目光一瞬不瞬筆直地朝她望了過來,那只紫色眼睛中的光芒,是漫漫長夜之中最明亮的那一枚星,有着無盡的包容,無盡的愛意。

在這一刻裏,她覺得自己似乎只要擡起手來,便可以摘下一枚星。

可在她的背後,來自于赫東延方位那道毫不避諱,肆意窺探着的目光,讓她迅速想起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眼睫一顫,又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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