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115章
◎紫色的衣服染上很多很多的血,會變成黑色。◎
這年秋末的狩獵, 排場聲勢浩大,極盡奢華。
圈圍山地百餘裏, 放入新奇稀有獵物數百種類。
為保赫東延安全,又設置看守人、守山人數百名仔細勘察山中情況,在道路兩側設置侍衛,十步一崗,百步一哨,調用騎兵近萬名。除此之外,随赫東延出行的太監、婢女、禦醫、禦廚甚至戲佞, 又達數百人。
這數萬人于山腰嚴陣以待,等待赫東延的親臨。
約莫寅時,天空泛起了魚肚皮。
赫東延方才從奢華的營帳中出現。
兩名士兵提上來一只由純金打造的獸籠。
籠中關押着一只花色皮毛, 眼眸溫順的小鹿。
大晉帝王獵狩前,都要親手放逐一只瑞獸,以示天下帝王仁愛之心。
只是之前的帝王多放逐虎、狼、獵豹之類猛獸, 而赫東延不精騎射,恐傷了聖體, 所以便用這只性情親人無害的小鹿代替。
赫東延傾身打開了獸籠。
那只小鹿便從籠中探出頭來, 它警惕地向四處觀望, 然後從籠中躍出,靈巧地向山林灌叢中奔去。
在禮部官員的朗朗祝詞中,群臣聞令而動,紛紛策馬進山, 追逐獵物。
談寶璐騎着那匹小棕馬, 跟着岑迦南一起進入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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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一身紅色的騎裝, 一頭黑發高高束起, 紅色的束發飄帶迎風招展, 手腕和小腿上綁着紅色的護腕護膝,使四肢看起來更加修長,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幹練。
談寶璐說:“阿汀會不小心被人發現麽?”
岑迦南信馬由缰地與談寶璐同行,答道:“不會。你小瞧他了。”
“也是。”談寶璐轉念再想:“他能在鬥獸場活下來,又能一路從大禹跟随我們到大晉,這件事一定也難不倒他。我們是不是現在也要獵幾只兔子回去交差?”
岑迦南說:“看你本事。”
“看我本事?”談寶璐眼睛發起光來,躍躍欲試,“那殿下就等着瞧吧!”
“這麽自信?”
“那當然。”談寶璐揚眉輕笑:“我可是跟着最好的老師學的!”
她兩腿夾住馬腹,催促馬兒快跑,一瞬間便超過了岑迦南一個馬身。岑迦南淡笑一聲,也揚鞭追上,兩人便在林間不快不慢地你追我趕起來。
“這次山中除了小兔,還有什麽獵物?”談寶璐好奇地問。
岑迦南說:“為了保護皇帝安全,此處的猛獸全部驅散。所以最兇猛的野獸也不過是些家養的小狼。而狼這種動物如果長在野外還會有些狼性,但家裏從小用雞肉喂大的,就跟狗差不多,沒什麽兇性。”
這時一道白影從灌叢中一閃而過。
“小兔!”
談寶璐摩拳擦掌,連忙拍馬追上。
她搭上弓弦,一箭斜射出。
她手上勁兒小,弓難搭穩,箭頭便歪了,沒射中小兔,卻讓小兔受了驚,雪點子似的一頭紮進叢林裏,消失不見。
“差一點點!”談寶璐騎馬就追。
那小兔從一片叢林躍進另一片叢林,它一冒頭,談寶璐便忙又射出一箭,這次正中紅心!
“射中了!射中了!”談寶璐驚喜道。
她翻身下馬,飛奔去撿她獵到的第一個獵物。
“殿下你看!”她得意洋洋地舉起手裏的獵物,姣好甜美的面容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岑迦南在馬背上啞然失笑,誇贊道:“嗯,不錯。”
她興沖沖地拎着這只死兔要往回走,朝岑迦南看去臉色卻陡然一變。
“岑迦南!”
只見岑迦南背後茂密的樹枝之間突然射出數只飛箭。
飛箭殷紅的箭尾震動空氣,發出清脆的“嗖嗖”聲。
用慣了弓弩的人,對這種聲音極其敏銳。
風動時身形已動。
岑迦南察覺背後動靜,一拍腰際的佩劍,重劍出鞘,銀白的利刃在一錯眼的瞬間裏便将數只飛箭斬斷于劍下。
數名刺客從樹梢間飛身而下。
岑迦南驅馬而來,在經過她時,向她伸出手,“上馬!”
談寶璐抓住了岑迦南的手掌,提上了馬背。
她被岑迦南強硬地按在懷中,耳畔是他穩健的心跳聲。
變故發生得實在太快。
她還沒想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更幫不上岑迦南任何忙。
她現在能做到的,就是竭盡所能不給岑迦南添亂。
她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看到岑迦南在策馬狂奔的間隙,取下了挂在馬籠頭上的弓弩。
那面重達千斤的弓弩大張成一輪滿月,那只勾住弓弦的手穩如泰山,三枚長箭離弦,弦動發出地崩山裂般的巨響,幾乎要震聾談寶璐的耳膜。
飛箭去似流星,只聽嗖嗖嗖三聲響,身後傳來七八聲此起彼伏地哀鳴尖叫。
岑迦南一箭竟然當場射穿兩個人,三箭便殺掉了将近一半刺客。
談寶璐現在終于明白自己方才舉弓射兔時,岑迦南為何要哂笑。
在他眼裏,她剛剛的舉動應該就跟小朋友玩彈弓差不多……
三箭後,身後箭雨瞬間平息。
緊接着一聲哨音劃破天際,第二波飛箭雨點般地襲來。
僥幸存活下來的刺客向同伴發出了信號,于是更多的刺客向他們聚攏來。
攻勢有增無減,身後追逐他們的黑衣刺客越來越多。
在這生死一線的緊要關頭裏,岑迦南卻朗笑了一聲。
他笑着說:“看來秋狩的确是個很容易出意外的時機。不僅我們這樣想。”
沒錯。
岑迦南想在狩獵時送赫西汀回宮。
徐敏兒想在狩獵時刺殺赫東延。
而作為所有旋渦的中心,赫東延本人也沒閑着。
他也打算先下手為強。
岑迦南數次搭弓,數次射箭,但身後黑衣刺客卻好像殺不盡一般地向他們湧來。
這時岑迦南突然收攏馬繩,戰馬聲嘶力竭地長嘯,鐵拳般的兩只前蹄剛剛擡起。
只見他們的面前土地突然往下凹陷下去,撲簌簌的清灰之間,一道巨大的陷阱出現他們的面前。
陷阱之上是一面天網往下撒,陷阱之下是一圈圈帶鋼釘的狼牙棒往上升起,無數飛镖飛箭同時射出。
岑迦南當機立斷,抱住談寶璐躍下馬背,然後狠抽了馬臀一鞭。戰馬受驚,再次仰天四鳴,然後蹿入茫茫叢林中消失不見。
岑迦南抱着談寶璐從陷阱旁往外一滾,那是一道陡峭的滑坡,布滿荒草和碎石,兩人順着這道坡一路向崖底滾去。
到了崖底,談寶璐摔了個七葷八素。
渾身上下都是疼的,好像每根骨頭都被掰斷了然後錯着位重新粘合起來。她閉着眼在地面上蜷縮了半晌,方才睜開眼睛爬坐起來。
岑迦南就在她的身旁,正靠着山壁坐着,閉目養神。
談寶璐不由長松了一口氣。
岑迦南撩起眼皮,異色的瞳孔平靜地看向她,然後溫聲說:“寶兒,傷着了沒有?”
談寶璐龇牙咧嘴地坐正了,沖岑迦南甜甜一笑,說:“我沒事。殿下呢?”
岑迦南不答。他點了點頭,繼續說:“你去看一看這附近有沒有出去的路,有沒有水源。”
“好!”談寶璐飛快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磕磕絆絆地往外走。
她剛這一下摔得狠了,腦子還沒清醒過來,也就沒去多想為何身強力壯,武功高超的岑迦南自己不起身找路,卻要她去找。
她四處走動,發現他們是從懸崖的緩坡處滾到了崖底,頭頂的蒼穹只剩下一條線那麽寬。兩側山體上爬滿了層層疊疊的藤蔓,地上樹根虬結盤錯,布滿了厚厚的青苔,讓這裏成為了一個非常隐蔽的角落。
她撿了幾枚青棗,又用水囊盛了一小壺水,快步跑了回來。
她告訴岑迦南她的發現:“這裏有一條小溪,可惜再沒有別的出路,想上去只能從崖壁上爬回去了,可是怕上面還有刺客守着,等天黑了以後,我們抓着藤蔓,就能爬上去了。”
岑迦南在她說話時睜開疲憊的眼睛,平靜地說:“寶兒,你現在先聽我說。”
談寶璐這才注意到岑迦南的臉色有異,白得好像一張紙。
而且,他一直在閉目養神。
岑迦南覺少,有時候辦完公務亥時方回,再折騰她到大半夜。她總累得起不來床偷懶貪睡,而他寅時又起,還大汗淋漓地練一場功,就神采奕奕地去幕府了。
岑迦南繼續道:“以你的體力,想抓藤蔓上去是不可能的,你現在沿着這條小溪往下游走,一直走,不要回頭。”
他的聲音很穩,很平靜,但中心卻是空的。
好像那裏有一個無底的沼澤,吸走了一切經過的力量。
一股非常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談寶璐突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麽。
她朝岑迦南撲了過去,猛地抓住他的衣襟。
岑迦南掰開她的手,“寶兒。”
“談寶璐。”
“你聽我說。”
“我不聽!”談寶璐什麽都聽不下去了,“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答案呼之欲出。
當她的雙手剛一抱住岑迦南,就摸到了一掌心的血。
她渾身瘋狂地打顫,指尖哆哆嗦嗦,手指笨拙得像是剛從雪地裏挖出來的木頭。
她怎麽也剝不開岑迦南身上的衣物。
紫色繡金紋的華麗昂貴布料吸飽了血水,粘稠成一塊泥,與那綻開的皮,裂開的肉,融為了一團,如何也分不開來。
她不停地努力分開布料和皮膚,布料和血肉。
十根手指被血染得鮮紅。
終于,她費盡全力揭開了他小腹上的那一層布。
布料之下,一枚黃銅色的箭頭正對着她的雙眼。
這根箭是從岑迦南的左肋骨下沿飛入,刺穿過了他的皮、肉、器官,紮出一個對穿。
這支箭就像一只躲藏已久的毒蛇,它蟄伏已久,終于從陰冷的角落裏探出頭來,然後冷不丁地狠狠咬她一口。
而被毒蛇咬過的人,往往會丢掉小命。
談寶璐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心、脾,在這一瞬間全都停止了跳動,如同死人一般的冰涼僵硬。
她頭一回知道,原來紫色的衣服染上很多很多的血,會變成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