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血腥婚禮(下)◎

最後一朵絢爛煙花在屋頂靜靜綻放, 打鐵飛星般的焰火淡去,烏黑的蒼穹只餘下了幾縷淺灰色的香燼, 有夜風吹來,細微的粉塵随風而逝,浮雲散去,一輪圓月緩緩升起,冰盤如晝,素魄映照三千裏山河,千山似水, 百湖如鏡。

宴上歌舞還在繼續,衆賓客推杯換盞,共賀良宵, 熟悉的樂聲和鼓點已經進入了尾聲,這一曲即将結束,這是她最後刺殺赫東延的機會。

岑迦南的聲音還在她耳中回蕩, 耳膜裏嗡嗡作響,她的手幾乎握不住那把寶劍, 她怔然失魂地望着岑迦南用劍鋒抵住的胸口, 望着從他指尖一顆顆滴落而下的血珠。

她極少有這麽茫然的時候。

作為家中的長女, 她是母親、弟弟和妹妹的頂梁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無論遇到任何困難,她都将他們護在身後, 然後義無反顧地沖在最前面。

所以她的前方從來沒有別人, 這是她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她習慣眼前是險境、是厄運、是敵人。于是突然有這麽一天, 有這麽一個人站在了她前方, 他手中的刀鋒不是對向她,而是為了她朝向前方。

不知不覺,手中的劍被抽了出去,她撲進了岑迦南的懷裏,讓那一串眼淚落在了自己的身後,滂沱的淚水浸透了岑迦南火紅的婚服,在胸前的衣襟上侵染出了一團又一團水漬。

“嗚……”談寶璐無聲地肆意恸哭着。

從重生那一天起壓在身上的重擔,在這一刻終于短暫地落下了,她得以逃出生天,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氧氣。她以為放棄掉自己最接近殺掉赫東延的機會會令她痛苦萬分,但沒想到在這股巨大的痛苦之外,還有另一種輕松和安心。

岑迦南靜靜地抱着她,凝重的目光沉默無聲。

談寶璐只允許自己哭了一小會兒,便止住了眼淚。她心疼地去摸岑迦南的袖口,帶着哭腔說:“殿下,你的手怎麽辦?我現在就扶你去找萬事通吧。”

岑迦南垂眸看她,然後用完好那只手的拇指指腹,揩掉了她面頰上的淚珠。

談寶璐扶着岑迦南正欲往外走,這時只聽大堂上傳來了一陣驚恐萬分的尖叫。談寶璐一怔,連忙扶着岑迦南穿過層層帷幔,繞過遮擋的屏風,來到了大廳前。

只見宴上的群臣、舞女做鳥獸散,有的躲在桌下,有的躲在椅子下,有的幹脆吓得渾身癱軟,躲藏不得,便在原地蹬着兩條腿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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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侍衛手刃兩名宮女,三名太監,提着鮮血淋淋的長劍上臺,沖着赫東延高喝:“赫東延,狗東西,我要割你腦袋!”

赫東延驚了一大跳,吓得面如土色,但他也不會一動不動地等着那劍殺他,當那劍鋒劈頭蓋臉地猛紮過來時,他當即屁滾尿流地翻身就躲。

他從椅子上滾落在地,那把劍便只擦過了他的手臂,“嗙”的一聲紮入木椅之中,劍尖足足沒入了三寸。

這名行刺的侍衛見一劍不成,拔出劍鋒,又刺來了第二劍。

赫東延連忙抓起手邊一只黃金酒杯一擋,那酒杯被生生砍得凹陷下去,但劍尖也再次偏斜,直紮進了赫東延身後的地毯上。

那侍衛已是殺紅了眼,他拔出劍鋒,便補第三劍,這一劍正插進了赫東延的肩膀。

赫東延臉色因失血慘白一片。

“護駕護駕!!”

那名刺客紮傷赫東延的同時,一共有數十名侍衛一擁而上,一人一劍,當機将那侍衛紮成了刺猬,然後兩人擒他的手,兩人抱拖他的腿,将他從臺上硬拽了下來。

鮮血流了一地,在地上蜿蜒如一條赤色的溪流。

那刺客身上連中七個劍窟窿,渾身都是血,他昂起頭來,口眼鼻中也漸漸滲出血水,他臨死前仰天大笑,沖着赫東延又喊又罵,“狗東西,狗皇帝!你會遭報應的!你會天打五雷轟!”

“春華!你哥沒用!沒能為你報仇!”

“春華!你哥馬上就來見你!”

“啊啊啊!”

整個大殿回蕩着這名侍衛的咒罵和誓言。

周兆立刻下令:“行刺聖上,其罪當誅,就地論斬!”

一人上前一劍砍掉那人的腦袋,那人的頭滾落到了談寶璐的面前,死不瞑目。

看着這一幕,如果不是抱着岑迦南的肩膀,談寶璐幾乎要跪倒在地上,她不記得應該怎麽呼吸,大腦一片空白,膝蓋是酥軟的,無力地支撐着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大概猜到這個侍衛多半就是那名死去婢女的未婚夫。

這個侍衛是個好人嗎?

他看起來多半是,盡忠職守,深愛自己的未婚妻,曾經為了美好的未來而努力奮鬥着。至少同赫東延比起來,他一定是個好人。

可是天道并不會因為他是個好人就讓他有好報。

一個身份卑微、愚蠢、魯莽的好人,就是毫無用處。

他的報複是螳臂當車,比起複仇,更像是在自殘。

殺不死敵人,但自損三千。

談寶璐與那名侍衛瞪大的眼睛對視,她的內心深處無比的清楚,如果她今天是她動手,那麽現在被殺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渾身顫抖着,然後她聽見了岑迦南平靜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陛下,臣救駕來遲。”

一身喜服就有這麽個天大的好處,即便流了許多血,那些血就袖口衣襟都給沾花了,但血的顏色亦是鮮紅,于是看起來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

赫東延心有餘悸,他捂着傷口坐了起來,看着岑迦南,還有縮在岑迦南身後的談寶璐,心中一酸,道:“今日是岑愛卿的大婚之夜,你救駕不利也情有可原。”

岑迦南道:“行刺聖上乃株連九族重罪,嚴查刺客身份,将刺客全族緝拿歸案,秋後待審。”

“是。”

*

與熱鬧非凡的大廳相比,西廂房這一處便安靜許多。

方月華同樣穿着一身火紅的舞服,手中握着一只藥瓶,靜靜地等候着。她手指撫摸着這瓶毒,可心中又惦念着那一瓶此時應該收撿在枕頭下的解藥。

她在等自己的死期,可這種期待卻又因萬事通給的那瓶解藥而蒙上一層陰霾。

煙花放完後,就該有人放火,方月華等着那一聲:“走水啦!”只要這一聲“走水啦”響起,她便要服下這瓶毒.藥赴死。

“月妃娘娘。”突然一名舞女慌張張,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方月華見狀緊蹙眉心,厲聲呵斥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為了減少懷疑,她們特意斬斷了所有聯系,這樣就算一個人被抓住了,剩下的人也不會受牽連。這名舞女此時跑過來,不就要壞了她們的大事?

那名舞女說:“月妃娘娘,事情有變,有名侍衛今夜行刺已被處死,談姑娘吩咐我們幾個權當今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們今晚就是來跳了一支舞,月妃娘娘今晚就是來恭祝談姑娘新婚愉快。”

“什麽……”方月華怔怔聽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們的計劃,失敗了?

可為什麽短暫的驚訝和失落之後,她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釋然。

“哈哈,哈哈哈!”方月華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滿臉都是淚水。

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但當她知道不用死的時候,居然會這般的狂喜。

她重重将那瓶盛着毒藥的瓷瓶擲在地上,仍那白瓷碎成無數片,她朗聲笑道:“是人就想活下,有希望活,誰想死?誰想死!”

她想離開這孤寂的深宮,她想再去幼年摘蓮蓬的荷花池看一看,她想與友人觀月賞花品香茗。她還是希望赫東延不得好死,但是她不想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了,她想繼續活下去,活得漂亮,活得暢快。

*

這場婚宴以血流成河的傷亡結束。赫東延被即可送回宮中,由禦醫療傷,幾名無辜死去的太監和宮女的屍體被交給他們的親人處理。此事牽連盛廣,周兆、侯鳴等人均受到了影響。尤其此人是侯鳴的部下,侯鳴不僅用人不利并且嚴重失職,也将收到審訊。

談寶璐等着岑迦南處理好這些瑣事,一直求他快些去讓萬事通看診。岑迦南待萬事周全,方才回了婚房,請萬事通入內診治。

萬事通為岑迦南療傷時,談寶璐一直在屋外守着。她不敢進去看岑迦南,但又舍不得離開,便在屋前左右徘徊,左等右盼。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等到萬事通出來。

談寶璐忙箭步上前,問:“萬大夫,殿下他怎麽樣了?”

萬事通一見她,向她做了個揖,頭疼地說:“我的姑奶奶喲,真不帶你這麽耍人的。我給你那些藥的時候,你可沒跟我說你是要去殺皇帝的啊?!要是我知道你打算幹這事,殺了我,我也不給啊!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了。”他舉起手,然後将食指和大拇指貼在一起,“只差一點點,這麽一點點……”

天知道方才岑迦南問他給了談寶璐什麽藥的時候,他的小心髒都吓得驟停了。他也小小的感嘆,真不愧是女主,連皇帝都說殺就殺,這執行力,也真是太可怕了……

談寶璐心知理虧,主動認錯道:“此事的确是我考慮不周,我在這裏向萬大夫賠罪。”

她擡手就要向萬事通行大禮,又将萬事通吓得一個哆嗦。萬事通手擺出了殘影,說:“別別,我真不想死……”

談寶璐沒心思跟萬事通插科打诨,急着又追問道:“殿下的傷到底怎麽樣了。”

萬事通言歸正傳,道:“殿下的傷王妃娘娘倒不必太過擔憂,只是點皮肉傷而已,并沒有傷着筋骨。”

談寶璐眼眶一紅,說:“可是那麽多血……”

萬事通安慰道:“是真沒事。殿下是習武之人,那身體素質,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而且他經驗也豐富,空手奪白刃什麽的,那是不在話下,當然知道怎麽握劍鋒能不傷着自己。”

談寶璐聞言垂着頭悄悄擦了擦眼淚。

“不過。”萬事通話鋒一轉,突然欲言又止。

談寶璐急道:“萬大夫有話就直說吧!”

萬事通搓了搓鼻尖,心一橫,便将話說開了,“殿下這傷吧,雖然沒傷着筋骨,但就像王妃娘娘剛才說的,還是流了不少血。氣血者,人之所賴以生者也,所以……”

“所以什麽?”談寶璐急得又快要掉眼淚。

萬事通脖子一梗,幹脆像吐豆子一樣,幹脆利落地一口氣說了出來——“所以——近期不,宜,行,房.事。”

談寶璐一怔,白皙的面容變得越來越紅。

“啊,哦……”談寶璐抿着嘴唇,磕磕絆絆地應道:“嗯……”

“談寶璐。”這時屋裏傳來岑迦南的聲音,岑迦南在叫她:“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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