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126章
◎惡心吐了◎
是夜, 萬籁俱靜,三五枝畫燭高明, 一兩處月光射入,堂內甚是明朗。
岑迦南沉默地端坐在幕府長方案幾後,臺下數十名将領正在彙報着今夜的搜捕情況。
“城東已搜查完畢,未見蹤跡。”
“城西已搜查完畢,未見蹤跡。”
“正在往南邊搜尋……”
岑迦南一面聽着,一面放任腦中記憶如海水一般回溯而上。
那時他要去往大禹查赫西汀,談寶璐害怕被赫東延盯上, 自投羅網地跑到了他這裏來,他們兩人共乘一條小船,順河道而下。她不知道她睡相有多不好, 一睡着就怕冷,偏生愛往暖和的地方鑽。而整條船上最暖和的位置,就是他的懷裏。
那時他冷眼看着, 心道看看她還有什麽把戲,可當她從厚氈毯裏鑽出毛茸茸的腦袋, 依偎着他, 緊貼着他, 他又茫然無措了。
他不願動彈,怕将她驚醒,然後就像貍貓一樣受驚躲開了。他恨河道開鑿時只鑿了十五裏,該是二十裏、三十裏、最好沒有盡頭, 兩人就這麽一片孤舟, 天地為被, 繼續漂流。
再後來談寶璐嫁與了他, 睡覺愛動的習慣依舊不改, 無論他每次将她折騰得多可憐兮兮,剛結束時紅着臉要躲,跟他生氣,一睡着了,又抱着被子卷進了他的懷裏。
心口一股邪氣湧了上來,他扶着桌角,猛烈咳嗽。
徐玉關切道:“殿下,您傷勢還未好……”
岑迦南重重地将手掌按壓在裂開的傷處。
本就龜裂開的傷口血絲從布料中滲透出來,從中心向外渲染,擴散成一朵嫣紅的蓮花。
那雙紫色的那只眼睛已經鮮豔得近乎紅色。
疼點好,這個位置疼了,心髒就好受些。
他現在十分悔恨。
是他太慣着她了。
明明她每次找他要的,都是危險的東西。
每次要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他就不應該允許她來處置赫東延。
只是她沖他一颦一笑,他就情不自禁地讓步了。
這是最後一次,他在心中立誓,待談寶璐回來後,他就要将她關進由純金打造的鳥籠裏,再也不許她離開,任她如何請求,也絕不相讓……
*
“你有身孕了。”
這是談寶璐陷入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迷藥令她昏昏沉沉,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夢境中,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重活的這一生其實才是一場夢,那個真正的活生生的自己,早就死在了赫東延喂她毒藥的那一日。
大片冰冷的雪花覆蓋了她的骸骨,雪化成水,刺骨冰寒。
她打了一個寒戰,從噩夢中驚醒。
睜開眼時,車內車外漆黑不見五指。
深秋入夜陰冷,她身上沒有棉被,只有一身不算厚實的秋衣,無法抵擋夜晚的寒氣,凍得微微發抖。
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她分辨出身旁赫東延的輪廓。
當她昏睡時,赫東延就在她的身側,入迷一般盯着那些小孩的衣物。
“你醒了。”見她蘇醒,赫東延開口道,嗓音沙啞。
談寶璐不願說話。
但就算她一言不發,赫東延也知道她的迷藥藥效已經過去了。
談寶璐側耳聽着車外的動靜,似乎有人聲和腳步聲。
緊接着,馬車停了下來,赫東延用一塊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後輕柔地抱着她下馬。
似乎穿過曲折的長廊,幽深的庭院,她被抱進了一間廂房裏。
房中點過熏香,那香料聞起來價值不菲,一兩能抵過千金。若是鄉下田野,是很難見着這麽好的香料,再以馬車奔走的腳程來算,他們現在至少出了城。将這兩項異樣相結合,談寶璐推測,她現在應該在某位高貴顯貴的外宅。
赫東延将她在一張真絲被單床榻上安頓好,又将她的雙手捆綁在床杆上,“我去去就來。”
門吱呀推開又關閉,談寶璐被獨留在房中。
她雖然恢複了清醒,但身體還是綿軟無力,根本無法掙脫手腕上的繩索。眼前的黑布隔絕了一切,她只能安靜地坐在床榻上,聽着一旁水鐘滴滴答答地流淌。
好想知道現在殿下怎麽樣了……
應該已經知道赫東延把她抓走了吧?
他的傷呢?
上次看時還沒好全,不知道現在會不會又開裂了。
好不容易才養得好一點的……
床畔水鐘響了約莫半個時辰,有人回到了屋內。
眼前的黑布終于被揭了下來,她看見了赫東延的臉。
赫東延親自為她端來了一桌飯菜,有葷有素,賣相尚佳,還有一小盅冬瓜蝦仁湯,幾樣糖水點心。
他與她同坐,太監似的一一為她布菜。
“一起吃吧。”赫東延說。
談寶璐不說話。
赫東延看着她,然後非常有耐心地說:“差點忘了,沒給你解開繩索。”
談寶璐冷眼看着赫東延。
赫東延嘴上這麽說,結果壓根沒有解她繩索的意思。
他端過湯碗,翹起一根小拇指捏住湯勺,輕輕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涼了,然後喂到了她的嘴邊。
談寶璐死死地抿緊了嘴唇,不屑地看着赫東延惺惺作态。
赫東延将湯勺喂在她的嘴邊,蹙眉關切道:“怎麽不喝?是不喜歡嗎?”
真會演啊……
一個剛趕下馬的假皇帝,在她面前演得跟個小太監似的,要不是她的雙手被捆綁住了,她真想給赫東延鼓掌。
她譏諷道:“我孕吐,喝不下。”
“孕吐”兩個字狠紮得赫東延的瞳孔變成一條豎形的柱。
他重重地擲下湯碗,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赫東延,你将我關在這裏,究竟有什麽意義呢?”談寶璐心平氣和地說:“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現在要在這兒跟我裝大情聖,你還能人道嗎?”
這是男人最介意的事。
赫東延渾身顫抖,就連他們面前的小木桌都被帶動得震蕩起來。
赫東延糟蹋了那麽多女人,談寶璐放她們進去報複後,她們第一個要壞掉的就是赫東延害人的東西。赫東延現在就是個太監,甚至比太監還不如,畢竟太監後面還是好的。
赫東延拼命喘了許久,然後慢慢冷靜了起來。
他漸漸坐直了身,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然後他端來了一小碟板栗,慢條斯理地剝着板栗皮。
看着赫東延莫名其妙地舉動,談寶璐簡直不知道他又在發什麽瘋。
赫東延認認真真地剝了三枚,細細吹掉表面的碎屑,然後小心翼翼地喂到她的嘴邊,說:“吃這個吧,板栗,朕記得你上一世最愛吃板栗。”
談寶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麽?”
“你不是最喜愛宮裏的板栗酥嗎?”赫東延道。
他自己将自己感動到了,灑下幾滴清淚。
那幾滴淚水令談寶璐想到了鱷魚的眼淚。
傳說鱷魚會在捕食獵物後分泌出幾滴淚水,所以鱷魚的眼淚又叫做虛僞的慈悲。
“朕知道事已至此,破鏡難圓,”赫東延繼續深情款款地對她說:“你心中對朕的怨氣不是一日兩日就可消除,不過沒關系,朕會好好愛你,好好照顧你,甚至就連你肚子裏的孩子朕都會視為己出。朕對你的愛天地可鑒,日月可鑒。寶兒,你再給朕一個機會,好不好?”
“哈哈!”談寶璐笑出了聲,她像看了一場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劇,她笑得直搖頭,最後目光冷漠如寒冰,“我不喜歡板栗,我從來不喜歡。我最喜歡吃的點心也不是板栗酥,而是蓮花酥。那個喜歡吃板栗的人,是方月華。”
“月妃?”赫東延微微一頓,又說:“這時候,你提她做什麽?”
“你還記得她嗎?”談寶璐反問。
赫東延卻答非所問,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上一世冷落了你?”
他擺出一副真誠的嘴臉,認真地解釋:“其實我的心裏只有你,那些女人都是你的替身,你的影子。我無數次想去找你,但方月華那個賤.人攔着朕不讓朕去見你。你也知道的,你們後宮的女人就愛争風吃醋。朕也是有苦處,不然我們早有我們自己的孩子了,何至于今日……”
談寶璐問了第二遍:“赫東延,我問你,你記得方月華嗎?”
赫東延不悅地蹙了蹙眉,說:“你老提她做什麽?她不是早就病死了麽?”
赫東延記得方月華很早就因為他染了病。
染了病的人當然不能要。
他能有病,但他床側的女人都要是幹幹淨淨的。
無論談寶璐自以為自己有多了解赫東延的無情無義,她還是被他的下限所震撼。
“那春華呢?”談寶璐繼續問。
“春華?”赫東延疑惑道:“那是誰?”
“一名宮女。”談寶璐提示道。
一個被他玷污後投湖而死的宮女,而她的愛人為了報仇刺殺了他,被當場分.屍。
赫東延眉緊皺,似是回憶,“你說的是哪一個?”
“哈,哈哈,哈哈哈!”談寶璐大笑了起來。
她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這些淚水為那些無數癡情女子被浪費掉的一生而流。
赫東延見她的神情登時慌了神,急切道:“寶兒,你聽我說。我的确有很多妃子,睡了很多女人。可她們哪兒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卑賤的宮女,她們就是個容器,是個皮套子。我其實只想從他們身上找你的影子,談寶璐,你要信我,我愛了你兩世,兩世!”
談寶璐笑得滿臉是淚,她平靜地說:“赫東延,你根本不愛我。你根本沒有人的感情,你誰都不愛,你只愛你自己。你現在抓我來這裏,跟我說這些,跟我演戲,不過是不甘心!”
“你不甘心我沒愛過你。”
赫東延憤怒地站起身,他在房中徘徊着,“根本不是這樣,不是!我是真的愛你,我只是上一世做錯了事,你應該給我機會!”
赫東延到底當久了皇帝,他從沒被人拒絕,更沒有被人像今天這樣連續拒絕兩次。他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不是男人了,但不是男人也可以做很多事……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抱談寶璐,想吻一吻她的唇。多麽漂亮的一張臉,多麽動人的一層皮,多麽迷人的一雙唇,可為什麽她一開口,就盡要說一些傷人心的話?
結果他剛一靠近,談寶璐就吐了。
吐了他一身。
赫東延震在了原地,滿臉不可置信。
談寶璐嘲諷地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赫東延,你真讓我惡心,惡心得想吐。”
赫東延衣襟上沾着點點污穢,他怔愣了許久許久,方才回過神來。
他低頭看了看衣服,手足無措地搓了搓,道:“沒事,沒事的……不臭,我不嫌棄你,但我現在要出去整理一下。”
談寶璐嘲諷地扭過臉。
赫東延出去後,談寶璐便癱軟了下去。
她疲憊地倚在床杆上,小腹裏如燒起了一團火一般翻江倒海。
她已被綁走了整整一日。
這一日裏她身中迷藥,滴水未沾,食不果腹,體力消耗到了極點。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又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
她将身體蜷縮成了嬰兒的姿勢,這樣雖然會令綁縛住的手腕承受巨大的壓力,卻能保護住他們的孩子。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輕輕念着岑迦南的名字。
“岑迦南,岑迦南,岑迦南……寶寶,如果你能聽得見娘親說話,你爹爹的名字叫岑迦南,他會來救我們……一定會。”
成婚多日,他們頭一次被分開這麽久,也頭一次這般的思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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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荞麥”,灌溉營養液 +1 2023-10-28 12:47:30
讀者“-Nnxhxxy”,灌溉營養液 +1 2023-10-28 0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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