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談寶璐,我的手已經髒了。但你的還沒有。”◎
岑迦南大婚之夜, 向來軍紀嚴明的軍營重地也沾上了喜氣,将士們熱火朝天的殺羊宰豬, 圍着熊熊篝火放聲高歌,甚至還破例上了酒水。歌酒正酣。忽地聽聞營帳外的塔樓前傳來陣陣高呼,衆将士争先恐後地奔去一看,只見他們的将軍首領岑迦南一身玄赤色喜服,騎于棗色戰馬,親臨營帳慰問親兵。
衆将士沒想到岑迦南新婚夜也沒忘記他們,紛紛将岑迦南圍住, 向他敬酒祝賀。向來不茍言笑,威風凜凜的岑迦南今日英俊的面頰上難得挂了幾分淡笑,與衆士兵敬酒致謝, 不分職級高低,官階大小,來者不拒。
衆将士們見狀, 愈發認定岑迦南就是那個真正能帶領他們的人,心懷一腔熱血, 誓死肝腦塗地。
與此同時, 府邸上喜宴正在繼續。
美人奏樂, 舞姬起舞,各色美酒佳肴相佐,這時赫東延忽然離席,由幾位小太監領着, 往婚房去了。
宴上有人瞥見, 心覺不妙。大晉婚俗中早已将鬧洞房的風俗剔除, 嚴令禁止婚禮當日以拜賀為由鬧事。赫東延身為帝王, 怎能去臣子新房。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 這些看見了的人,也假托醉酒眼拙,權當沒看見。
“陛下,新房就在這邊。”小太監領着赫東延往婚房走,面朝談寶璐婚房的方向,赫東延卻驀地停下了腳步。
屋裏的紅燭照亮了窗戶紙,還不見人影倒影綽綽,但是赫東延莫名覺得,談寶璐此時此刻一定就坐在這間屋裏的某個地方,等待着新郎歸來。
只差臨門一腳,赫東延卻突然猶豫了起來。
談寶璐在想什麽呢?是羞澀但又興奮地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對自己的未來滿心期待?如果當她的紅蓋頭被揭開,看到來人是他,她會難過嗎?
他活了兩世,但還是沒學會如何去愛人。上一世他喜歡誰,便搶走誰,将愛人當做自己的玩物,現在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後悔。這一世他不想重蹈覆轍,他不僅想得到她,還想讓她愛他。
如果他今晚進來了,她是不是會恨他而不是愛他?
見赫東延踟蹰不前,小太監忙問道:“陛下?”
赫東延正要擺駕回去,這時突然聽見什麽東西滾落至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是奶聲奶氣的一聲輕哼,“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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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東延尋聲望去,就見一名用紅頭繩紮了一對雙發髻的小姑娘正站在月色下。
那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粉嫩的臉頰稚氣未消,生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因摔得疼了,這雙眼睛裏孕着淚水,十分惹人憐愛。這姑娘不算頂頂的美人,但這雙眼睛卻讓他想起了談寶璐。不是現在的談寶璐,現在的談寶璐眼神太複雜了,而是上一世的談寶璐,幹幹淨淨的,恰似一汪春水。
赫東延對這個小姑娘心生好感,主動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姑娘?摔疼了沒有?”
乍的撞見陌生男人,談妮有些害怕,縮了縮脖子,不肯吭聲。
赫東延一笑,便摸了摸她的頭,說:“你是不是談家的姑娘?”
談妮點了點頭,又想起談寶璐跟她說過,娘親和爹爹和離了,他們現在不是談家人,便改成了搖頭。
見她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赫東延心中了然。他走了過去,摸了摸談妮的頭頂,然後指着身後這間屋子,說:“去找你姐姐吧,你姐姐在這間屋子裏。”
談妮警惕地看着赫東延,沒有從他身上察覺到危險,便輕輕點了點頭。
“去吧。”赫東延說:“你今年多大?”
“八歲。”
赫東延說:“快快長大吧,別讓你姐姐擔心,我等你長大……”他本欲說等你長大,你姐姐也就該嫁給我了,到時候我便帶你和你姐姐出去春游狩獵,但又想到姑娘家多半不喜狩獵,便又止住了話頭,說:“去吧。”
“嗯!”談妮一蹦一跳地像小兔子一樣朝談寶璐的婚房跑去。
*
繁蕪的儀式結束後,談寶璐獨自被喜娘們引至婚房。喜娘們欲為她更衣,但她新婚服下另藏了一身舞女服,不可被喜娘們看見,她便令她們都下去。
待衆人魚貫而出,屋至剩她一人,談寶璐迅速揭下蓋頭,放開扇面,脫去一身婚服,婚服下便是同樣火紅的一身絲綢舞服。
這時突然聽見門外傳來說話聲,竟是談妮和小東、小西的聲音,“小小姐喲,你讓我們好找,快回去吧!”
談寶璐聞聲立刻推門出來。
小東和小西正牽着談妮站在屋外,因談寶璐身穿的舞女服也是火紅色,兩人一時不曾注意她已将婚服換下,只是說:“小姐怎麽把蓋頭給揭了?這是該殿下來的。”
談寶璐說:“戴着氣悶,便取了。這是怎麽搞的?”
她見一旁的談妮身上滾了一身泥,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連忙快步走了過去,将談妮摟在了懷裏。
談妮用手背揉着眼皮,好不容易才忍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抽抽搭搭地說:“姐姐,我摔着了。”
“摔哪兒了?怎麽摔着了?”談寶璐摸了摸談妮的胳膊,又捏了捏談妮的腿,生怕談妮哪兒摔壞了。
談妮說:“他們說今晚不能來見姐姐,但是我好想姐姐,就偷偷跑來了。結果牆好高啊,摔着我了。”
小東和小西為難道:“今晚是小姐的大婚之夜,小小姐當然不能來搗亂。”
談寶璐見談妮為了見她,卻不讓,還弄得跌了一跤,不由有些薄怒,但她仍語氣溫和地對小東和小西說:“以後她想來,就讓她過來,不要再攔着。”
“是。”小東和小西只得應了,打算待将談寶璐這邊應付完,便跟辛夫人去說,讓辛夫人來治這小丫頭片子。
談寶璐又問:“摔疼了沒有?”
“沒。”談妮搖了搖頭,說:“剛才碰到了一個大哥哥,是他抱我起來的。”
“大哥哥?”談寶璐奇道:“誰?”
此處是岑迦南的婚房,就連岑迦南的親兵禁衛軍也只在外圍巡邏,絕不可入內,談妮怎麽會在這裏碰到一個大哥哥?
談妮眨巴眨巴眼,說:“是個穿黃色衣服的大哥哥。”
“黃色衣服……”談寶璐聞言只覺手腳涼了個透,全天下除了赫東延,還有什麽人能穿黃色的禮服?她強壓下心頭最大的恐懼,用她能維持住的最溫柔的聲音問:“妮妮,告訴姐姐,這個穿黃色衣服的大哥哥,衣服上是不是繡的龍?”
談寶璐點了點頭,“他是不是皇帝?”
談寶璐抓着談妮的胳膊,問:“他對你做什麽了?”
談妮說:“他,他見我摔着了,便抱我起來,然後……”
“然後,怎麽了?”談寶璐聲音顫抖。她不敢想象,如果赫東延今晚傷害了談妮。只要赫東延碰了談妮……
“他摸了摸我的頭。”談妮說。
“只是這樣麽?”談寶璐問。
談妮說:“他說,要我快快長大,他等我長大……”
談妮說完後緊緊咬住了嘴唇。
她沒見過談寶璐這般神情,她那永遠溫溫柔柔的姐姐,永遠抱她哄她的姐姐,在這一刻面色蒼白,眼神裏是她從未見過的深深的憤怒。她現在年紀還太小,不明白這種神情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殺意。
她被吓着了,覺得自己今晚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錯,他們都不讓她來,她還偏偏要來,這下可好,竟将她的姐姐都給惹惱了,心中一酸澀,登時嗚嗚啼哭了起來。
弄清楚事情經過後,談寶璐反而變得十分地冷靜,冷靜得過了頭。她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站直起身,然後摸了摸談妮的頭,說:“沒事了,姐姐現在有非常要緊的事要做。”
她轉頭叮囑小東和小西道:“你們帶小小姐回去。然後守在我婚房外,不許任何人入內,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許他們進。”
“是。”小東和小西忙應下。
*
設宴大堂左側一處客房,十三名舞女正在等候,見談寶璐進來,紛紛行禮,有的仍叫她談姑娘,有的則結結巴巴地改口,喚她王妃娘娘。無論她們如何稱呼,談寶璐都一一應了下來。
一名舞女走了過來,說:“這是面紗。”
談寶璐接了過來,将這層桃色的輕紗別在面上,只露出一雙眼眸。
她同衆舞女們一起靜靜地等待着,時不時還可以聽到隔壁宴會上傳來的絲竹管弦之音,交談聲,大笑聲。
這些聲音讓所有人都繃緊了心弦。
突然聽見屋外響起了一聲嘹亮的哨音。一束煙花升上天際,在他們的頭頂炸開,一時間火紅似萬裏照霞,如萬千樹梢開出了銀花。第一朵煙花綻放畢,在漆黑的夜空裏留下淡淡的灰燼,那股刺鼻的火藥味未散去,緊接着就是第二束、第三束……無數璀璨耀眼的煙花将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晝。
身處大堂外的談寶璐,西廂房的方月華,還有在東側的徐敏兒,三個人同時擡頭看着這漫天煙火,各人心中感慨萬千。
煙花響起,說明徐敏兒已經成功引開了三支禁衛軍,這是她們行動的信號。
談寶璐道:“我們走吧。”
“是……”
談寶璐同衆舞女一同步入大堂。
衆舞女率先登場,随着樂聲翩翩起舞。
談寶璐暫時留在屏風後,靜靜等待她出場時的鼓點。
身後銀色月華滿地,身側垂着兩道輕紗帷幔随風輕輕搖曳。
陣陣鼓聲裏,談寶璐默默注視着宴上神态各異的賓客,金杯頻勸酒,歡笑賀升平,酩酊醉醺醺。然後她将視線上移,看向坐在最高那張椅子上的赫東延。
赫東延今晚始終不曾飲酒,看起來興致闌珊,甚至對場上的美豔的舞女都無甚興趣。
談寶璐一直凝望着他,好像這樣就能将他身上看出一個刺穿心髒的窟窿來,以解心頭之快。
耳邊的鼓點越來越快,臺上舞女們的旋轉便越來越快,火紅的衣裙不斷旋轉開,露出她們精致迷人的腳踝,堂上賓客叫好聲不斷,聲浪一聲高過一聲。
就在樂曲就要奏唱至最高.潮時,最後一聲鼓音落下,談寶璐提劍欲動,身後垂下的缥缈帷幔卻走出了一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頭一看,登時渾身僵硬,呆怔在了原地。
岑迦南背後高懸一輪朗月,清影照人,十分圓滿,能分宇宙清明。他那玉冠下黑發猶如潑墨,異色的瞳孔目光如炬,緩步從層層缥缈絲綢帷幔後走了出來。
耳邊奏樂聲、勸酒聲、鐘鼓聲漸漸遠去,明明與那歡喜的宴席之有一簾之隔,卻好像兩地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結界。
岑迦南一身紅色的喜服未換,與她火紅的舞裙看起來仍像一對新郎新娘,只可惜這對新郎新娘卻有着二心。
看着突然出現的岑迦南,談寶璐除了微一怔愣之外,卻并沒有多麽的意外和詫異,她喃喃:“你一直都知道。”
岑迦南沒有反駁,說:“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
耳畔那一聲她等候多時的鼓音已落下,正在屋頂盛放的這場煙花也即将燃燒殆盡,天空又将歸為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她苦苦準備的機會正從她的指尖如流沙一般的一點一點消逝。
此時此刻她的腦海裏除了報仇之外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自己的肩膀上挑着重如千斤的擔子,她手中的寶劍上纏繞着的,是兩世被赫東延害死的女子們的亡靈,這深宮裏每一夜飄蕩的低聲啜泣,都是這些鬼魅們哀怨的嘆息,她們是多麽盼望她能報仇雪恨。
而且,今晚赫東延差點就碰了她的妹妹。她那麽小的妹妹,那麽單純善良的妹妹,只有八歲的妹妹。即便是個未曾開化的野獸,也知不可食同族幼子。赫東延他怎麽敢?!
所以赫東延今晚必須得死,無論誰都阻攔不了她,佛來殺佛,魔來殺魔。
可如果是岑迦南……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苦苦哀求岑迦南:“岑迦南,我求求你,你讓開,我今晚必須殺他。”
岑迦南直視着她,平靜道:“把你的劍提起來。”
“什麽?”談寶璐滿腦子嗡嗡作響。
岑迦南又複述了一遍:“把你的劍提起來。”
她怎麽可能對着岑迦南提劍?她做不到?就在她痛苦猶豫時,岑迦南突然一步上前,下一瞬便單手握住了劍鋒,将劍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看着鮮血從岑迦南的掌中流出來,談寶璐驚叫了起來:“岑迦南!你瘋了!”
可她不敢扔開劍,她怕她一松手,這把劍就真的陷了下去,更深地紮進岑迦南的皮肉裏,将他的手指齊根斬斷。
“你瘋,我陪你瘋。”岑迦南淡淡地看着她,說:“這點血都怕,還想殺人?”
“岑迦南,你松手!”談寶璐哭着說。
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岑迦南道似是在問她今晚月色如何,淡聲道:“你殺了他,然後呢?”
談寶璐舉着劍的手顫抖着,“然後什麽?”
“然後呢?”岑迦南逼問道:“他死了,然後呢?你打算怎麽做?赫東延膝下無子,皇位後繼無人,屆時朝中群龍無首,外戚虎視眈眈,你打算推誰做皇帝?誰?”
談寶璐兩眼直盯着那一顆又一顆的血珠從岑迦南掌心滾落,她緊緊咬着牙,淚眼朦胧道:“關我什麽事?誰做皇帝關我什麽事!?”
岑迦南喝道:“不關你的事,你能保證下一個坐上皇位的就一定比現在這個強?你能保證皇位虛空,南蠻定會伺機而動趁亂入侵,戰火一觸即燃天下大亂,到時候你和你的家人就一定過得比現在好?!”
談寶璐終于握不住這把劍了。
岑迦南說的這些,她竟一個都答不上來。
這兩世的仇恨宛如一片飄落在她眼前的菩提樹葉,她一葉障目,除了殺掉赫東延之外,她什麽也看不到。
“那我怎麽辦?”談寶璐啜泣起來,說:“那我該怎麽辦?難道就要我這麽放過他嗎?讓他繼續為非作歹,繼續傷害我的家人,繼續傷害你?!”
“你要忍。”岑迦南的聲音在這種時候都是這麽的冷靜,“你要忍,忍到你将一切都安排好,忍到萬全無錯,忍到絕對能夠一擊斃命。不給對方留下一絲反擊的機會。”他微微一頓,繼續道:“當你弱小的時候,你只能忍。”
談寶璐在淚眼朦胧中望着岑迦南。她莫名覺得,岑迦南對她說的這番話,好像說的就是他自己。當他一步一步從一個受盡欺辱的幼童,走上血腥權力巅峰時,這條鋪滿荊棘和泥濘的道路,他是不是也是這麽做的,告訴那個尚且幼小的自己,你要忍耐,默默忍耐到真正強大的那一天……
酒宴的喧嚣聲蓋過了他們的聲音,她哭得難以自已。
岑迦南握着劍朝她走來,他每走近一步,她便往後退縮,他便踏在上那一滴又一滴的血跡上,對她說:“談寶璐,我的手已經髒了,但你的還沒有。”
所以,你不用這麽做。
這些肮髒的事,讓他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