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等你回來吃夜宵呢。”◎

談寶璐喊過後, 半晌,門開了。徐敏兒穿着一身鵝黃色常服, 雲鬓松散,懶施粉黛。她左右一瞥,令衆宮女都下去。“是。”衆宮女緩緩退下。

“你還來做什麽?你去當你的武烈王妃啊。你享你的清福,還管我們的死活?”徐敏兒轉身就回殿內。

談寶璐明白徐敏兒這是生她的氣了。

當初制定好計劃舞中行刺,所有人都冒着必死的風險,結果她這個最重要的人卻直接沒有出現,徐敏兒當然會被認為她是在放她們的鴿子, 在戲耍她。

談寶璐解釋道:“昨日我這邊出了一些意外,沒能按時出現,我今日來就是特地來道歉。但我不會出賣任何人, 也不會放棄。”

徐敏兒聞言方才臉色稍霁,她轉過頭看她,放緩語氣, 道:“當真?你還願意繼續?”

“是。”談寶璐斬釘截鐵道。

徐敏兒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聽談寶璐道歉後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昨日你最危險, 若不是那侍衛, 你真沖上去了,死的就是你。”

“是呀……”談寶璐也心有餘悸,說:“這回我們的計劃還要從長計議。”

徐敏兒說:“寶璐,你跟我們不一樣, 我們這些人, 是已經進了宮的, 沒有退路了。而你是自由人, 那岑迦南品行如何暫且不談, 但他待你不錯,你不報仇,過自己的小日子也能舒坦。所以我雖然生你的氣,但你若是真不願,我也不會記恨什麽。”

談寶璐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要是有心的人,見到赫東延做的這些事,很難不起殺念。”

徐敏兒嘆了口氣,說:“不過現在更困難了。”

“怎麽了?”談寶璐問道。

徐敏兒憂心道:“赫東延被刺後吓得要命,宮中的巡邏安保全部換了,送到他面前的食膳也要驗三道銀針,他自己也随身攜帶銀針要驗,就算想往他碗裏彈鳥屎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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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寶璐說:“事在人為,他剛受驚,自然全神戒備,但過上幾天太平日子,他多半就又松懈了。”

徐敏兒:“也是,你可有什麽新的計劃?”

談寶璐說:“暫時還沒有,不過我最近聽到了一樁宮廷密聞,似乎若幹年前,赫東延還在當太子時,藏藥閣發生了一件大案,将近有數十名禦醫被處死,惠妃娘娘可曾聽說過這件事。”

徐敏兒點頭道:“這件事當年引起了軒然大波,我也有所耳聞。但事發時我年紀還太小,許多事不清楚。不過我近日就要出宮省親,屆時我問問我父親母親,看他們是否知情。”

“謝惠妃娘娘。”

徐敏兒說:“走,我們先去看看月妃。”

談寶璐同徐敏兒一起去見方月華。剛進冷宮,便突然聽見了一陣笑聲。那笑聲不是陰冷的鬼笑,而是一群姑娘在玩樂嬉笑。

談寶璐尋聲入內一看,就見一把黃桦木搖椅被搬了出來,方月華斜卧在搖椅上,身上披着一件粉色衲襖。她的三名婢女正站在樹下,一人扶着梯子,一人手持竹竿,還有一人在那梯子上往上爬。

再往樹上看,就見枝葉之間藏了一只花臉的貍花貓。

“別吓着它了!”

“小心點!”

“乖乖,來過來阿姐懷裏。”

那只小貍貓喵嗚一聲,從樹上蹿了下來。那幾名婢女便抱着小貓去給方月華看。

方月華将那只小貓抱在臂彎裏,面上露出了和煦的笑意,“這只就留在本宮這兒吧,同本宮做個伴。”

“月妃娘娘。”談寶璐和徐敏兒一起走了過來。

“你倆來了。”方月華淡笑道。

雖然方月華還是病重,臉上的痕跡也并未消除,在陽光下紅色的斑點仍然損傷了這張曾經花容月貌的美人臉。但不知為何,談寶璐覺得方月華的身上再沒那團死氣了,她看起來溫柔而平和。

談寶璐說:“聽萬大夫說,他已經配出來能治療月妃娘娘病症的良藥了。”

“是。”方月華微笑道:“萬大夫的藥是管用的。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幾人坐下一起吃了些茶點,那只被救援下來的小貍貓便在幾人的腿邊蹦來跳去,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她們三日暫時将行刺之事放在了一邊,只看看雲飄,聞聞花香,吹吹風,閑談幾句,享受短暫的惬意。

看着這一幕,談寶璐突然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覺。

上一世她們三人似乎從沒想過這麽好好坐下來,說說話,喝喝茶。

她們撞見時永遠是針尖對麥麻,恨不得将對方掐死方為快。

其實何必呢?

在這深宮之中,她們彼此才應該是最親密的人,可以将後背交給對方的戰友。

談寶璐只坐了一盞茶的工夫,便告辭回去。徐敏兒要留她,說:“你急得這麽早回去做什麽。”

方月華用絹絲扇打徐敏兒,道:“惠妃,你這就不懂事了,人家小兩口剛新婚燕爾呢。”

徐敏兒眼睛一亮,說:“我倒給忘了。”

談寶璐微哂。

方月華說:“這男人也就是頭幾天熱乎,只要那股新鮮勁兒一過,來得就怠慢了。談寶璐,你可得時刻盯着。這莺莺燕燕就像蟑螂,當你讓第一個進了屋,一眨眼就有一窩了。”

“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不要也罷。”徐敏兒說。

方月華笑着搖了搖頭,說:“這也是個不醒事兒的,據我所知,你進宮後,赫東延就沒往你那屋去過吧?”

徐敏兒說:“那我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幾人又笑作一團。

徐敏兒提醒談寶璐道:“不過你那兩個姐姐,倒是對妙人。”

方月華聞言也笑而不語。

談寶璐說:“她們怎麽了?”

徐敏兒說;“她們到處說了你不少閑言碎語,等哪家夫人請你過去喝茶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到時候你留些心,她們這些小家子氣的,最是難對付,你扇她們巴掌,失了你自個兒的身份,不搭理她們,她們又跟蒼蠅似的嗡嗡直叫,吵得你不得安生。”

談寶璐聞言點了點頭,說:“謝兩位娘娘提醒,我知道了。”

*

待談寶璐歸家時,已是酉時牌。

府上的婢女們殷勤地前來迎她入內,一名婢女告訴她:“方才殿下剛托人傳了話來,說今晚歸府晚,大概要到亥時去了,請夫人先用飯就寝。”

談寶璐點點頭,說:“好。”

婢女便服侍她用膳,晚膳多是些家常小菜,但做得十分精細精美,有葷有素,三菜一湯,各道佳肴端上來後,談寶璐卻見偌大一張桌子上就她一人,便怪道:“阿汀呢?怎麽不見他來用晚膳?”

婢女忙回道:“夫人可是在問住在客房的那位小少爺?”

談寶璐:“是。”

婢女說:“殿下從不與小少爺一同進膳,兩人都是各自分開吃的。”

談寶璐疑惑道:“為何?”

之前她不知岑迦南的身世,以為赫西汀只是赫東延的弟弟,但現在岑迦南身世已分明,赫西汀是他的親弟弟,岑迦南怎會待自己的親弟弟不好?

婢女說:“殿下不曾說過緣由,但奴婢鬥膽一猜,許是殿下早年間行軍風餐露宿管了,用餐也慣按行軍時的習慣,不喜熱鬧,雷厲風行,只想快些吃完好去辦事。所以才不同小少爺共食。”

談寶璐便站了起來,說:“我今晚跟阿汀一起用膳。”

談寶璐提着食盒來到赫西汀的房間。赫西汀住的房間在西邊,雖是客房,但收拾得十分幹淨整齊。

談寶璐到時赫西汀正在用晚膳,他的吃食與岑迦南自己的無兩異,甚至還有些巧心思在裏頭,糯米糍點心捏做了玉兔的形狀,還有一小碟滾了一層雪花糖粉的冬瓜糖。看得出岑迦南其實很想對這個弟弟好,但他自己在赫西汀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想怎麽努力活下去,所以不知如何該與這個年齡的孩子相處。

“阿汀,今晚我們兩個一起吃晚膳好不好?”談寶璐笑着對赫西汀說道。

赫西汀怔愣住,一臉狐疑地看着談寶璐在他身邊走下。

談寶璐習慣跟小孩子一起吃飯的。以前談妮跟談傑小,吃飯不喜吃果蔬,周媽和小東小西都拿他們沒辦法。但談寶璐就是有主意,只要她一哄,給他們講吃了果蔬力氣就變大的民間故事,兩個孩子就搶着要吃果蔬了。

但赫西汀完全不用她操這份心。

他以前要從狼狗嘴巴下面搶生肉吃,如今能吃飽飯,就已是分外的珍惜。

談寶璐便陪赫西汀吃飯說話,但赫西汀話少,所以一直都是談寶璐在說,他悶不做聲地聽着。可她一不說話了,赫西汀就低下頭去,面露失落之色。

談寶璐覺得赫西汀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還是很喜歡有人陪着用膳。

一頓晚膳快要用完,赫西汀突然開口道:“要送走我了嗎?”

“嗯?”談寶璐意外道,“什麽?”

赫西汀黑亮的眼睛有着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成熟,他望着談寶璐,又問了一遍,“把我送走了嗎?”

談寶璐不知道赫西汀是怎麽猜到的,她正猶豫着該如何開口,赫西汀說:“他們說,哥哥成親之後,弟弟都要被送走的。”

赫西汀說完平靜地端起面前的湯碗,小口喝了下去。

他看起來很冷漠,不見悲傷不見難過。

但就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在談寶璐心上狠狠刺了一下。

談寶璐柔聲問道:“誰跟你這麽說的?”

赫西汀答道:“沒有誰,我自己聽到的。”

談寶璐明白過來,應該是府上的小厮丫頭們茶餘飯後悄悄談話,被赫西汀聽了去。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赫西汀在府裏身份尴尬,有些服侍人的奴仆慣會看人下菜。之前岑迦南沒成親,認了赫西汀做幹弟弟,他們還不敢造次,現下家中有了新的主母,誰知道這位主母會怎麽處理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難免怠慢了起來。

談寶璐說:“當然不會,就算你哥哥成親了,你依然是他的弟弟,而且,我現在嫁給了你哥哥,所以你現在也是我的弟弟了。”

赫西汀望向談寶璐。

黑漆漆的眼睛裏似是流出了一道光。

談寶璐越來越發覺赫西汀和岑迦南兄弟兩人是這麽地相似。

他們的眼睛都狹長而深邃,望向人時,都有一股将人卷入其中的吸引力,都喜歡将情緒深埋在心底。

隐忍而內斂。

“不過,”談寶璐欲言又止道:“你想回家麽?你原來的家。”

赫西汀眼中那道談寶璐誤以為自己看錯了的光芒,在這一刻清晰地消散了。

赫西汀低下頭,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果然還是要将他送走。

剛才那些話果然都是騙人的。

他默不作聲,但已經給談寶璐判了死刑。

騙子,和他們一樣的騙子。

當初說,只要他能找到這裏,就再也不會趕他走。

他那麽努力,像一條狗一樣努力地爬到了這裏。

結果他們還是要将他送走。

他真看錯了她,他以為她會往他的衣服裏悄悄塞地圖,她和其他人不一樣……

談寶璐握住赫西汀冰涼的機械手指,說:“送你回去,不是因為你哥哥成了親,也不是因為我們不要你了,而是因為那本來是你的家。你不想恢複你皇子的身份嗎?”

赫西汀冷漠地說:“不想。我讨厭那裏,我恨那裏。”

赫西汀的反應令談寶璐有些眼熱,她柔聲說:“阿汀,你還記得大禹那間鬥獸場嗎?”

赫西汀的眼眸瞬地睜大,那些痛苦的回憶又浮現了。

無數深夜裏,他都會從夢魇中驚醒。

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肮髒惡臭的籠子裏,以為自己又要像野獸一樣活活咬死他的同伴,只為了有一口水,有一塊肉,卑微到塵埃裏一樣狼狽地活下去。

見赫西汀面露痛苦,談寶璐心懷不忍,但她不得不繼續往下說,必須說:“你在的那一間鬥獸場被燒毀了,但是那裏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鬥獸場,甚至在未來會出現更多。會有更多和你一樣的孩子,不得不在鬥獸場裏搏鬥,把自己變成野獸,才能活下去。

“如果你回到了皇宮,恢複了皇子的身份,你就将擁有改變這些人的命運的能力,你就能讓天底下不會再有一個孩子吃你一樣的苦。阿汀,你願意嗎?”

赫西汀似是聽了進去,那只機械手指開始抖動了起來。

談寶璐今晚不逼他,她像照顧談妮和談傑一樣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說:“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永遠是你哥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你若仍不想,我一定想辦法将你留下來。好了,準備去睡覺吧。”

赫西汀擡起頭看着談寶璐,喉結滾動,欲言又止,但到底什麽也沒說出口。

談寶璐微笑了一下,說:“不急。你慢慢想,明日我們再一起吃晚膳好不好?”

赫西汀呆了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

談寶璐又笑了起來,再次摸了摸赫西汀的頭,照顧他洗臉脫衣入睡,方才回自己寝房中去。

夜已深了,談寶璐披着外衣,坐在桌邊,一手撐着臉頰,翻着一本話本。

她的面前擺着一只小食盒,食盒小點了一只小巧的酒精燈,這樣只要小燈不滅,食盒裏的吃食便是溫熱的。她想一邊看話本一邊等岑迦南,結果話本迷迷糊糊翻過了好幾頁,她的頭便小雞啄米似的往下一點,睡了過去。

不知昏沉地睡過了多久,朦胧中突然似有人從她背後擁了過來,貼着她深吻,她半睡半醒間擡不起眼皮,懵懂地接受着,她本能地非常輕微地吮吸,這輕微的回應便引得他更加地熱烈,直弄得她滿下颌是津津甜唾。

她終于睜開眼睛,看見近在咫尺岑迦南的面龐,帶着睡腔輕輕哼了一聲,“岑迦南,你回來啦。”

“嗯,怎麽不回床上睡?”岑迦南垂眸沉聲問道。

談寶璐捂着嘴輕輕打了個哈欠,然後興致勃勃地揭開食盒,兩眼亮晶晶地說:“等你回來吃夜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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