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恭迎陛下回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萬歲!”◎
“血滴不相溶, 這不是什麽皇子!哪裏來的小孽障!”護國将軍拔刀便砍,要将赫西汀就地處決。
鋒利的刀鋒從赫西汀的脖頸上一滑而過, 重而深地直紮進玉石磚縫之間。
“徐玉,你什麽意思?”護國将軍的寶刀竟然被一名太監擋下,這簡直就是打了他的臉,他怒不可遏。
徐玉眼角含笑,和顏悅色道:“此人如何處決,再怎麽也不該是将軍您說得算。将軍您就這麽在聖上面前貿然拔刀,不怕驚擾陛下?”
徐玉不曾懷疑赫西汀的身份。而且赫西汀身體特征均與案卷中記載相符, 他一個流亡的小乞兒,有什麽途徑接觸到封存在宮中的絕密案卷?又如何提前做好手腳換好身份?
所以赫西汀的身份一定無誤。
兩人血液相排斥,徐玉首先想到是這水有問題。
但這碗水是由他親手捧上來, 不曾假第二人之手,碗中水色清明,不見異物異味。問題究竟在哪兒?
聽着衆人的指責, 赫西汀頭腦短暫地懵了一下。不對!不可能!一定是哪兒弄錯了!
他被按在地面上想要起身,身後的侍衛便用膝蓋抵他的後背, 按押得越發用力。
他扭動脖頸, 拼命朝岑迦南的方向看, 哥哥會不會覺得自己一直在騙他?會不會也不相信他是弟弟?他好怕岑迦南也不相信自己。
“不是的!”他發出尖銳地吶喊:“我沒有撒謊,我沒有!”
“放肆!”在赫東延的授意下,赫西汀的頭再次被狠狠地往下按。
他稚嫩的面頰摩擦在地上,擦出了一道道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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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也看不到哥哥, 看不見他的臉上究竟會挂着怎麽樣的表情。
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裏絕望地滾了出來。
這是他從鬥獸場出來後最難過的一天, 他以為自己終于又有親人了, 有家了, 沒想到卻還有人要将他們拆散, 要剝奪走他的家世和血統。
他以手捶地,大喊:“我沒有撒謊,我就是大晉皇子,我的名字叫赫西汀!”
玉階下群臣一陣交頭接耳,禮部大臣道:“鐵證如山,你口口聲聲說你沒撒謊,那你如何解釋,為何你的血液不與陛下相融?”
“我,我……”赫西汀答不上來,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其中緣由。
禮部大臣便道:“此小兒滿口胡言,意圖混入大晉皇族玷污大晉血脈,此罪當誅!武烈王岑迦南錯擁新主,懷有二心,此罪亦不可容,應當剝奪爵位株連九族。”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附和。周兆立于義憤填膺的群臣之中,轉頭朝談寶璐望了過來。
若要誅殺岑迦南的九族,那談寶璐必定也牽連其中,他立刻谏言道:“滴血認親是民間土法,此法究竟是否精确,還需再以一對親兄弟驗證方才可靠。”
“此法極為牢靠。”馬上有人辯駁:“當年後宮中有皇子身份可疑,不也是用的這種法子驗明?滴血認親,滴骨認親,自古以來就這麽用,有何可疑?”
情勢直轉急下,談寶璐只想趕快将自己知道的事告知岑迦南。
赫東延與赫西汀的血不相溶,是因為赫東延才是假皇子。只要他們拿出當年禦醫問診赫東延母妃的證據,他們不僅不會喪命,還能徹底将赫東延拉下馬。
可是,她如何在這種情況下告知岑迦南?
她情急之下,再次悄悄握住岑迦南的手。
當她握住岑迦南垂下的手時,意外發現他的手竟有些微微顫抖,不知是因身上傷疾複發還是因情緒激動。
她顧不得細想,在他的掌心飛快寫了一個“假”字,然後指了指赫東延。
聰明如岑迦南,定然能明白她手勢意為何。然而他卻無所謂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朝她淡笑了一聲,這一抹笑中神情複雜,有幾分釋然,幾分決絕。
祭祀壇前,高僧分列兩旁,正低聲誦經。
梵音袅袅之中,岑迦南突然朝赫東延走了過去。
赫東延大驚失色,手中的碗翻倒在地,炸成碎片,他連呼:“護駕護駕!”
但竟無一人上前。
赫東延轉頭看去,他的侍衛已全部被禁衛軍所控制。
自古以來,宮變都伴随着鮮血和殺戮,正義與否只是為勝利者書寫的一面之詞。
岑迦南從不做沒有萬全把握之事,将供奉先帝遺骨的祭壇至大殿外是第一步,禁衛軍埋伏是第二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場的侍衛已全部被禁衛軍所取代。
他們包圍了群臣,有誰不服,那杆紅纓槍會叫人聽話。
赫東延不可思議道:“你,你這是要謀反。”
岑迦南抓上赫東延的頭,猛地将他往那祭祀天壇上一撞,赫東延一頭摔在天壇上,他的額頭了裂開一道口子,鮮血如注。
“這是謀反!這是弑君!”
“岑迦南太無法無天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打傷帝王,這簡直是徹底不将皇權放在眼裏。縱使被武力壓迫着,依然有老臣要以死明忠心。
玉階下群臣急得滿頭大汗,按大晉律法,群臣非召不得上丹墀,只能在底下幹着急。
但很快,群臣的震驚變了味。
他們驚訝于另一樁事——
只見赫東延撞翻了先帝的祭壇,先帝的遺骨滾落而出,那一滴滴從赫東延身上流出來的血,滴落在祭壇先帝遺骨之上,竟平緩地滑落了,一滴也沒有溶進去。
“這是……”
“他的血與先帝遺骨不相溶……”
“這,這……這是不是意味着……”
赫東延被撞得暈頭轉向,當他緩過勁兒來,便看見無數只眼睛正錯愕地望着自己,好像在看一個沒穿好衣褲的小醜。
他擡起手,抹了一把臉,摸到了自己一臉的血。
看見手掌中的血,看見地上幹幹淨淨的遺骨,赫東延登時明白自己大勢已去。
但他不甘心地垂死掙紮:“岑迦南,你,你又弄了什麽鬼把戲?你替換了先帝的骸骨,其罪當誅,其罪當誅!”
禮部大臣道:“當年先帝駕崩,請寺廟高僧超度九九八十一日,其心極誠,極純粹,方才煉出這一節未化的仙骨,供奉于祠堂之中。今日當年超度的高僧均在場,請衆大師一看便知。”
誦經的方丈走上祭壇,看閱後道:“此乃先帝遺骨,千真萬确。”
“他與先帝遺骨無法融合,而那孩子亦與他血不相溶,這也就是說……”
徐玉道:“再請禦醫上殿。”
禦醫道:“經重新核查陛下出生時的記錄,陛下出生時為臘月,而陛下母妃受孕時間往前推便是先帝外出狩獵之時。妃嫔受孕期間先帝并不在宮中,故而身份存疑……”
禦醫奏報時,岑迦南一直看着祭壇的方向,無聲地笑了出來。
他真想知道,如果赫連達知道自己窮極一生,費勁心機拉扯的那塊爛泥,身上流着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血,會是什麽感受?
會被氣吐血嗎?
會被氣得要從棺材裏爬出來嗎?
岑迦南享受地拾起了那個男人的遺骨。
他殺過很多人,所以他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來,這是赫連達右手食指的骨骼,第三節至第一節。手指骨節的地方已被長年累月的風化,看起來好似一根枯樹枝。
他是一名鐵骨铮铮的帝王,他也是一位嚴厲苛刻的父親,這個男人在沙場馳騁過,在女人鄉裏沉溺過,坐擁萬裏千山,享受無邊金錢與珍寶,最後也不過是化為一捧灰,一根骨。
岑迦南的眼前浮現了一名垂死的老人,一名稚嫩的少年。
那名少年跪拜在床畔前,“陛下。”
“你回來了。”病重的赫連達轉動着渾濁的眼球看向了他。
少年離家多年,再次見到唯一的親人,百感交集。
人總會對太遙遠的記憶進行美化,直到無知無覺地将它美化成自己期望的模樣。少年的他生出了細微的期待,覺得父親臨死之前将他從邊疆召喚回來,心中一定也是思念着他。
然而病榻上的老人發出殘喘的聲音:“你給我發誓,用你的性命發誓。”
“發誓?”
“把手舉起來。”
他懵懵懂懂,将手舉了起來,四指相并,做出發誓的手勢。
赫連達臨死前的聲音,至今在他耳畔還清晰得就像昨天——
“你要守護好赫東延,用你的命守護他!你可以死,你可以上刀山下海火,但你要讓他活。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血脈,你拼了命也要給我将他延續下去……”
唯一的兒子?
唯一的血脈?
可笑!真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世上最重視血脈的人,卻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守護一個小雜種。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守護奸.夫淫.婦的後代。
這就是他要的純正的血脈嗎?
這就是他眼中的所謂家族的光彩嗎?
你被人戴一輩子的綠帽子了!
但這種病态的狂喜,很快平靜了下來。
因為他看見了正憂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談寶璐。
或許是因為做了母親的緣故,談寶璐看起來溫柔如水,她穿着湖綠色的羅裙,眉長唇紅,飽滿的面頰有一層健康的細軟的絨毛,這讓她在陽光下一照,好像蓋上了一圈母性的光輝。
她正望着他。
滿心滿眼的都是他。
就為了這一眼,他願意原諒過去的一切。
他松開了這根遺骨。
沒有折碎,沒有碾斷,留給那個蒼老的男人最後一絲體面。
他不會再沉溺于父親的陰影裏,他重新再發出了一道誓言,他絕不會成為他父親這樣的男人,也絕不會這麽對待他自己的孩子。
他會平等地愛他們每一個,小男孩,小女孩,聰明的,遲鈍的,頑劣的,乖巧的,他會讓他們健康幸福又快樂的活下去。
在場群臣都是政治動物,他們敏銳地洞察到風向。
赫東延身世是假,這個小皇子才是真。先帝膝下無子嗣,這個孩子便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
可如今的問題是,赫西汀回宮,岑迦南會點頭嗎?
所謂血脈正統,不過是個虛名,真正掌權的,永遠是那個手裏拿槍的人。岑迦南手中大軍就在城外,禁衛軍又把控了內殿。他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一手遮天,他就算當場将那孩子殺了,自己坐上龍椅,他們又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烈日當頭,梵音袅袅。
在場臣子群龍無首,心中茫然。
這時只見岑迦南竟将那根仙骨放下,背立于玉階上,沉聲道:“恭迎陛下回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萬歲。”
“恭迎陛下回宮,陛下萬歲萬歲萬萬萬歲!”在岑迦南的聲音裏,群臣立刻朝赫西汀跪拜。
赫西汀孤零零地站了起來。
他再如何勇敢堅強,也是個孩子,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談寶璐。
談寶璐沖他微笑。
她用眼神用嘴型悄悄告訴他:“不要怕,往前走,我在這兒,我們都會在這兒。”
赫西汀昂起頭來,就像一位少年帝王,在身後群臣高呼聲中,一步步朝大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