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130章
◎愛可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待身體養得好了些, 談寶璐便帶着談妮進宮去看望赫西汀。
她沒提前告訴談妮,而是賣了個關子, 故意等馬車快到了宮門前,方才問:“妮妮今天想不想去見一個朋友呀?”
“誰呀?誰呀?”談妮叽叽喳喳地好奇問。
談寶璐神秘地說:“上次妮妮為誰急得哇哇直哭呀?”
談妮眼睛亮了起來,朗聲叫道:“阿汀?!是阿汀?”
談寶璐微笑着點了點頭,“對。”
談妮樂得滿空懸在車座椅上的兩條細短腿亂撲騰,笑嘻嘻地拍掌說:“太好了太好了!”
馬車進宮後,談寶璐牽着談妮朝赫西汀讀書的大殿走去。
以往赫東延在鸠占鵲巢,她連讓赫東延多看談妮一眼都心裏發慌, 不敢讓談妮進宮去,這還是頭一回帶着談妮進宮。
談妮雖貪玩,但遇事十分乖巧。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珠子一路滴溜溜轉, 到處觀望,小小的手抓緊着她的手,跟得很緊, 一步也不落下。
大殿內,琉璃做瓦, 絹紙做窗, 秋末初冬清早和煦溫暖的晨光之中, 赫西汀正在處理政務。
他要學的還有很多。
岑迦南給他請了許多老師,甚至比他年齡更小一些的談傑,每日也會來教他課業。
他上午讀書練字下棋,下午騎馬射箭, 日子周而複始而且枯燥。但赫西汀是不怕苦的, 他反而認為這些乏味的練習正在不斷錘煉着自己的心智, 讓他變得更智慧冷靜成熟, 也更像他的哥哥。
這是他最滿意的地方, 變得更像岑迦南,那個他心中最崇拜向往的人。
可唯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孤寂。
宮裏的每個人臉上都戴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行事好似用尺子比着做出來一般循規蹈矩,他們明明是跪在下頭沖他笑的,可這些笑卻只挂在嘴上,不達眼底,他們看他的眼神總是恐懼,好像他是什麽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魔。當然,他曾經的确是這種野蠻的人。
“阿汀!”一道清脆的女聲在窗外響起,打斷了赫西汀的思緒。
赫西汀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緩緩轉頭朝窗外望去,就見談妮正趴在窗臺下,沖他彎眉微笑。
她穿着一身桃粉色疊式石榴裙,梳了一對雙環發髻,烏黑的發辮上編着各色琳琅滿目的蝴蝶發飾,臉頰紅粉,嘴唇鮮豔。
時久未見,她的五官似乎張開了一些,不再像小孩一樣肉乎乎,隐隐有大人的雛形。她的姐姐是大晉第一美人,而她的面孔與她姐姐有四分相似,足以預見她未來也會是一等一的美人。赫西汀手握《孟子》,正好讀到了:“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
“阿汀阿汀!”談妮提着裙擺朝赫西汀奔跑過去,這幾步路早讓她将談寶璐的囑咐抛之腦後。
她撲進赫西汀的懷裏,說:“阿汀,我好想你。”
她撞得很重,如果不是赫西汀常年練武下盤極穩,恐怕要被撞倒在書桌上了。他的動作比大腦更快,條件反射地托了托她,然後垂下頭,認真地打量,平靜的臉色下暗藏波濤。
他緩緩地問:“你,想我?”
他很懷疑這句話是否可信。
她知道什麽叫想嗎?
她知道什麽叫思念嗎?
這時談寶璐也走了進來,笑着說:“妮妮,姐姐剛才怎麽跟你說的?阿汀現在是天子,不可以冒犯沖撞,也不可再直呼他的姓名。”
“啊,哦……”談妮無不惋惜地擡頭再次望向赫西汀,然後往後退,歪歪扭扭地将左手放在右手上,行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禮,“陛下。”
赫西汀托住她的手腕,朝上一擡,不讓她拜了下去,說:“算了,她從小叫到大,就這麽由她叫吧。”
談妮眼睛登時又亮了起來,撲閃着望着他。
赫西汀立馬轉開頭,對談寶璐說:“姐姐身體剛好,不宜到處奔走操勞。”
談寶璐的小腹已經有了隆起的形狀,看起來更加的溫柔。她笑了起來,說:“我身體沒事,我今日進宮裏來看看陛下。”她微一頓,又問:“阿汀近日可好。”
再聽到談寶璐喚這一聲“阿汀。”
赫西汀通體舒暢,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武烈王府裏當閑散游仙的好日子。他牽着談妮,回答道:“謝謝姐姐關心,我都很好。”
談寶璐點了點頭,說:“你看起來也比以前成熟了。”
談寶璐在赫西汀這裏坐了一會兒,說:“我今日進宮,還打算去看望幾位老友。”她捏了捏談妮的臉頰,對赫西汀說:“妮妮就先放在你這兒了,待會兒我來接她。”
“好。”赫西汀點頭答應。
談寶璐走後,談妮就徹底成了沒緊箍咒的孫猴子。她快手快腳地爬上了窗下案幾前的蒲團,倒地跪坐,歪着頭說:“阿汀!難道你不想我嗎?我們好久沒見了!你都在做什麽呢?”
赫西汀說:“我在學很多東西。我現在會下棋了。”
“下棋?像這樣嗎?”談妮撥弄着他面前的棋盤,将黑棋白棋擺得到處都是。
赫西汀瞧那棋格,棋子沒一枚擺對了位置,全擺到空格裏頭去了。
他的棋藝可是談傑教的。
赫西汀心道,談傑和談妮是雙生子,看來辛夫人懷他倆時一共就這麽些心眼,談傑分得多,成了人精;談妮遺傳得少,就傻乎乎的。
談妮擺完棋,撫掌哈哈大笑,“阿汀你快看,這個像不像你?”
赫西汀垂眼再看,這次他将棋盤上的棋子想象成點,再由點連成線,竟真成了一張人的臉。
我原來長這樣?赫西汀沖棋盤上的人臉陷入沉思。這樣的面孔,算英俊嗎?
這時後宮的太監嬷嬷請求入內,道:“陛下,練習騎射的時辰到了。”
赫西汀嘆了口氣,說:“好。”
他想帶着談妮一同去,那幾位嬷嬷卻面露難色,跪地請求道:“陛下,宮中人多嘴雜,談姑娘也快到及笄的年齡,不可在陛下這裏久留。還是讓老奴親自送談姑娘回去吧。”
赫西汀臉色沉了下去。
嬷嬷繼續道:“陛下,談姑娘已經在陛下這兒坐半個時辰,萬不可再留,恐會讓談姑娘閨譽受損。”
談妮還弄不清狀況,好奇地問:“我要回去了嗎?”
赫西汀陰沉着臉沉默半晌,然後才點了點頭,“送她去姐姐那裏吧。”
嬷嬷們松了口氣,道:“是。”
談妮被嬷嬷牽着往外走,她垂頭喪氣,一步三回頭,對赫西汀依依不舍,趁嬷嬷沒注意,悄悄沖他擺了擺手。
談妮還不知道她這回出了宮,再想見他不知何時何月。可赫西汀知道,他知道談妮這一走,他的玩伴就沒有了,他就又要繼續過那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再也沒有歡笑,再也沒有一張純真的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他的胸口突然湧上來了一股沖動,這股沖動逼着他開口:“慢着。”
他将衆人喚住。然後大步朝談妮走了過去。
談妮驚喜地昂頭看他,“咦。”
赫西汀的嗓音正在變聲期,介于青年的成熟與幼童的稚嫩之間,沙啞但不難聽,帶着特別的顆粒感。他問她:“你願意進宮嗎?”
進宮。然後一直陪着我。
談妮疑惑地歪了歪頭,說:“可是姐姐說,我不可以總進宮找你的。”
“如果你願意當我的皇後就可以。”赫西汀說。
談妮眼睛睜得更大:“啊?”
嬷嬷也吓了一跳,道:“陛下這事不可開玩笑。”
赫西汀說:“朕沒有開玩笑。妮妮,你願意嗎?”
“我?”談妮撓了撓頭,“我願意進宮的話,就能總來找你玩嗎?”
“對。”赫西汀篤定道:“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談妮聞言眉開眼笑,她眯起了圓圓的眼睛,笑眯眯地說:“那好呀!我願意。”
嬷嬷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卻又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談妮一口答應下來後,就樂呵呵地随嬷嬷出去了,壓根還沒弄明白自己今日究竟答應了什麽。
身後朝堂上,年少的天子少年老成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淺笑。
*
談寶璐還不知道談妮背着她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她正在陪徐敏兒喝茶賞花。
赫東延死後,徐敏兒名正言順的出了宮。
她本應該回娘家去,但她以想伴青燈古佛為由,從家裏溜了出來,住進了徐玉的宅子裏。徐玉雖是個太監不能娶親,但只要人的地位足夠高,就沒人敢當面說閑言碎語。
以前他們一個是妃嫔一個是太監,想幹什麽都只能偷偷摸摸的,現在
終于能光明正大了,徐敏兒簡直是不把她當外人,當着她的面就跟徐玉膩歪在一起,一會兒讓徐玉喂她吃青梅,一會兒讓徐玉喂她喝清酒。
徐玉也是個好脾氣的。
徐敏兒這嬌勁兒擱她這兒她都受不了,徐玉還挺享受,只恨不能将那青梅的核給嚼爛了剔出來,再喂給徐敏兒吃。
談寶璐閉了閉眼睛,覺得很這畫面不忍卒視。
她突然非常同情萬事通,原來他每天受到的都是這樣的摧殘。難怪他總念叨什麽“工傷”。
徐敏兒吃完果子,又沖徐玉撒了會兒嬌,然後摟着他說:“好啦,你去忙吧。”
徐玉說:“娘娘這麽抱着奴才,奴才走不了。”
“好吧。再親一口。”徐敏兒貼着徐玉的臉咬了一口,才讓他去了。
徐玉告退後,徐敏兒斜倚在貴妃椅上,整了整鬓發,轉眼看她,問:“你還有幾個月?”
“現在已經三個月了。”談寶璐回答。
徐敏兒說:“那我可要做它幹媽。”
“好呀。”談寶璐說。
徐敏兒說:“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會将這個孩子視如己出。”
談寶璐不禁問:“會覺得遺憾嗎?”
“遺憾?”
談寶璐說:“遺憾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徐敏兒嗤笑起來,說:“當然不會,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而且生小孩好痛,我才不敢生,徐玉不能生,我才高興呢。”
談寶璐噗嗤一聲也笑了。
徐敏兒說:“但是你不一樣,我會給你找最好的大夫,保護你一定平平安安地生下這個孩子。”
這時方月華也到了。她一直在專心治病,出宮後也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便會給她們寄來一封書信,書信中總會夾着一片當地開得最好的紅花。她這次是專程從外地趕回來,就是為了看望有身孕的談寶璐。
“我是不是來遲了?”方月華笑着說:“我也要給孩子當幹媽。”
談寶璐笑了起來,說:“這孩子有福氣,還沒出生就有兩個幹媽照顧她了。”
三人一齊在花前舉起杯盞,白瓷相碰,叮當作響。徐敏兒說:“今天有人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
談寶璐說:“下次補上。”
方月華說:“塵埃落定。談寶璐謝謝你,你為我們所有人報了仇。”
談寶璐抿下杯中的茶水,微笑着說:“是呀,塵埃落定。”
*
這年冬月,赫西汀正式登基,改國號為“颢”。
颢,音晧,意為白而發光,寓意大晉的未來無限光明。
這位年輕的皇帝來自民間,也心系民間。他上位後第一件做的第一樁大事,便是嚴查大禹一帶官官相護的沉疴舊疾,并且重修大堤,查封了當時大晉所有地下鬥獸場,解救了大批靠鬥獸吃人生存的幼童。
有人覺得他是岑迦南的學生,所以行事作風和岑迦南一脈相承。
也有人覺得,他根本就是岑迦南的傀儡,才會每一份政績上都有岑迦南鮮明的烙印。
他與岑迦南的關系也是被衆人津津樂道。
一個剛登基就鋒芒畢露,真甘心聽令垂簾後的攝政王嗎?
但還不及衆人猜測,烏茲十萬大兵招搖過境,頻頻騷擾邊疆的黎明百姓。
大晉皇位交疊正值動蕩不安之際,野心勃勃的拓跋烨怎會放棄掉這麽好趁虛而入的機會?
這個多事的秋末,邊疆戰事一觸即發。
*
武烈王府邸張燈結彩,來往慶賀的客人絡繹不絕。這日正是岑迦南唯一的女兒岑灼的百日宴。
一張紅木八步床上,一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家夥正在在一片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中到處打滾。小家夥長了一張白玉盤似的小圓臉,小手和小腿像剛挖出泥的藕節似的白嫩,她渾身都是勁兒,手舞足蹈,笑得直流哈喇子。
“不能給她提示,要讓她自己抓,抓到什麽是什麽。”屋裏都是親眷,她的兩個幹媽也都來了,坐在床邊搖着撥浪鼓逗她。
岑灼在床榻上連滾帶爬,最後抓到一只比她的小手還大的金元寶,引得衆人哈哈大笑。辛夫人笑得直拍掌,道:“這小家夥是個有福氣的,命裏帶財。”
“殿下到了。”這時岑迦南步入屋中。他剛下朝回來,一身紫色官袍未脫就趕了來。屋中衆人紛紛朝他行禮。
談寶璐笑着說:“殿下回得正好,你女兒正抓阄,抓着了一枚金元寶。”
岑迦南嗤笑一聲,一把将那小丫頭抱了起來,說:“是個小人精。”
那小丫頭喜歡她爹爹,咯吱咯吱地笑。岑迦南回來後,岑灼的百歲宴也結束了。岑迦南抱了一會兒孩子,将岑灼交給了奶媽,然後對談寶璐說:“寶兒,我有事跟你說。”
誕下小閨女後,岑迦南還是管她叫寶兒,叫他們的孩子小丫頭片子、小東西,或者就叫岑灼。談寶璐幾次要岑迦南改口岑迦南不改,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談寶璐讓奶媽将孩子帶了下去,屋裏只剩他們兩人,談寶璐幫着岑迦南解開官袍,問:“是什麽事?”
腰間的玉帶解掉,岑迦南換了一身黑色常服,然後握上她的雙手,牽着她在窗臺下坐下,說:“我三日後要挂帥出征。”
談寶璐聞言微微怔愣在原處。
岑迦南向她解釋:“如今百廢待興,朝中無人,除了我再無人可抵擋境外強敵。我,必須去。”
談寶璐聽着岑迦南的聲音,緩緩地眨了眨眼。意識逐漸恢複,她明白了岑迦南在說什麽,垂頭柔聲道:“嗯,我知道了。”
她抱上岑迦南的腰,将臉頰貼在他的胸口。耳膜下,是他堅實有力的心跳聲。岑迦南命帶血刃,注定要戎馬一生。上一世她死後,岑迦南征戰五年,冥冥之中他又重新落入了命運這道圓環之中。
“這次出征和以前哪一次都不一樣。”岑迦南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尖和手腕,開口道。
談寶璐扭頭昂首問:“哪裏不一樣呢?”
岑迦南的臉上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以往我在邊疆征戰時,心中是不平之氣。那時的我每一次出征,想的都是我要得到軍功,要殺更多的人,我要往上爬,我要讓我的父親認可我。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變得和煦而明媚,“如今我再披甲上陣,心中所想的是我要保護的人。”他在她的眉心輕輕一吻,“保護你,還有其他人。”
談寶璐在岑迦南的親吻中輕輕合眼,眼淚充盈了眼眶。
愛是柔軟的,能讓再堅毅不過的人卸下防備,所以人說愛是軟肋。可愛也可以變得堅硬,給柔軟的人披上一身堅實的铠甲,抵禦外界一切中傷。
談寶璐說:“岑迦南,你還記得麽?你從前給過我一張空白的紙,上面蓋了你的印章。你說如果你不在的時候我遇到了危險,可以用它來救命。那張紙我一直沒用,我現在就要用這張紙。”
“好。”岑迦南說。
談寶璐取來紙和筆,從櫃子裏拿出了那張紙。她當着岑迦南的面,一筆一劃地寫下:“我保證,我一定會回來。保證人,岑迦南。”
“你保證嗎?”談寶璐看着岑迦南問道。
岑迦南看着她,在她額間鄭重地一吻,說:“我保證。”
*
岑迦南遠征後,家中并沒有太多的變化。
日子還是那麽一天又一天地過。
府上總是人來人往,有時候是徐敏兒和徐玉來看望她,有時候是方月華來。所有人都過得很好。赫西汀将大晉治理得井井有條,談傑官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談妮被選送進了宮,臨走前賴在她這兒哭了一宿,口中大罵:“壞阿汀,壞阿汀!非要将我跟姐姐分開!”
他們的孩子會翻身了,會到處爬,會吐着口水吹泡泡,會扶着椅子走路了。
這小丫頭耍寶,談寶璐都被逗樂得前俯後仰,開心地鼓掌,然後習慣性地轉過身想對身後人分享——“岑迦南,你快看呀!”可是當她轉過頭才發現,自己的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府邸中的葡萄藤綠過又枯萎過,結過最飽滿甜蜜的果實。
談寶璐在那葡萄藤下的搖椅上獨坐,輕輕地晃蕩,仰頭看那漫天的星辰。
上一回她坐在這裏時,身後還是岑迦南如海洋般溫暖的懷抱。他從背後緊抱着她,手掌貼着她的小腹。這樣的擁抱前不透風,後方也嚴嚴實實,有一種滿足的安全感。他的頭像垂柳一樣低下來,靠向她的頸窩,鼻尖輕嗅她的發尾。她舒服得吸了口氣,縮進岑迦南的懷裏入睡。
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的時間很短,但給她留下的痕跡卻這麽深,以至于她無論看到什麽,都會想起他,都會思念他。
她不禁想,上一世她死後岑迦南獨活的那五年,他是否也是這麽的痛苦?
她落寞地笑了一下,然後咽下杯中苦澀的清酒。
原來等待一個重逢,是這般滋味。
*
第一年零一個月,岑迦南吞并了拓跋烨的十萬大軍。
第二年他徹底打敗了烏茲,地圖上不複再有烏茲這個國家,大晉多了“烏”這個城鎮。
但岑迦南并沒有立刻撤兵。烏茲國境線後是更加強大的勁敵,他不能放棄,一旦停下來,對面虎視眈眈的西蠻便會反撲。他必須不斷擴大版圖,将大晉積累的優勢像滾雪團一樣滾到最大。他的一騎鐵蹄一直奔到了最北邊。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看着萬邦來賀的盛景,談寶璐方才明白上一世岑迦南死前的執念。
唯有大晉真正強大的無人可敵人,大晉的子民才能真正安居樂業,幸福快樂。
辛夫人每年都要去寺廟祈福,回來時便憂心忡忡地問她:“寶兒,你說岑迦南還會回來嗎?他要是回不來了怎麽辦啊?”
“不會的。”談寶璐每次都決絕地回答。
她莫名地堅信,岑迦南會言而守信。
因為他答應過她,所以他一定會回來。
*
這日正是中秋節,府邸前搭起了燈棚,挂滿了五百七百碗花燈,有金蓮燈,玉梅燈,以琉璃作燈盞,晶銀銻透;有荷花燈、芙蓉燈,以軟毛塑形,好似一團錦繡。
談寶璐牽着岑灼,在院中賞燈,給她講燈上畫着圖案,“這一朵叫月桂,這一朵叫菊花。”
岑灼已經會說話了,指着那一株月桂花,鹦鹉學舌地念:“烏,烏龜。”
談寶璐拍掌笑了起來,糾正道:“不,是月桂。”
“月桂。”岑灼奶聲奶氣地說:“月桂,香香。”
“對,月桂花,很香。”談寶璐說。
突然她們的頭頂綻放出一片絢爛的煙花。一時間銀蛾鬥彩,雪柳争輝,大片大片灼眼的光暈将漆黑的天空照耀得宛如白晝。
“娘,娘!”岑灼昂起笑臉,拍手咯吱咯吱直笑,“花花,花花。”
談寶璐也擡頭望得入了迷。
遙想曾經每一年元宵節,岑迦南都要她為他放一盞孔明燈,在那盞燈上她會寫下自己的心願,她每一年的心願都是同一個,希望他平安。這麽多年虔誠的許願天上的神仙們會聽到嗎?會動恻隐之心為他織上一面刀槍不入的铠甲嗎?
琉璃般的晶瑩剔透的光影照亮了她眼角的淚水。
大門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她下意識回過頭,不知何時那裏站了一人。那人身形高大而修長,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袍,異色的雙瞳在漫天煙火下如繁星般耀眼動人。
談寶璐在這一瞬裏突然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她覺得這一定是自己又看錯了。
在這漫長等待的五年裏,她每每往大門方向望去時,都期盼着期盼着,進來的那個人是他。但那道虛幻的影子,永遠都會在她激動得要呼喚出他姓名時突然消失,留下無盡的遺憾。
“呀,爹爹,爹爹!”岑灼從她身上跳了下來,揮動着白嫩的小手,沖大門的方向喚道。看到這一幕的府中仆從連忙将孩子抱到了一旁去,不讓他打擾這對久別重逢的愛人。
這一回那個人再也沒有變成夢境中泡沫般的幻影。
她眨着眼睫,他還在那裏,臉龐浸潤着身後煙火明媚的光暈,眉宇英氣逼人,俊美脫俗,朗朗如松樹下風,蒼蒼如巍山玉樹。
那身紫色的衣袍映襯着那只深紫色的昳麗瞳孔,比天上的啓明星還要再耀眼幾分。
他就這麽含着情,帶着笑,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她。
談寶璐的淚水潸然而下,哭着向這道身影奔跑而去。
她相信他會言而守信。
她相信他會為她而死,但他也會為她而生。
她相信所有付出的真心都會被另一個人穩穩地接住,然後當做最珍貴的寶藏收藏起來。
她撲進了這個滾燙又堅實的懷抱裏,而他又一次穩穩地接住了她。
*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一別斯年,當再看到廣闊蒼穹之上一派花團錦簇,火樹銀花,那就是他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下面是我的完結感言:
完結啦!完結啦!撒花撒花!開心到打滾。
這本預計是寫50萬字,最後一共寫了51萬字,字數超了一點點,但還是在可控範圍之內,完成度算不錯,我比較滿意。下面就正兒八經地寫一下我的完結感言。
《美人掌歡》這一本對我的意義很大。這句話感覺有點耳熟,似乎寫上一本替嫁的時候這麽說,寫吻焰的時候也這麽說(扶額宋焰苦笑)。但我還是要說,這三本不分先後對我意義很大,或許是2023年這一整年對我來說意義都非常大吧。
我曾經計劃自己每一年都要寫一篇年終總結,但2022年這一年我沒有寫。因為我對自己很失望。
我當時很不滿意我的生活,不滿意自己,身邊朋友的成功像巨石頭一樣将我壓得痛苦得說不出話,而我甚至做不到為她送上祝福為她開心。我成了一個我自己都很厭惡的卑劣的人,嫉妒他人的成功。我知道這背後更深層的原因,是我憎恨我自己。
我不知道怎麽辦,不知道怎麽做,我往前看對未來沒有一丁點信心,我往後看愧對曾經自己的努力。所以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2023年對我而言的意義,就是将我從2022年的這團晦暗裏拖了出來,這三本書對我的意義,就是陪伴我走過了這段陰霾。我不知道有沒有三本書都看過的讀者,如果有的話,在這裏我非常感謝你們。你們或許不知道,但你們在我最低谷的時候陪伴了我,謝謝。
寫掌歡的本意,是想讨論一個問題——給人一個重生的機會,ta就一定能成功嗎?
為了讨論這個課題,我在重生的大背景下設定了三類人。第一類是談寶璐,也就是我們的女主,我在她的身上放上了我渴望的美好的品質,積極樂觀,關愛家人,聰明勇敢。雖然現在大家似乎并不喜歡這種偉光正的主角,更加喜歡鹹魚、反派、發瘋。但這是我最喜歡的品格,我也相信無論時代如何變化,這樣的品質在任何時代都一定是最美好的東西。
她關愛身邊的朋友親人愛人,始終不停歇地為保護他們而戰。她很勇敢,任何時候都不會退縮害怕,她也很聰明,在任何困境中都能找到破局的方法。并且她還很努力,努力地練舞、練劍,練槍,用各種技藝提高自己保護自己。我非常希望這樣的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第二類人是赫東延。我将所有我厭惡的品質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軟弱搖擺,自卑自負,推卸責任。這是我最讨厭的人。但每個作者筆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影子。我之所以這麽厭惡這些品質,也是因為我身上也存在這樣的懦弱自卑,我渴望我能将這些惡劣的品質從我身上剔除掉。所以赫東延雖然也重生了,他是開卷考試,但他拿到了考題也做不對答案,因為這種人無論給他多少次機會,他都會把握不住,都會自己把自己玩死。
在赫東延這條線上同樣有兩類人,一類是方月華和徐敏兒,這是醒來的人,另一類是寶夫人,那是執迷不悟的人。
最後是第三類人,岑迦南。他是全文中唯一沒有重生但卻兩世都成功了的角色。他是我知道不存在,但又希望他能存在的人。自我、堅定、行事毫不畏懼他人的看法,即便經受了原生家庭的虐待也沒有黑化,而是繼續守護自己的國家。這樣的人我希望他即便沒有重生這樣的金手指,他也能在每一世都達成自己的目标。當然,這種性格愛情上是不可能好的。沒有談寶璐重生他也就又孤獨終老了。
這三類人陪我一起探讨了重生這件事,還是挺有意思的。
後面會再寫一點養娃日常番外。
還有一點談寶璐和岑迦南前世的番外。
前世一個是皇後一個是權臣,如何在後宮中偶然擦肩而過驚鴻一瞥,也是個又美又遺憾的故事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