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26、
那一天,是後來方唯念拼盡全力想要忘記的一個日子。
她努力了好幾年,不去想起,一旦回憶觸及就立刻強制剎車。
她做到了一部分。這許多年之後再鼓起勇氣試圖回想,她發現許多細節确然模糊了,可仍然有許多細節,怎麽也抹不去,斷了練習這麽多年之後,回憶的開關都還是能一觸即發。
她還是能輕易記起剛下課,守在門口的班主任就進來通知她家裏打電話來說有急事,讓她立刻回家時,那剛剛下的,是一節英語課。
她還是能輕易記起她一邊匆忙從教室裏沖出一邊給方仕坤打電話,他在手機那頭壓着聲音說正在廠裏同供應商開會,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麽事,讓她別着急先回去,他也會立刻想辦法搞清楚狀況然後趕回去。
她還是能輕易記起進門的那一刻,第一眼就撞見爸爸媽媽沉着的臉和媽媽手裏那只一直屬于她的粉紫色拉杆箱——進口名牌,價格逆天,那麽芭比那麽公主的顏色,當時當地,大約只有她這樣的富家千金才會有,只是她就算在預期與方仕坤攜手離開時,都沒想過這會是她被放逐路上的伴侶。
她還是能輕易記起那麽疼愛自己的父母要她立刻離開方家,永遠不要再跟方家人有任何聯系——包括方仕坤,尤其是方仕坤……
媽媽說:我們以前千挑萬選,以為你身體健康,基因良好,卻還是忘了,你親生父母是早戀生下的你這個孽種,你骨子裏就是個不要臉的風騷婊-子浪蕩賤貨,方家沒你這樣的女兒!
爸爸說:你不要再問其他人了,他們都不想再見你,看在你叫了我們這麽多年爸爸媽媽的份上,我們來送你走。
媽媽說:你出了這道門,生死下落都與我們無關,也別想賴着再回來。你大可以去報警告我們遺棄,不過我可提醒你,你沒幾個月就滿十八了,我們已經盡了撫養義務,到時你不走也得走!但我就不信你這幾個月賴在這個不歡迎你的家裏還有什麽意思?臉皮就真那麽厚嗎?
爸爸說:手機留下來,這也是方家的財産,我們不允許你帶走,你也不要想再用它去騷擾仕坤。他的态度你不用操心,到底是你重要還是方家重要,我想以他的智商,用腳趾頭都拎得清。
媽媽還說……
藍玥說的話,是方唯念盡力去避開這段回憶的一大原因。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想不通為什麽藍玥會那麽恨她,那麽明顯地,比方仕擎更憎惡她。
想不通也就罷了,反正,她也不願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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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大約永遠都想不到,以藍玥的身份,在發現養女跟小叔子的戀情之後,那種可怕的移情與代入。
盡管年齡差距很大,但方仕坤和方仕擎是同一輩的,假如養女勾引的不是叔叔,而是爸爸……
這真讓她惡寒遍體,嫉惡如仇!
這樣無中生有的憤恨讓藍玥除了基本的行李之外,并沒按照方仕擎的叮囑給方唯念多放些錢到箱子裏去,所以方唯念到了學校,強抑住全身顫抖,勉強鎮定地跟老師說高考前最後兩個月住校之後,交了住宿費就沒剩多少了,基本上只夠這兩個月的夥食費而已。
老師對于方唯念的突然住校頗感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畢竟之前接到她媽媽電話,好像家裏是出了什麽事,想是因此才不好再回家住,她眼下高考在即,老師不敢再引起她的任何心理波動,所以問了一句沒等到回答也就算了,只叮囑她通知家長過來簽字确認即可。
事實上,學校管理并沒那麽嚴,由于她是來住校,而不是突然結束住校回家住,無需擔憂學生的安全與下落,後來直到高考結束,畢業生離校,她家裏都沒人來簽字,學校也就罷了。
是的,直到最後,她家裏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
包括方仕坤。
其實那天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方唯念就是借她關系最好的同學袁靜的手機給方仕坤發了短信——
“是我,念念,家裏人發現我們的事了……我的手機被繳了,我爸媽已經把我趕出來了……我在學校,這是我同學手機,你聯系這個號碼可以找到我。”
沒有回複。
她越等越急,篤定他是也被為難住了,可兩個人有難就要同當啊,你那裏到底是什麽情況?
半個小時後,她又發了一條:“剛才的短信你收到了嗎?念念”
還是沒有回複。
還有兩個月就高考了,學校的時間表緊得有時幹脆連課間都沒有,少得可憐的容得下她分心的時間,卻越來越裝不下她飛快膨脹的胡思亂想。
他到底是怎麽了?還在跟他們交涉嗎?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被禁足了?是不是……他手機也被收走了?
方唯念猶豫了好幾次,想要打電話給方仕坤,可心裏的不安如同蝕開的酸腐劑一般擴張迅速且不可逆轉,她很怕很怕,聽到電話被挂斷。
她很怕很怕,聽到他突然之間絕情的聲音。
方仕擎那句“你重要還是方家重要,以他的智商,用腳趾頭都拎得清”,越來越深地紮到心裏去,見肉,見血,再深一點,就要見骨了。
她當然相信方仕坤,她想要相信方仕坤,可是……她一個十八歲不到的女孩,究竟有多大把握,去洞察一個成年男子的心性?
也許……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吊着好了……
可是……真的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嗎?!
事實上,方仕坤并沒有允許這一切不明不白。
臨近下午放學時,坐在前面的袁靜突然轉過來,一臉不忍地看着她。
在突然風生水起、來不及沉澱出一個清晰形狀的驚懼中,她眼睜睜看着袁靜亮給她的手機屏幕——
“對不起,不要再找我了。”
一縷一縷莫可名狀的情緒,從那一行簡短得不能再簡短、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文字裏淌出來,析出屏幕,一針見血地紮進她的眼睛直逼腦髓,然後緩緩地倒流回心髒,令她突然之間急痛攻心,悲不可抑。
原來這就是分手,原來,這就是他們倆的結局。
世界依然故我地運轉,日子列隊整齊地切換。
什麽都沒有變,卻又什麽都變了。
方唯念的生活,從此以後,每天的每天,都沒有家可以回。
比較貴的校外小吃街不再與她有關,唯一值得感恩的,是價格良心的學校食堂。
走廊裏再遇到穿梭往來于隔壁教室的左容宣,他一臉漠然,對她視而不見。那是一種完全屬于陌生人的拒之于千裏之外,盡管她本來也沒有立場和勇氣,去向他釋放出任何不甘心不死心的,詢問的信號。
與往年的春末夏初一樣,某地又出了某種頗為兇險的傳染病,據說有攜帶者來到本地,新聞裏在焦急地召集他們前往醫院檢查并接受隔離,卻總有那麽幾個下落不明,引發恐慌;
去年見義勇為的小夥子終于在法院判決中得到官方認證,讓好人們看到希望;
某條路段上又發生了重大車禍,數車連撞,數人身亡,并留下輕傷重傷若幹;
某位20多年前被遺棄的女嬰如今在美國養父母家長大成人,回到本市尋親,引發一波不知是正能量還是負能量的讨論;
火車站又有報複社會的艾滋病紮針者出現,還有重大在逃犯疑似來到鄰市,市民們人人自危,安全問題再次上升為重中之重……
身邊每天都在發生那麽多的事情,對于當事人而言,大得不能再大、足以颠覆整個人生的事情。
但那都和方唯念無關。
別人的傷痛,安慰不了她;別人的欣慰,治愈不了她。
曾幾何時,懷揣着那份暗戀他的心情,她滿滿騰騰想着的都是,他若能有一點點喜歡她就好了,只要一點點就夠,只要一瞬間,就足以讓她欣喜若狂,感恩上蒼,此生無憾。
可誰知人竟是那麽貪心的動物,得到了一點,就還想要更多,得到了他的海誓山盟,就真的想要用一生去兌現。
高考之後,方唯念不能再住在學校。
但她到底是幸運的,不但有閨蜜收留她,而且還是她所最希望的不被打擾的狀态。
袁靜的父母各有一套單位分的房,她還有個小兩歲的妹妹,十好幾歲的大姑娘讓父母覺得可以放心放手,所以她們姐妹倆自己住一套房已經一年了。
方唯念去借宿,不但姐妹倆十分歡迎,還免去了向她們父母知會解釋的麻煩。
袁靜姐妹亦是情商極高,除了最開始的唏噓之外,她們不再主動提起方唯念的傷心事,哪怕聯合起來罵渣男也沒有過。
她不說,她們就當沒這回事。
假期裏,三個女孩一起到一家音像店打工。
全民下載或在線聽歌看劇的時代,音像店已經過時,原先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的店面一家一家改弦更張,最後剩的這家倒是轉型成功。原先上下兩層很大的店面,只保留了一塊區域給懷舊唱片、影碟、CD、DVD,其餘部分轉為書店、文具店和禮品店,倒也仍舊生意興隆。
那兩個女孩主要以體驗生活、鍛煉能力為主,只有方唯念,是紮紮實實需要攢夠去往鄰省的路費和最開始的生活費的。
最根本的生存挑戰迫得她更努力更用心,也因此而更忙碌更勞累。
這樣很好,這樣真好。
據說抹去舊情傷痛的最好方法就是開始新的戀情,但這本質上不過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罷了。
打工求生,也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的好法子。
當一個人同時遭遇雙重打擊——失戀,以及失去生活的依靠,假如沒有被打垮,那麽或許,反而會因此而強大起來。
因為兩種痛苦會互相沖淡,你要擔心生存,就沒法全身心地沉浸在失戀中;你要為失戀而恸,就無法充分感受到生存危機所帶來的恐慌。
幸之?不幸?誰能說得清楚?
當故事結束,不再談你,愛你的挫折,留給時間處理……
其實,那兩個月的最初,方唯念還是存着一些不忍出口的妄念。
這座城就這麽大,會不會有一天,再度遇見,而他焦急地告訴她,他後悔了,他不是那個意思,他要她回來,他們還是一起走,像以前說好的那樣?
會不會有一天,就在這家音像店裏,他突然出現,為她心疼,求她原諒?
對面那家全城最時尚的咖啡店,會不會有一天,他出現在那裏,只是身邊已另有他人,家裏早就給他相好的佳麗之一?
有的念頭在腦海裏逡巡得久了,仿佛也有了生命和意志,成了徘徊不去的幽靈。
她幾乎信以為真,因此而在每一次望向對街時都熱淚盈眶生不如死,卻又總也忍不住要去看。
但他,沒有出現。
或許是無緣,或許是刻意躲開。
畢竟,這座城沒多大,方家的權勢卻是數一數二,要探知她一個小姑娘的下落并避而不見,那真是再輕而易舉不過。
兩個月後,去大學報到的時間到了。
方唯念揣着這兩個月辛辛苦苦攢下的血汗錢,拖着那只本不想再看、卻又無法丢棄、此時奢華得可笑的拉杆箱,帶着她的全部家當,登上南下的火車。
鐵軌在腳下無盡延伸,窗外是漸漸加速後退的站臺、熟悉的街巷、停在閘外等着車過通行的人和車……
她生活了十八年,留下一段刻骨愛恨的家鄉,從此,終成再也回不去的遠方。
陪你一段路,也讓自己想清楚,愛在夢想與真實兩邊,不可能交集。
你在追尋中滄桑,我在無言中轉身,我們終究還是回到各自世界裏。
事到如今,所留下的唯一念想與後悔就是,填志願時,居然還是執念未了地報了當初約定的那所大學,換來的結果則是,讓現實證明,就算她就在他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也不會再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