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逃不掉
逃不掉
夜晚的風很涼。
周依北送她到酒店樓下的時候,約莫是淩晨四點。
“大大待會幾點的飛機?”她擡起頭。
身後LED顯示屏的光打落下來,覆在他的眼睛裏,是耀眼的星色。
“六點。”他簡短回複。
他在丹麥的行程都是定死的,今天要做什麽,明天要做什麽。不是說不可以打亂順序或是往後延工作,只是他這邊一旦有了更改,那邊便有幾十上百人要遷就着他忙活。他不是喜歡麻煩別人的人。
所以,定最早的航班回去,九點剛好可以趕上會議。
“叫我名字就好。”他想起點什麽,“不必一直這麽客氣。”
他一直很分得清現實與網絡的界線。
“好。”她小聲地應着,想叫他的名字,卻怎麽也叫不出口,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擡起頭來,緩慢地說,“你回國的航班信息,可以發給我嗎?我……”
她想去接他。
雖然仔細算算,兩人分開,到再見,也不過只需要四五天的時間。
但她總想再為他,多做些什麽。
“想去接我嗎?不用了。”他看穿了她的意圖,突然笑了笑,湊近了些。
因為身高的原因,他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半彎下了腰,手指伸出,捏了捏她的耳垂,“等着我聯系你就好了。”
南栀一怔,被他碰觸過的耳垂灼熱起來。
獨處的時間如果再長一點,她的心髒就要撐不住了……
從德國回來後,俱樂部老板捧着獎杯反複擦拭,笑眯眯地一拍大腿,望着領隊的神情恍若阿拉丁神燈:“有什麽願望想我幫你們實現?”
領隊受寵若驚,“老板您看放假的事?”
“放假?放什麽假?現在就想着放假?”老板變了臉,“拿了個冠軍就飄了?”
領隊一驚:“拿了個冠軍,不應該飄嗎?”
那可是世界冠軍啊……
你以為像參加小區居委會舉辦的小學生連連看比賽一樣簡單?
怎麽着,也得飄會兒再說啊。
“是應該飄。”老板又變了臉,“所以,先別急着放假,我給你們報了個團,後天出發,去海南玩玩。”
拿這麽個冠軍,放在哪個俱樂部裏,都是應當普天同慶的喜事。
于是出行的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德國回來後,兩天後,即将莫名其妙地被自家老板好心地送上去海南的飛機。
南栀窩在電競椅裏,等待游戲開始的空隙,她眼睛越過電腦屏幕,看向Bobby,打着商量:“隊長,我能不能不去?”
周依北還說回來後要聯系她呢。她倒好,莫名其妙跑到海南去,算什麽事?
Bobby啪嗒一聲開了瓶可樂,還沒來得及說話,滿心牽挂着做旅游攻略的小克已經率先開口拒絕:“不行。”
聲音聽起來冷漠無情,毫無商榷的餘地。
“他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小克指着Bobby,語氣低落道,“還不趁着能盡人事的時候,多陪陪他?”
南栀愣了一下。
“你他媽別說得我快死了一樣。”Bobby拿掌心推了推小克的前額,回頭看了看一臉懵的南栀,哭笑不得,“別這個表情,我就是該退役了。”
他停頓了一會,才慢慢說,“這幾天領隊還在和Nico談,等把他簽過來,我就收拾收拾,準備退役。”
“退了去幹嘛?”南栀遲疑片刻,“想好了嗎?”
“估計還留隊裏,教練組、分析師,或者後勤那塊,我就是塊磚,哪塊缺往哪塊搬。”Bobby笑笑,“反正,暫時還不想離開NUO,只是以後沒法和你們一起上臺比賽了。”
小克早在聽到他自嘲自己是塊磚的時候,眼圈就微紅了。這小孩也就是平時逞逞嘴快,喜歡嘲諷他家隊長年紀大,真到了這種時刻,他比誰都舍不得。
小克猶豫了半天,才嘟囔道:“怎麽那麽突然啊?”
是啊,怎麽那麽突然啊。
明明前幾天還在慶祝着PGI的奪冠。慶功宴、媒體采訪、粉絲見面會,贊助金主一個接一個地找上門來。贊助一多,活動自然也就多起來,但沒一個人喊累,整個基地都是一片喜氣洋洋,沒一個人不高興的。
Bobby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條線,腰往後放,靠在沙發上。
其實對他而言,也不是特別的突然。
幹電子競技這一行的,都有野心,也有熱情。
沒野心的,熬不下去;沒熱情的,堅持不來。
特別是他這種,在圈裏混了有十來年的人。
從最初的CS,到後來《風暴》,他甚至曾臨時被抓去打過Dota,從入門到打上賽場,前前後後加起來,只有一個星期的練習時間。
他知道,趕上那個全民聲讨網絡的時代,電子競技,這四個字,在普通大衆眼裏,有多麽的難以理解。
大衆不關心,沒人敢贊助。他們只能拉着行李,自費去打比賽。連那些便宜的連鎖酒店都住不起,一大群人一起擠在幾十塊錢一晚上的招待所裏,眼巴巴地盼望能贏比賽,能把幾千塊錢的獎金贏下來,再撐一段時間。
別讓自己剛組建起來的戰隊,又散了。
可是後來大家也都漸漸散了。
連退役都說不上,因為根本沒人關注、沒人承認過他們。
堅持到現在,成功轉型打《絕地求生》的,只有他一個。好歹拿了個世界冠軍,這時退役,也沒有遺憾了。
“年紀大了,撐不住啊。”他擡起頭來,看向小克,半開着玩笑,“誰都有功成名就歸故鄉的一天。”
“眼力好一點,現在就退了,還不會被人扔狗屎。”他自言自語地一笑,“還賴着,真到賽場上拖累你們的一天,言論可就不像現在這樣溫柔了,那些粉絲從來都不是善茬。”
贏了,能吹到天上去。
輸了,天上也能給你拽下來,踩在土裏,問候全家。
但他隐去了很多細節。
比如,賽場上,他精準無誤地标點剛槍,需要費掉他多大的力氣,手心裏的冷汗一冒就止不住,冒到比賽結束,鍵盤能跟水洗過一樣。
還有那次進圈失敗,他淘汰出局後,放開鼠标的手,伸回到桌底下,一直在劇烈地顫抖,用另一只手去按,按都按不住。
吃青春飯的職業,到了年紀,體力就撐不住了,新傷舊傷接連找上門來,誰都沒有辦法。
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們在清晨全員出發,坐上了飛海南省會海口的航班。
清晨的空氣很濕潤,她坐在飛機上靠窗的位置。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偌大的停機坪上,遠處一個人也沒有。
“南南,獎金你打算怎麽花?”小克靠過來,随意和她閑聊着。
“存起來。”南栀沒有過多地思考。
她有很多張銀行卡,一張活期,比賽贏的獎金,無論是多是少,統統都扔到那張活期的卡裏面,一到二十萬的數額,立馬轉為死期,存起來。
小克像是笑了一聲,“你怎麽和我媽的作風一模一樣?”不可置信地念叨着,“錢放銀行裏多虧啊,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嗎?”
“你不是還說要留着給女朋友買口紅?”Bobby想起那篇疑似娛樂閑談的新聞。
小克打了個哈欠,撂着眼皮倚在靠背上,像是随時能睡過去,“女朋友在哪啊?影兒都沒見着,我先花了再說。3月份的世界邀請賽,再贏再賺獎金不就行了嗎?”
在小克均勻的呼吸聲中,南栀低下頭,百無聊賴地打開微信。
确定要去海南後,她早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他那時似乎在忙,很久才給了回複,也是簡單至極的回應:“好。”
至此,話題戛然而止,沒有過多的聯系。
她想了片刻,沒忍住,趕在乘務過來提醒之前,手指不停地往上滑,直到把聊天記錄翻到最開始的那一頁。
然後,慢慢地往下滑,從頭到尾,沒放過任何一個字,把聊天記錄又看了一遍。
到海口後,落地即有聯系好的地陪來接。
染着一頭金黃色頭發的地陪戴着個墨鏡,明顯也是混電競圈的,看到接的人竟然是NUO整隊,霎時把墨鏡摘下來,活生生一個老粉的模樣,反複拉着領隊強調:“我那年想考進青訓營,就差一點點,只招五個人,我第六名。”
領隊聽得好笑,“你喜歡誰?”
每年青訓招新,他按照慣例是要過去看看的。自從電競行業開始有意識地打造明星選手後,選手的名氣大起來,粉絲群體也日益膨脹。每一年的青訓招新,這樣的人都有不少,一腔熱血,都是沖着自己心頭的本命來的。
地陪回頭,看了看衆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落在南栀身上。
不用多說,大家都懂了。
住的地方,是一棟臨海的別墅。
小克打開休息室,看見角落裏那臺小霸王游戲機後,眼睛都亮了,“竟然還有這個?準備得太齊全了吧!”他笑眯眯地拉開抽屜,把那些FC游戲卡帶拿出來,邊看邊感慨:“太懷舊了,我記得這種插卡游戲都是我小學玩的。”
“魂鬥羅、雙截龍、超級瑪麗什麽的……我記得我當年有一大箱卡帶,玩一天都玩不完。”Bobby把外套扔到沙發上,席地而坐,和小克一起去看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玩意。
“魂鬥羅?”小克想到些什麽,從抽屜裏把《魂鬥羅系列》的卡帶取出來,插上卡,試了試游戲機,“我玩的時候是六年級,最後一關愣是沒通關,後來卡帶全被我爸扔了,說影響我小升初考試,後來再找,硬是買不到這種卡帶了。”
小克用着遺憾的語氣,興致勃勃地等待游戲加載,回頭去找南栀,“南南你小學玩什麽游戲?”
她倒了杯水,邊喝着,邊推開窗看了看外面的海,“俄羅斯方塊。”
當年她只有一個沒法聯機的小游戲機,有那麽幾個固定的游戲,俄羅斯方塊、青蛙過河……很拙劣的畫質,難度也一成不變,但陪她度過的,是無數個困到無法自拔的數學課堂。
她最喜歡的,還是簡簡單單的俄羅斯方塊。
她喝完水,游戲機裏已經傳來熱鬧的音效聲。小克和Bobby,一人一個手柄,商量着要選什麽難度的關卡。
她放下水杯,只拿着一個手機,想了想,又拿了瓶礦泉水,随意交代了句,“我去外面曬曬太陽。”
“好。”小克沉迷于通關,含糊地應着,“別太晚回來。”
剛好已經臨近傍晚,夕陽快要墜在地平線下。
由于是淡季,沙灘上的游客不多,稀稀落落地在踩着水玩。
她一路走過,挑了把椰子樹下的躺椅,坐下,擰開水瓶,把水淋在自己腳背上,沖走那些跑到自己腳底下的沙子。
不遠處有七八歲的小男孩,帶着妹妹,在堆積沙子城堡。
她清理完,索性就這麽光着腳晾着,躺在躺椅上,借着樹葉的遮陰,半眯着眼睛,想打開微信,想逛逛朋友圈。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微博,她還沒來得及細看,那邊,林軟白已經用着一大堆表情包在微信上,狂轟亂炸着她:“在嗎在嗎在嗎在嗎在嗎在嗎?”
好多個在嗎。
她回了個句號。
林軟白直接發來一個截圖。
信息有些不好,圖轉了好久,才加載出來。
她一愣。
圖上是某個粉絲發的微博:“從哥本哈根回國的飛機,遇到本命和女神了!CP粉快來張嘴吃糖QWQ!”還有一張偷拍的背影照片。
她兩只手指在屏幕上滑着,放大。
不會有錯,的确是他。
他的身旁,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妹子,也拉着行李箱,側着頭帶着笑在和他說着什麽。
總覺得有點眼熟。
南栀一時半會想不起這姑娘到底是誰,那邊,林軟白非常貼心地又發來一張截圖,截的是這條微博底下的評論,有個路人在問博主:“本命是漠北?女神是誰?”
偏偏,博主還真回複了這條評論:“是喵牙TV的主播落落清歡。”
落落清歡……
她記得這是個跨了好多圈發展的主播。
因為玩LOL的技術不錯,所以吸了一波游戲粉,和許多LOL在役選手關系都不錯,時常一起開黑上分。
又有一把好嗓子,翻唱的幾首歌,都是經典。
還會玩樂器,身段靈活還會跳舞,在B站的音樂區知名度頗高。
長得好看,偶爾還會客串,玩玩Coser。
……
總之,是個唱跳演藝俱佳的妹子。
漠北還曾與她在2015年有過合作,《東京不太熱》男女聲對唱。
當時一曲驚人,PV放出來後,點擊量破了百萬,因為落落清歡的硬性條件好,很快就被封神了。
落落清歡一路成神,潔身自好,業務能力佳,根本沒有任何的黑點。
又因為她明裏暗裏,多次表達過對漠北的欣賞,所以站他們倆人的CP粉的數量,一直居高不下。
南栀心不在焉地結束掉和林軟白的對話,把手機丢回到口袋裏。
不遠處玩沙子的小男孩堆砌好了城堡,又因為根基不穩,整座大廈轟然倒塌。夕陽很快下去了,風帶着殘餘的熱量吹在身上,有種适當的舒适感。
他有很多很多的粉絲。她一直都知道。
很多甚至都是各個圈子裏早已封神的傳說,都是足夠優秀的存在。
而自己……
好像除了會打游戲,其他的一無是處。
她心底悶悶地堵着,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想些什麽,卻好像什麽都沒想。
海水的鹹味彌漫在鼻尖,逃都逃不掉。遠處的視野盡頭,有椰農戴着草帽,在招攬着游客光顧自己的生意。
她躺在躺椅上,望着深藍色的天空。
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因為有心事,睡得毫不安穩,半夢半醒之時,夜風已經很涼了。
她才睜開眼,便感覺到有人單膝跪在她附近,握着她的腳踝,輕緩地為她套上了拖鞋。
就像是上瘾的毒.藥.一樣,逃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