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17、
那天方唯念上課有些神思不屬,向來是老師得意門生的她居然毛毛躁躁,破天荒地出了好幾個錯,引得老師都格外注意起來:“方唯念,你身體不舒服嗎?”
她愕了一下,又羞又臊:“沒有,老師……對不起。”
老師倒也見慣了人的狀态有頂峰低潮之分,寬容地點點頭:“你好好捋一下,下節課咱們再檢查你。”
方唯念長長吐了口氣,心裏一放松,又搖搖晃晃地跌落回那種讓人上瘾的奇異感覺中。
好像很舒服很開心,又好像很悲傷很不安,還有些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麽的情緒,各種矛盾的結節糾纏盤繞。
此時再回想哪怕只是這節課之前的自己,都仿佛是完全的另一個人——靈智尚未開化,每天迷茫卻又無所察覺,身邊明明有一件最重要的東西,一個最重要的人,卻從未發現,就那樣傻乎乎地浪費了這麽多年!
以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亞當和夏娃的故事裏,要有一個偷吃具有開智功能的蘋果的情節。這跟智慧有啥關系?他們之前也不是傻子呀!
直到此刻才恍然,那真的是一種從懵懂中撥雲見日的感覺!此前的自己就是個渾渾噩噩的蝼蟻,大千世界裏無關緊要的衆生之一罷了,而從那一刻開始,神明忽然看向了她,被神之目光籠罩的她,俨然站在了舞臺中央的追光裏,成了某個故事的主角,成了自己所知道的整個世界的,主角。
被那個女孩提醒之前,她從未意識到,有些自己當時并未注意到的細節,原來就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她想起那天方仕坤來接她,打的是她留在車後備箱裏那把無色透明的傘。以前她打這把傘去學校,有早熟的女同學嘲笑她很文藝很言情,她完全沒明白這把一點特別裝飾都沒有的傘怎麽就跟文藝和言情扯上關系了?
還有,言情她懂,文藝是啥?
但此時此刻,她的腦海裏就仿若在上映一部電影,她是觀衆,可以清晰地旁觀到當時的場景——
修長的男孩臂彎裏挽着窈窕的女孩,他穿着白色T恤黑色馬褲,她則穿着黑色T恤白色半裙,當時嘻嘻哈哈笑彼此都穿得像是正在奔赴葬禮,此時才意識到,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情侶裝?
正是那把透明的傘,把奔喪的場景一個點睛凹成韓劇,他們倆親熱相攜的背影,融在灰色的雨幕裏,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心!
只要這樣簡簡單單地在一起,就已是生命裏濃墨重彩的美好,若能就此攜手走過一生,那便什麽都夠了,別的,什麽也不需要了……
Advertisement
除此之外,無數記憶碎片鋪天蓋地接踵而至——
小時候三個人一起玩時,總是他喝住瘋得忘乎所以的左容宣要求一起等她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他刮胡子,莫名地油然升起一種對爸爸和爺爺刮胡子都沒起過的好奇,于是搬把小椅子坐在洗手臺前托腮盯着他看,而他明明很囧,卻還是寵溺地給她表演完普通剃須刀又表演電動剃須刀;
她來例假卻傻乎乎什麽也不懂,竟然跑去找他時,他那種尴尬又無措,卻義無反顧不躲不逃幫她解決問題的擔當;
他吃飯的樣子,看書的樣子,發短信的樣子,洗完澡頭發濕漉漉從浴室裏出來的樣子……
她絲毫也不懷疑,自己可以整日整日什麽都不做,只坐在那裏想他,就已是過分的充實和忙碌。
既是暑假,晴天的傍晚由方仕坤帶兩個小家夥去游泳依舊是日常。
十三歲的方唯念,第一次在乎自己穿着泳裝到底好不好看。
是不是露得太多了?可泳衣怎麽也得露這麽多吧,否則簡直就是做賊心虛欲蓋彌彰……
胸脯是不是太飽脹了?根本無法想象被他看的情形,可如果一點都不鼓的話……
最近是不是腿變粗了點?
這件泳衣的花是不是太土了?
……
好在下水前再胡思亂想都好,一旦下了水,那樂趣便足以轉移所有的注意力。
這個海灣是當地人的天然游泳池,一年一年早已游慣了的。而方唯念和左容宣都是七歲那年就學會了游泳,早已算得上老将,雖然由方仕坤這個長輩作為大人帶着才能來是必須,但來了也都是随心所欲,一起戲水也行,自己暢所欲去也行。
方唯念不怕水,唯獨怕一個東西——水草。
這片水域有一個地方水很淺,海藻叢生,方唯念記得很牢,總是隔老遠就要避開。
這天她不知是有心事所以注意力分散,還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方仕坤,一不小心就游得遠了些,天晚時浪越來越大,她被沖到一個不太熟悉的區域,漸漸膽戰心驚。
那異常的觸感……是海藻吧……
她強忍着不适壯着膽子将臉埋進水裏一看——
天啊!!!
視線所及全是如同亂發般飄搖的海藻,而且就探在眼前!
她驚慌之餘,一邊拼命辨識着方向往回游一邊忍不住尖叫起來,可不知是陣腳大亂還是海浪的方向太邪門,她預估中應該游出幾米就能脫離這片區域的情況并未發生,水裏仍舊遍布着居心叵測的海藻,如同海妖濃密而在夜色初臨時慢慢活過來的長發,又好像無數暗懷鬼胎的觸手,無聲地喊叫着試圖抓住她……
就在她害怕得快要失控大哭的時候,拯救她的英雄終于來了!
這一帶水其實并不深,方仕坤是走過來的,以他的身量,水面只及腰部。他以為方唯念遇險,急得臉色發白,劃着水試圖跑過來:“怎麽了念念?腳抽筋了還是受傷了?”
方唯念一看到救星,眼淚刷的就下來了:“水草!好多水草!快救我!”
方仕坤松了口氣,忍不住笑了:“別怕,你往我這邊來,我抱你出去!”
他速度很快,方唯念才調轉好方向他就已經到了跟前。
方唯念幾乎是蹿一樣地挂上他的脖子,兩條腿也趕緊離水纏住他的腰,确保一點海藻也碰不到,依舊驚魂未定渾身發抖。
方仕坤抱着她原路返回,一路無奈地笑:“你也真是的,怎麽吓成這樣啊?有這麽可怕嗎?水草又不會咬人!”
方唯念還沒緩過來:“難說啊……亞馬遜雨林裏不是有食人草嗎?再說也可能有什麽會咬人的東西藏在裏面啊,說不定有屍體……”
是了,最近看的某樁新聞裏的恐怖情節,真心加重了她對水草的恐懼。
方仕坤是男生,本來就比一般女生更生冷不忌些,此時不由順勢逗她:“瞧你這話說的……每年都會有人淹死在江河湖海裏,還有抛屍的,你還游不游了?”
這話徹底把方唯念整崩潰了,她頓時一埋頭藏到他的肩窩裏,憤怒地大喊:“不要再說了!讨厭!”
在方仕坤爽朗的大笑聲中,她聽到左容宣由遠及近的聲音:“怎麽了她?沒事吧?”
方仕坤笑呵呵地答:“水草!”
左容宣不屑地“嗨”了一聲,随之是一溜由近而遠的水聲,敢情他又游走了。
第三個人的出現驚醒了方唯念。
她意識到自己和方仕坤眼下是個什麽狀态,臉騰的一下仿佛脹大了一倍,一注邪火從頭頂瞬間就燒到了腳後跟!
她立刻繃直身體,但方仕坤抱着她,再如何拉開距離也只是稍稍分開一點點而已,何況她的腿還挂在他胯上,雙手也不能完全離開他的肩膀。
他的臉上,以及赤-裸的身上,海水幹了之後又蒙上一層汗水,濕淋淋地如此近切,簡直要直逼到靈魂裏來一般。肌膚相親處幾乎能感受到彼此血脈的跳動,她被他近在鼻尖根本看不真切的目光兜頭擊中,所有觸感、嗅覺,以及兩個人呼吸的聲音,頃刻間就被放大到充盈了整個天地。
她口舌發幹地啞聲說:“放、放我下來……”
那一剎,時間驟停,空氣頓凝。
方仕坤低聲道“好”,就把她放了下來,好像有些手忙腳亂。
她心虛地想要表現得自然點,但無措地回頭時,腦子裏空空的根本還沒想好要說什麽。
好在他已經紮進水裏游開,就在她望過去的這一刻,他也才從水裏冒出頭來,若無其事地叮囑一句:“你要是不想游了就上去等我們一會兒,我再游會兒就叫容宣回家。”
幸好這個夏天隔不到兩三天就要下雨,不能每天都來游泳。
多麽奇怪,偏偏是這個夏天,如此多雨,就像是知道少女的心事一般。
下雨天,人的心裏常常很安靜,又常常很紛亂,種種思緒仿佛也變作絮絮的雨點雜沓而來,碾碎了夢境,支離了心境。
雨,如同一個最貼心的朋友,簌簌陪你訴盡所有念想,卻又不必擔心被人聽懂,撞破。
方唯念知道自己很不應該,她的身份,注定了喜歡上左容宣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好,何況還是他。
左容宣的小舅,她的小叔。
但初嘗愛戀滋味的少女,還顧不上去為命運扼腕嘆息,對于此時此刻的她來說,最重要的事還是……
他,也喜歡她嗎?
這個世界上,整個生命裏,他的心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也愛她,那她不但無所畏懼,甚至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別的什麽都是可以克服的,一定有辦法可以解決!
最極端的情況,也不過是為他而死——只要是為他,只要與他有關,就算是死,那也是美好的。
對于學生們來說,快樂的暑假總是轉瞬即逝。
不久就開了學,已拿到駕照的方仕坤自己開車載着行李去了學校,正式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
方唯念和左容宣也升入了初二。
但方唯念覺得自己的心始終癡癡地留在那個雨季,只能無計可施地,任夏天才下枝頭,卻上心頭。
愛上方仕坤的這個點兒實在不是個好時機,之前朝朝暮暮時多麽方便而容易滿足,可現在要每周末才能見到他。
相思驟然變得那樣揪心那樣苦,或許被折磨的感情,比較容易泯滅?
但也可能,忽而出現的距離感,以及屬于他的與她無關的新生活帶來的陌生與焦慮,讓他,以及與他相關的一切,都顯得更美更誘人更珍貴,更讓她無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