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薛澄謹望着跟自己隔着一張小圓桌的女孩,耳朵裏有一下沒一下地聽她絮絮叨叨地數說着一件早已過去且根本不重要的往事——

“剛上大學第一天,發現我們學校居然是公共澡堂!Oh my god!洗澡的時候豈不是什麽都要被別人看去了?我才不要!

“可是也沒辦法呀,難道還能不洗澡嗎?不過嚴格說來,我也不是沒用過公用澡堂,高一軍訓的時候,我們是在我們那兒的陸軍學院受的訓,他們的澡堂就是一個大大的隔間,牆上裝一圈噴頭。但好處是當時的同學全都是心照不宣的南方女孩子,在第一次約好了之後,就所有人都很嚴格地做到洗澡時目不斜視,而且我們還從不開浴室裏的燈,只就着從隔牆外漫過來的水房裏的燈光;再加上南方人洗澡都很快,所以基本上算是誰也沒瞧見過誰。”

薛澄謹一直彬彬有禮地微笑,心裏厭煩而鄙視到不行。第一次約會就說這些,那種暧昧乃至勾引的意味昭昭俨然,這女的是有多饑渴?

但既然是堂哥介紹的,想必确實是件好貨色,推了大概很可惜吧?

所以,女孩的一段話停下,他便适時地恭維了一句,給她挑起的暧昧氛圍越發添了一把火:“其實這對你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嘛!你身材皮膚都這麽好,沒人看見才是衣錦夜行,只有那些長得難看的女孩才怕被別人看。”

這句話顯然很令女孩受用,她嬌嗔着對他抛了個媚眼,再開口時,那嗲聲嗲氣簡直都要秒殺志玲姐:“什麽呀!越是這樣才越不想讓人看嘛!對于我們南方女孩子來說,自己的身體本來是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能看的禁地,怎麽能随便展示給那麽多陌生人看呢?”

薛澄謹知道她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所以你想不想看?快求我給你看啊”,頓時膩歪壞了。他發現自己原以為會有的沖動被她一番挑逗下來反倒偃旗息鼓得更為徹底些,不由有些喪氣而掃興,笑而不語間,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眼神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了一圈。

女孩立刻敏感地循着他的目光眺望:“怎麽了?”

薛澄謹越發煩了這個女孩——現在還什麽都不是呢,就黏得這麽緊,真要有了什麽關系還了得?!

他順口敷衍了一句:“好像看到個熟人……”

女孩警惕地又望過去:“哪兒呢?男的女的?”

薛澄謹目光定住,半晌才答出一句:“沒什麽,看錯了。”

但事實上,他确實看到熟人了。

他就那樣口是心非地當場打臉——也不知是打自己的臉還是打女孩的臉,徑自走向服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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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子後值班的服務生探詢地望着他。

他指了指門外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那個姑娘……她剛才過來有什麽事?”

在服務生的一臉錯愕中,他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地塞過一張鈔票。

服務生愣了一下,當機立斷地收了錢,周到地回答:“她來拿一件之前落在我們這兒的東西。”

“什麽東西?”薛澄謹緊着問。

“一張小朋友的畫兒。”

“小朋友的畫兒?”薛澄謹狐疑地皺起眉頭。

服務生想了想,拿起手邊的iPad:“喏,這裏,就是這幅畫。”

薛澄謹看着他點開一個名為“失物招領”的文件夾,找到一幅畫放大,上面有一個小朋友的名字,下面注明“5歲”。

薛澄謹疑窦未消:“這孩子是那姑娘的什麽人?”

服務生攤攤手:“這我也不清楚了。”他翻開旁邊的登記簿,“先生您看看,這是那位女士的名字和聯系方式吧?她之前應該是有打過電話來說明遺失物品的信息,我們這兒有記錄。”

薛澄謹看了看那行信息,對應的畫作是對的,前面的聯系人管清華卻不是他心中的那個名字,想來手機號應該也不是他想要的那個。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整頁,都沒有那個名字。

思索片刻,他還是把服務生指給他的那行信息拍了下來,道謝離開。

難道剛才看錯了?甚至……只是幻覺?

可是他又怎麽會還有這種幻覺?三年了,在最初的焦急、疑惑,到後來的痛徹心扉與恨透骨髓之後,明明都已淡忘,如今的他意滿志得,是個可以在花叢間任意來去潇灑游走的斯文敗類,多少年輕漂亮的女孩對他着迷,願同他玩情感游戲,他怎麽還能為了一個不可能的人失心瘋到如此喪魂落魄的地步?

何況……她跟那個五歲的孩子是什麽關系?那個管清華是誰?雌雄莫辨的中性名字最讨厭了!她是不是嫁了個帶孩子的二婚男?

薛澄謹意識到自己确實是有些失心瘋了,剛才不還篤定是幻覺嗎?一轉念間就又将這一切當作真實的來看待,更無中生有的推測竟引發洶湧妒意,幾乎令自己心髒爆炸。

他背對着服務臺站在那裏,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臉色陰沉得讓座位上正等待他的女孩膽戰心驚。

他所面對的是個可笑的親子餐廳,是那個女孩——她叫什麽名字來着?——剛才路過的時候看着裝修很卡通名字也很可愛,非要進來的,坐好了才知道是親子餐廳。

他當下渾身不自在,那女孩卻跟吃錯了藥一樣,興奮得到處拍照,言語間不停暗示自己心理年齡很小啦,又很有愛心将來肯定是個好媽媽啦,還非給倆人點了個親子套餐——薛澄謹根本無法理解她這種把倆人關系闡釋成父女的惡趣味,心裏揣測她是要進一步證明自己是小可愛呢還是表明自己是淑女吃得少?

薛澄謹暗自給堂哥發了好幾條微信吐槽,堂哥卻發來一組少兒不宜的表情:“這女孩上道啊!你可別告訴我你連她想管你叫爸爸都不懂啊,假純啊你!”

薛澄謹更惡寒了,同時又有些沮喪。

其實他當然不是不懂,只是根本沒那心思,所以沒往那方面想,現在被點醒了,也不能接受。

堂哥對他的消極态度大為不解和不滿:“你丫是不是真有病啊?這樣的女孩多好啊,又漂亮又單蠢,今天你就直接可以上了!”

薛澄謹就是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種頓悟般的心灰意冷。

說到底他跟他堂哥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怎麽能按照堂哥的方式去強求自己?堂哥喜歡的女孩,自己又何必浪費時間為了無法入戲而懷疑自己?

想想難道不是嗎?雖然倆人的父親是親兄弟,可他和堂哥都是像自己媽的人,從長相到脾性,從小到大無一相似。

和從小學習成績輕松保持中上游、就算偶爾叛逆但也從不出大錯的他比起來,堂哥薛澄碩簡直是個天生的纨绔子弟,連最普通的高中都考不上,初中畢業就被送去了瑞士,學語言大概很枯燥,風景如畫的國外,對于國內的富家公子而言,并不是個容易融入的風月場,他待得不喜歡,又轉到英國,花了十年有餘,勉強混了個本科學位回來,如今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有四個孩子——

四個不同的媽,誰也不是薛澄謹的嫂子,薛澄碩壓根就還沒結婚!

薛澄謹原以為,這樣的堂哥是可以把自己帶出泥淖的,如果他都不行,這個世界上就沒人能行了。

可……自從三年前他大學畢業,薛澄碩回國,他就一直在可着勁兒地跟堂哥混,薛澄碩給他介紹的妹子沒有幾十個也上一打了,可他愣是一個都沒上手。

薛澄碩納悶兒:“我說,你小子不會其實還是童男吧?放不開?”

薛澄謹白他一眼:“滾!當然不是!”

這就超出了薛澄碩的理解範圍了:“那是為什麽?操!別告訴我你還惦記着當年那個啊,該看心理醫生了那就!”

薛澄謹時常覺得他和薛澄碩并沒有血緣關系,保不齊有一個是抱養回來的。

比如薛澄碩覺得他在一棵樹上吊死該看心理醫生,他則覺得薛澄碩天涯何處無芳草該看心理醫生。

薛澄碩那句“你小子不會其實還是童男吧”嚴重刺激了他,他一下子心就散了開去,十分努力也難以收回。

幸好雖然在某次醉後他将自己的過往全盤告訴了薛澄碩,但由于薛澄碩實在難以代入、因而也無法理解他這種近乎病态的情結,一般都不太會主動跟他提那件事,就算提也都是像此時這樣點到為止,言之不深。

回到座位上,薛澄謹意興闌珊地跟女孩說自己突然有事,不能繼續陪她了。

女孩臉上浮現出失望的神情,撅着嘴問下次什麽時候見面。

他敷衍道:“等我有空吧,再聯絡。”

周末下午的三四點鐘,路上有些堵——不像平常上下班高峰期時那麽嚴重,卻也不像平常非上下班高峰期時那麽暢通。

薛澄謹緩緩開着車,還在慶幸剛才果斷地給女孩叫了車,既沒失了風度,此刻也免去了被打擾。

回憶如同潮水漫過沙灘,一層一層,沙上紛沓遍布的腳印接踵層疊,一端蜿蜒向海天交接的世界盡頭,另一端戳刺向自己的心裏。潮水低吟着一遍遍沖刷,卻終究不能将它們抹淡一分一毫,這才恍然明了,原來那從什麽時候開始,早已凝固成化石。

最不甘的死亡,以不得安寧的姿态展覽千年的屍體。

三年來反複命令自己不可再去追究、甚至連只是想起也要拒絕的往事,終于不可抵擋地決堤。

算了,周末嘛,就放任自己沉淪一會兒,如同戒煙的人,再用最後一顆煙給自己一點獎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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