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6)
安分,皇上的随口一說,你還當真?都二十二歲了,光長年紀不長記性!”
“爹爹,那你說皇上想讓我說什麽?”花穆兒揉揉傳來痛楚的手腕,眼睑下垂,看不清表情。
整個人了無生氣,格外反常。
“皇上想讓你為玉禪王求情,而不是單純的為你出氣,你這都不懂嗎?玉禪王是他的親兒子,他不向着他,難道還向着你這個無親無故的大臣女兒嗎?”
“爹爹,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既然想讓我為玉禪王求情,為什麽不直說,非要拐着彎地讓我做這做那……我不願意……不可以嗎?我只是聽從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這有錯嗎?我就是不想懂……不可以嗎?!”
這件事發生後,每個人都來指責她,她究竟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她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
她當然知道玉禪王是皇上的親兒子,他當然會向着自己的親兒子,就算是下獄又如何,難道他還會餓了玉禪王,渴了玉禪王?
既然皇上給她機會撒氣,她為什麽不能撒氣?
他自己都說君無戲言了,他都不介意,你們這些旁人又來在意做什麽?!
花穆兒仰起頭,眼眶裏雖滾出大滴大滴的淚珠,但背脊仍是挺直,那份驕傲,那份倔強,那份不服輸,連帶着那份脆弱……
真的是……很令人心疼。
“你這哪是不懂,你這分明就是任性!”楊丞相顫抖着舉起手掌,作勢就要打下去。
岳表哥眼疾手快,把花穆兒往後面一扯,往前一大步将她護在身後,生生地替她挨了那脆生生的一巴掌。
花穆兒全身戰栗了一下,她眼睛瞪大,萬萬沒想到自家表哥會替她挨了這一巴掌。
她顫抖出聲:“表、表哥,你沒事吧?”
“本兒,你讓開,不關你的事!楊穆兒,你前兩月胡作非為,我可有說過一句重話,下過一次重手?就是胡鬧也有個限度,玉禪王是皇家人,尊卑有別,你懂不懂?君要臣死,就是我,也不得不死!更何況你呢?不要以為皇上随口一句,當不得真的話,你就有人撐腰!現在我和你娘活着,尚且都保不得你周全,更何況我們不在了?你知不知道,爹爹年紀大了……你究竟要任性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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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楊丞相已經是老淚縱橫了,他就這一個獨女,朝廷上表面和諧,實質上波詭雲谲,局勢難定,他的中立現在可保無憂,可一旦太子病重去世呢?
自身難保。
玉禪王作為深得龍心的皇子,将來的天下定是他的!
玉禪王,玉禪王,誰人不知是“欲禪(shan)王”?皇上的讓位之心,還不夠明顯嗎?
他家女兒竟然還敢明目張膽去與玉禪王結下梁子,這不是找死又是做甚?!
花穆兒看到她家爹爹背過身去,擦了一把辛酸淚。饒是再心硬,再倔強得九條牛都拉不回,都不得不動容自責!
她家爹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時這麽失态過?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花穆兒順勢撲倒岳表哥懷裏,一臉的傷心欲絕。
“相爺,外面有個老道士求見小姐,說是她的師父。”
門庭外有仆人來報,楊丞相整理一下情緒,推門而出,臨走前不自然地說了幾句,大意是不可有下次,整理儀容等會見師父之類的話。
岳表哥用袖子抹去花穆兒臉上的淚痕,卻是一行未淨又來一行,他十分擔憂:“穆兒,別再哭了,姨父也是在氣頭上,下次乖一點就行。你說你平常挺識時務的,怎麽這兩天偏偏倔得慌呢?”
“我樂意,你管我!”花穆兒背過身,自己擦自己的眼淚,別扭得厲害。
“師父?我怎麽沒聽你說過有個師父?”岳表哥想轉移注意力,故作驚奇地問道。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師父,怎麽跟你說……”花穆兒嘀咕不止。
“穆兒,你說什麽,大點聲兒,喂蚊子呢?!”
“我說你怎麽這麽閑!快回你書房去看書!我要跟我師父敘敘舊!”花穆兒反身,一個勁地猛推着岳表哥往外走。
“砰”地一聲,兩扇大門猛地關上,距離岳表哥鼻尖不到一公分,有灰塵抖落在岳表哥的鼻梁上。
他無趣地彈掉,今日可終于見識到什麽叫做碰一鼻子的灰!
話說回來,他家表妹還真是沒心沒肺,對她這麽好,還為她擋了一巴掌,惹着了她,照樣不留情面。
唉!
花穆兒用張絲帕蓋在臉上,掩住腦海裏的胡思亂想,意識混沌間,一個缥缈的聲音撲面而來,蓋在臉上的絲帕晃悠幾下,不知飄落到哪去了。
“穆兒姑娘。”
☆、一年之約
門口站着一個灰色道袍的老者,身材瘦小,胡須冉冉,卻自有一派風骨。
進來了一個人,大門卻仍舊緊閉着,她剛才眯眼神游的時候,也沒聽到什麽聲響。
這麽神秘,莫非是……
“你就是楊穆兒口中的那個游方道士?我爹口中的那個師父?”花穆兒站起身連連打量,臉色很是難看。
“對,是貧道。”
“楊穆兒在哪?”
“姑娘關心別人還不如關心自己,你可知道你馬上要死了?”那個老道士略微眯眼,悠然往旁邊一坐,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
“我要死了?為什麽?”花穆兒怔在原地,手指顫抖着,難以置信。
“不知姑娘可聽過人魚公主的童話?”
“安徒生童話裏面那個,因為得不到王子的愛,化成了泡沫的人魚公主?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們倆是一樣的。”
“一樣?”她又不是人魚公主,怎麽會一樣?!
“貧道是說你們處境一樣,如果在限定的期限裏得不到心儀之人的愛,你就會死去。”
“心儀之人?我哪來的心儀之人?”
“姑娘,你好好想想,可要慎重開口。”
腦海裏赫然浮現起玉禪王那張盛世美顏,他的冷情,他的不耐煩,他的高不可攀……
她手上一抖,啪嗒一聲,桌上的青花瓷瓶就被碰翻倒地,碎裂成無數瓷片。
不是吧……她什麽時候對玉禪王念念不忘了?
她果真是欠虐嗎?
自從穿越到了這個時空之後,每個人對她都是照顧有加,只有玉禪王對她疏離冷淡,偶爾還來為難于她,可以說對她最不客氣的就是玉禪王,她到底哪不痛快,才會對他……有這種想法啊!
“你到底是從哪個世界來的?為什麽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都被早已被安排好?”
“姑娘,心裏可想清楚了?既然清楚了,就請不要轉移話題。”老道士站起身,拂了拂灰色道袍,就一下,衣服上褶皺全無,光潔如新,一塵不染。
“想清楚了又怎樣?!你才不要轉移話題,回答我,你到底是誰?”花穆兒有種被命運捉弄,被別人擺布的無力感,她不是玩偶,也不是傀儡,憑什麽要朝着已經被安排好的路上走?
“等這件事完結,你自會知道。姑娘,奉勸一句,不要那麽敏感,也不要想着打破砂鍋,畢竟這個世界的運行不是你能決定的,你可不是造物主。”
“我連自己的人生都選擇不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有也可,無照樣也可。”
“那你爹爹,娘親,表哥,小紅,翠煙,他們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你也無所謂嗎?”
“你這叫什麽話?”
老道士拂塵一揮,花穆兒眼前便浮現一幕幕的光影,時光更疊,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
相府被一把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她家爹爹被推上了斷頭臺。
她家娘親進了深宮,梨花雪白,一樹寂寥,冷風凄清,暮色蒼茫。
表哥滿臉胡茬,臉色青黑,殘垣斷壁,無處容身,黃酒渾濁,癱倒在旁,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在黃土上暈染開去一大片水痕,激蕩起一片塵霧。
小紅撲倒在泥濘裏,鞭子加身,滿臉血污,鐐铐難斷,面如死灰。
翠煙一身紅妝,夕陽斜照,一匹高馬,雙蹄橫飛,濺踏起鮮血無數。
入耳皆是聲嘶力竭地呼救聲,人影攢動,一雙手盡力夠天,十指蜷曲,黃沙漫天,一個擠壓着一個,累累白骨,餓狼舔舐,綠光瑩瑩……
“夠了!”花穆兒抖如篩糠,巨大的恐懼席卷了她整個人,就她一個人死了而已,又不是天塌下來了,明明與他們無關啊!
她一個人死便就是,為什麽要拖累他們的人生!
“姑娘,現在還能輕言去死、滿不在乎的話嗎?”老道士仍是笑得雲淡風輕,那笑很溫和,他臉上很是和藹,但在花穆兒看來十分刺眼。
那樣的笑容像一把刀,一刀刀地割着她心上的肉,刀不鋒利,甚至很鈍,要割破又不割破,花穆兒只覺得不絕如縷的鈍痛。
“你們這些超脫世俗的,或神,或仙,或得道高人,是不是都這麽高高在上?世人的苦痛就不是苦痛了嗎?只為你們的私心,随意擺弄他們,想讓他們生就生,不想讓他們活就死。在你們眼中,我們是不是如蝼蟻一般的存在?一切但憑你們的高興?”
“姑娘,這些話貧道當你沒說過。是生是死,掌握在你自己手裏,可與這些個大羅神仙無甚關系。你選擇好了嗎?”
一陣風起,挾裹着塵土從大開的木窗裏吹了進來,木窗被風撲打過去,撲打過來,發出難聽刺耳的聲音,有仆人呼叫搬花盆,收衣物,外面一片忙碌。
有沙子迷了眼睛,花穆兒仿佛被抽光了全身力氣,她無力癱坐在椅上。
我選擇好了嗎?
那些又哪是我能選擇得了的?!
花穆兒心中慘然,絕望地閉上眼。
她什麽都不知道……
她根本無從選擇,只能順着他們安排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終于兜兜轉轉,又只能妥協退讓,她與尋死前的她又有什麽分別。
滿以為是重獲新生,一定可以不重蹈覆轍,哪知背後有一只無形的手操控着一切,操控着她所謂的人生。
她活着到底算什麽呢?
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期限多久?”
“一年。”
“這麽長?”
“貧道只是負責傳個話,其他的不是分內之事。”
“怎樣才算得到他的愛?”
“生下他的孩子。”
“一年,我怎麽做得到!”花穆兒倏忽站起,眉頭皺得死緊,“懷胎就要十個月,一年只有十二個月,意思就是我要在兩個月裏懷上他的孩子,我與他……怎麽可能!”
明明就是無望的事……
不就是想讓她死嗎?
她現在都可以。
她是死過一回的人,她不怕!
可為什麽還要這樣玩弄她?
“姑娘淡定,貧道話還沒有說完。若是三月之內,你能和玉禪王一同去西郊城外的那個月老廟,在樹上系上同心結,期限就可延長一年。”
“他現在還在牢裏,我怎麽同他去?即使他出了來,又怎麽能讓他為我系上同心結?他寧願忤逆皇上的旨意都不願意娶我,我怎麽做得到!”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花穆兒很是郁卒,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對了,姑娘,這是你的東西,算是物歸原主了,貧道任務完成,這就告退。”
拂塵一揮,那個老道士憑空就消失了。
花穆兒漫不經心地回頭看,桌上赫然躺着皮紅色的小巧挎包,金色鏈條,皮包面上四周金色鉚釘遍布,那不是她穿越前随身挎着的包嗎?
她急切地把包翻開,把裏面的東西都倒出來,草綠色的錢包,黑色大屏幕手機,白色的充電線,打火機,随身小本子,圓珠筆,一小瓶驅蚊水,幾片口香糖,幾包紙巾,還有一把瑞士軍刀。
花穆兒拿過手機,長按了上面的開機鍵,屏幕出乎意料地亮堂起來。
竟然還有百分之四十的電!
除了電話打不出去,沒有信號,用不起流量,其他的還能用。
不過,一個手機,連電話都打不了,短信發不了,上網無能,又能起什麽用呢?
花穆兒喪氣地按了關機鍵,把所有東西都裝回包裏。
正巧這時,岳表哥推門進了來,腳步輕快,心情愉悅:“表妹,沒事了,那個道人跟姨父說了幾句,姨父就想開了。”
花穆兒把衣箱打開一條口子,快速地把包包丢了進去,擡手擦擦臉上的淚痕,便裝沒事人出來見她表哥。
“不過姨父一時拉不下臉來見你,畢竟對你說了重話,他懊悔不已。穆兒,姨父也不容易,你不要怪他。”
“嗯,我知道,我不生爹爹的氣。”
“表妹,過幾天就好了,你不要不開心。”
“你說,怎麽才能讓玉禪王出獄?”花穆兒長吐一口氣,仍是心裏壓抑不減。
“解鈴還須系鈴人,自然是求皇上了。”
☆、一去二裏1
求皇上?
花穆兒即将踏出大門的腳猛地收回,臨時轉了個彎,朝清風苑走去,她得去找娘親問清楚,弄清當年她與皇上之間真正的過往。
皇上一個人的話肯定不是當年真相的全部,因為主觀,因為趨利避害,他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只會記得自己想記得的。
她一進清風苑,就看到自家娘親難得悠閑地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曬着太陽。
秋日的太陽難得地明朗幹淨,金黃色的光斑透過樹葉的縫隙,星星點點地灑在楊氏臉上,身上,襯得她越發出塵缥缈。
花穆兒揉揉眼睛,好一會兒才确定她娘好好地躺在那,并沒有消失。
“娘,娘……”花穆兒推推楊氏的肩膀,她這才悠悠地醒轉來。
“穆兒,何事?”
“娘,我有事問你,你現在是清醒着的嗎?”
“你個傻丫頭,娘又沒喝酒,大白天的還會說胡話不成?”
“那好,接下來我問的問題你都要如實回答我,一絲都不得隐瞞。”
楊氏欠起身,坐直。
“你多年前與皇上之間都發生了什麽?你不要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皇上都告訴我了。”
一聽到“皇上”二字,楊氏脊背僵直,立馬怔住,失神得厲害。
“他都同你說了什麽?”
花穆兒努力搜尋腦子那日交談的情景,力求一字不落地說出來。
“他說……”
二十五年前
那時候皇上還是個翩翩公子,氣質清淺,如現在的玉禪王一般,只不過遠沒有他的沉郁,多了幾分純真。
喜好詩詞歌賦,喜好風花雪月。
“子清,你來得正好,一去二裏又出了新詩集,趕緊來看。”
子清是皇上的字,而這一去二裏是當時詩壇新秀,出第一本詩集時雖默默無聞,可第二本詩集一出世卻是聲名大躁,這才到了現如今一字千金的地步。
至于一去二裏怎麽火的,沒人關心,只要子清不說,就是一去二裏本人也不會知道,永遠。
他不記得是在一個怎樣明朗的午後,随手拿了書架上的一本薄冊子,怎樣拍打冊子上的灰塵,怎樣翻開。
但他卻深刻的記得翻開書冊,瞟上那第一眼的安寧,原來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境界,躁動的心有了歸宿,靈魂不用再飄離游蕩。
詩集上排着一首小詩:
屋前栽新竹,
院後歸白鹿。
清蔬寡淡粥,
兀自又一宿。
他從小與詩書為伍,自是知道照前人的标準來,這詩的火候還差些,工巧機靈遠遠不夠,但勝在一種境界。
閑适,淡泊,寧靜,少了浮躁與功利,與塵世隔絕,卻有另一番悠然自得,再自在不過。
他作為一皇子,百姓平平淡淡、最尋常的生活卻最是難求。
他喜歡的必不能是凡品,他也不會放任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被別人當做壓箱底,于是動用了些手段。
自是此後,一去二裏,聲名鵲起。
他從未想過見一去二裏本人,只是今日偏那麽湊巧,在門口撞了個滿懷,低頭一看,遠山眉,杏眼明眸,是個清麗佳人。
此刻的花穆兒娘親,眼底沒有那歷經世事滄桑的憂愁,相反,二八年華,眉眼間挂着滿滿的情意,少女懷春,杏眼圓睜,正可愛得緊。
葶煙是她的閨名,親近些的都叫她葶兒。
扶穩她的公子面如冠玉,風流倜傥。
她頰上兩片飛霞,柔柔地往後一退,只低聲道了謝,細若蚊蚋,便提起裙子不好意思地逃了,後面一個蔥綠姑娘追了上去,邊追邊叫:“姐姐,等等我。”
那蔥綠姑娘身形略矮,肩膀略寬,雖活潑大方,比起那清麗佳人來,少了幾分水靈亮麗。
兩人站一起,她極其易受忽略。
“她是?”那個清麗佳人來書鋪做甚。
“子清,她便是一去二裏,你今兒可見着了,快意否?”
“我倒是沒想到,她不僅有顆玲珑心,還有副花容貌。”
“還行吧……”店老板瞅瞅子清,有些不解地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子清怔在原地,直到街上再沒那個姑娘的影子,心裏波濤洶湧得厲害。
他今日知道了一件事:一去二裏,是個女子。
是她,真好。
店老板回頭看了看子清一副魂魄被勾走的模樣,很是不可思議,不過常言,情人眼裏出西施,他一向喜歡讀一去二裏的詩,是她的鐵杆粉絲,今日見着真人了,不論樣貌如何,始終是歡喜的,她在他心中理應是特別的。
這種感情超越了親情,友情,愛情中的任何一種,她像是前方不遠處靜靜伫立在那的青山,每當他疲累,難受的時候,只消看上一眼,再浮躁的心都會沉靜下來。
望山跑死馬,雖觸摸不到,但能看上幾眼也是好的。
他希望不管他走了多遠,或進或退,只要一回頭,那座山永遠都在。
可突然有一天,山變成了真實的她,他能觸碰,而不是遠遠地望着,他難道還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他從來都不委屈自己。
若是知道後來有那麽多人心難測,那麽多言不由衷,那麽多無可奈何,他肯定不會踏出那一步。
一切都沒發生的話,那座山一定還是在的吧?
可惜世上沒有那麽多早知道。
子清派人打聽到,那個清麗佳人是花尚書府的大小姐——花葶煙。
不知怎麽,他想起了一首很簡單的小詩: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十枝花。
後三句中分別取一個字,“亭”字取其諧音,不是花葶煙又是什麽?
“一去二裏”這筆名,出處原來是這。
她倒是別具匠心,子清心中百轉千回,又添幾分歡喜。
☆、一去二裏2
子清以往隔三差五地就往書鋪跑,自從偶遇了花葶煙後,更是頻繁。
一逮着閑時,就倚靠在書架旁,東翻翻,西翻翻,很是心不在焉。
他去了不知多少次,可巧的是再沒見過她。
他問起書鋪老板,老板只是搖頭,好端端地,他也不知道以往來得頻繁的一去二裏,怎麽就不來了。
子清把手裏書冊猛地蓋上,往書架上一摔,直沖沖地就往尚書府方向去。
他知道她住在府裏的東廂房,那院子裏有棵枝葉茂密的大葉貞樹,只要動作放輕些,施展輕功藏匿于樹上,饒是眼睛再尖,目光再毒辣也發現不了他的存在。
當時正是日頭最高,陽光最盛的時候,花葶煙才用過午膳,身子疲乏困累得厲害,天氣正熱,在樹下的陰涼裏小憩一會兒,最舒服不過。
她當即讓貼身丫頭去屋裏搬了躺椅出來,滿足地眯上眼,在樹蔭中吹着習習微風,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羅扇。
貼身丫頭得了空,在裏屋枕着手臂趴在窗前,有馥郁花香萦繞鼻尖,蟬鳴沙沙,她眼皮打架得厲害,不一會兒也沉沉睡去。
花葶煙手中的羅扇不知什麽時候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但她仍舊閉着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子清翻身一轉,足尖輕點,他輕盈地落到地上,半點聲響也無。
微拂衣裳,彎腰拾起地上羅扇,她睡得香甜,嫣紅唇瓣微微向兩旁扯起,很是開心,不知在做什麽美夢。
她的美夢裏,會有他嗎?
他蹲下身,将羅扇溫柔地蓋上她的胸口,左手撐住躺椅一側,右手輕柔撫上她的臉,小心地勾勒她的眉眼,眉毛細長舒揚,閉着的眼留下一片濃密陰影,眼睑弧度圓潤,線條流暢。
她膚如凝脂,臉蛋嫩滑,他忍不住來回婆娑她的臉頰,那滑膩的觸感,令他欲罷不能。
花葶煙只覺得臉癢癢的,擡手就去抓,卻沒想到入手是溫熱和堅實的觸感,腦子一個激靈,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眼睛就倏忽地睜開,入眼便是一張清隽臉龐,靠她極近,有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很是暧昧。
這張臉很熟悉,她想起來了,是上次在書鋪前撞上的那個清隽公子。
不知怎麽的,知道是他,她的心心噗通直跳,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她驀地閉上眼。
子清被抓了個現行,眼底有一絲窘迫,提氣準備逃走,卻沒想到她倒毫無征兆地閉上眼,雙頰酡紅,那迷醉的模樣像是在請君采撷。
他真想一親芳澤!
他緩緩湊近,手順勢上撫,最後停在了額頭,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重重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花葶煙吃痛,一睜開眼,哪還有什麽人影,只餘那棵參天大樹簌簌地招搖着枝葉。
“小姐,你睡醒了?要喝水嗎?”貼身丫鬟一個激靈,猛地直起身子,急急忙忙地走過來。
“我不喝,紫夕,你剛剛可看見我身邊有什麽人?”
“沒有啊小姐,奴婢……一直守在這……”紫夕目光閃爍,汗珠直冒,心虛得緊。
可不能讓小姐知道她玩忽職守,想到這,她擡起袖子擦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我是……做春夢了……”花葶煙低頭瞅着自己胸口,低聲嘀咕。
“小姐,你說什麽?”
“沒說什麽,你去給我拿杯水來。”
院子裏又剩下她一個人,她失神地擡頭望着枝枝蔓蔓的濃密樹葉,腦中再度浮現起那張清隽的臉。
此後,子清把一得空就往書鋪跑換成了三步并兩步,飛身就上樹。
只是蚊蟲精明,專挑他白花花的肉上叮,他飽受折磨,後來去太醫院拿了特制的草藥,這才能安心舒爽地悠然躺在大樹上,時不時往下看去。
有時她面前擺了張臺子,鋪陳開一大張宣紙,桌上有四五種水粉,輕點筆墨,就開始作起畫來。
有時她手執針線,來來回回,一條蘭花幽谷輕繡羅帕,針腳細密,意韻悠長。
她畫得最多的是蘭花,繡得最多的是蘭花,看來獨愛蘭花……
他心中沉吟,已有了計較。
她偶爾還拿着本棋譜,研究着棋盤上的殘局,認真且專注,看得子清是心癢癢。
當然她還做了其他事情,只是唯獨沒有作詩,子清心中疑惑,轉念一想,興許白天浮世嘈雜,寫詩這種極需靈感的事一般會放在三更,夜深人靜之時。
就這樣,日子綿延,一人橫躺于枝葉茂密間,一人在樹蔭下琴棋書畫,互不打擾,倒是怡然悠樂。
某日,子清陪同友人去浮生樓吃飯,遠遠地便看見個熟悉身影,那般弱柳扶風的态勢,不是花葶煙又是誰?
她今日穿了一身青衣,倒是襯得她恬淡出塵,旁邊還有矮了她半頭的一姑娘,肩膀略寬,應該是她的妹妹花葶心。
他再定睛一看,她們身邊何時多了個男人?!
那男子皮膚極黑,偏又學潇灑公子哥兒整了一身白衣……
舉止不自然,額頭上一波接一波的汗,時不時擡手用袖子去抹,點頭哈腰,十分緊張。
五官也只算得個端正罷了,正想将“拙夫”二字冠在他頭上,他們三人卻找了張矮桌坐定。
花葶煙反常地與那男子搭話,問些家裏情況,偶爾嘴角帶着笑意,她妹妹都沒她那麽熱情,只是沉默一旁,垂頭喪氣,看起來悶悶不樂。
子清不淡定了,立即拉着朋友背對着他們而坐。
桌與桌之間用垂蘇簾子隔開,看不見人,聲音卻聽得一清二楚。
“子清,菜都沒上,你拿着筷子做甚?”
他皺緊眉頭,食指點在薄唇上,示意友人噤聲。
友人倒也識趣,看似默然出神,實質上也是豎起了耳朵,聽子清在聽什麽。
原來,她約這個男子是為了給她妹妹牽線,她妹妹相貌平庸,嫁出去自然難了些。
只是她妹妹一言不發,似乎不大願意,花葶煙還在那與男子交談甚歡。
子清手下使力,筷子應聲而斷。
花葶煙出去了一下,那男子再沒有先前的緊張,只聽聲音極其漫不經心又高高在上:“花葶心是吧?你家姐姐如此貌美,都是一個媽生的,怎生得你一個怪物似的?”
出乎意料地,花葶心受此侮辱,竟一言不發,沉默以對。
那男子哂笑出聲:“你要記住,你這張臉可是配不上本公子我的,要不是你姐姐苦苦哀求我,我連一頓飯都不願同你吃!你可記住,千萬不要愛上本公子我,你會很受傷的!”
“謝公子你!”花葶煙站在不遠處,氣得連連發抖。
花葶心起身,路過她姐姐的時候,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現在你滿意了?”
然後就是一個追着一個,出了浮生樓。
子清與友人交換個眼神,便也跟着追了出去。
友人拳頭捏得咔咔直響,不懷好意地掀開了簾子。
慘叫聲不絕于耳。
那是謝公子的。
等子清追出去的時候,天上烏雲密布,地上瓢潑大雨,街上只有花葶煙怔怔地站在那,渾身濕透。
不知她妹妹同她說了什麽,她失魂落魄得厲害。
子清過去,還沒來得及叫上一聲,她便反身将他抱住。
頭緊貼他堅實的胸膛,開始抽泣起來,動情處,一口氣倒不上,差點岔氣。
子清回轉神,只得無可奈何地幫她捋捋背,順順氣。
這姑娘,倒是一點都不認生。
☆、一去二裏3
“我過兩日要去西山寺。”她的情緒稍稍穩定些,便透過他的胸腔傳來她悶悶的聲音。
“姑娘,你同我說這個作甚?”
“小半月我都不在家,告訴你一聲,以免撲了空,怪我狠心。”
“我、我去你家做甚?我、我與姑娘素未謀面……”子清一把推開她,周圍的雨小了很多,但衣物黏黏糊糊的,他很是不自在地亂瞟眼神。
“真的?”她眼睛紅紅的,還銜着淚水,但卻是隐忍不住地嘴唇抿笑。
那副了然于胸的模樣,看得子清很是心虛。
他艱難開口:“你怎麽知道我去了你家?什麽時候發現的?”
“那一日,我睡午覺一睜開眼看見了你,只以為是做夢。可後來在樹下時總聞到一股特殊的藥味,就跟你現在身上的味道一樣。此後,我便常注意樹上。某些人做賊還要穿顯眼的一襲白衣,生怕別人不知道樹上有人一般。”
“你家那棵樹枝葉茂密,我藏得深,你如何能看見我的白衣。”宮裏特制的驅蚊草藥确實霸道,他就是幾天不用,身上還是這個味,但他自認為藏得隐匿,哪會讓她這麽一個小女人輕易察覺?
“總會有漏網之魚。”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她早早起了床,一直在全府最高的地方等上幾個時辰,只為确認他的到來。
他的來是不規律,是随心所欲的,但她的等待,是一直……都在的。
“怎麽,要落荒而逃了?”看見他有轉身就走的趨勢,花葶煙心一急就拉住了他的臂膀,但臉上調笑表情卻是半絲未改。
“誰要落荒而逃?你看你衣服濕成什麽樣,有傷風化,跟我過來!”他順勢扯住她的手腕,把她往附近客棧拉。
花葶心看着他溫暖的手拉着她的手腕,眼底盛滿了笑意,從腳底到頭頂,全身都在樂呵呵。
“我讓店家去買了衣服,待會拿過來你換上,等完全雨停了再回家。”
“那你呢?”
“我、我家中有急事,現在得回。”
“冒着雨?”
“蒙蒙雨罷了,無妨。”
“急着回家,莫非是家中……愛妻……”
“可別胡說,我從未娶妻!”
看到他面紅耳赤急于撇清的模樣,花葶煙頓時放下心來。
“那你能不能別走,我一個人害怕。”她害羞地別過頭,手下卻是扯扯他寬大衣袖。
看着她一臉紅熱,不好意思,羞澀至極,卻又舍不得他,無論如何都不放手的別扭模樣,他的一顆心,都快化成一攤柔情水了……
“我這人從不吃虧,若是留下,必定得有好處。”
“什麽好處?”
“你說呢?”他猛地湊近她的臉,偏頭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記臉頰吻。
花葶煙怔忪片刻,擡手拂上他親過的地方,傻乎乎地開口:“就這樣?”
子清心裏風大浪大,波濤洶湧得厲害,就換來她輕飄飄地一句“就這樣?”。
這滿不在乎,不以為意的反應,真的很讓他惱火……
“我以為你天天守在樹上,不應該只是為了這點程度。”
“這點程度?”他欲辯解些什麽,花葶煙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了幾步。
“你要幹什麽?”他一時不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