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安若瞥了眼坐在對面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婆子,面紗下塗着鮮紅口脂的唇冷冷勾起,随即便閉上眼,
那藥入喉便化,只能一會尋找機會盡量倒吐,能消多少藥性就消多少,只要不是發作必死的毒藥就不怕受她轄制。
夜晚正是青樓開門迎客的時段,這個時間應該是賓客滿堂才對,可自上了馬車外面就靜悄悄的,雖沒聽到開門聲,但剛剛車身明顯有輕微颠簸,應該是走的後門出去,
這條路很僻靜,除了拉車的馬蹄聲,車輪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目前看着自己的除了同車的婆子,還有車夫和左右兩名随車護院,
安若剛才數了數,馬車走了大概五分鐘,車速不快但也不慢,若是出事大聲喊叫,這點距離紅宵閣裏的人肯定還能聽到,并迅速趕來。
放在腿上的手無意識動了下,距離太近了,而且門窗緊閉她判斷不了方向,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如果不能一舉脫身,被抓到等待她的,必定是極殘酷的境地,
現在還不是時機。
另一條燈火璀璨的流螢大道,一輛外簡內奢的棕褐色馬車徐徐出現,一刻鐘後,兩輛馬車幾乎前後同時抵達城北,只是前者是自暗巷偏門而入,而後者是被人恭敬着簇擁進了一方燈火清輝的肅靜閣院。
沈家雖在南江極得臉面,但府宅卻并不大,四四方方的不過四座院落,一進大門便能将府內格局一覽無餘。
但因今日設宴,府內各處燈籠懸挂,桌椅擺在花園之中,映襯着姹紫嫣紅,朦胧月光,絲竹聲聲,花果清香,時有俏婢穿行,倒也別有一番景致。
前來赴宴的官員豪紳哪一個沒有赴過或酒池肉林或高雅聚會,沈家這點東西着實入不了眼去,但為其府上背攀貴人,自然是笑容滿面贊不絕口。
見此,沈二公子先前被貴客掃了顏面的難堪才緩和過來,也不由慶幸沒有沖動先将宴請貴客的消息傳出,否則不僅叫這些官員富商空歡喜一場,還丢盡了顏面,也讓沈家立于尴尬之地。
外人不知內裏,只聽傳聞道天子或會纡尊親臨,但老爺子卻曾神情複雜親口說過,自己于天子跟前并未有如此臉面。故沈老爺子乍見天子親臨,心內震驚可想而知。
然天子有命,縱數次想私下告知兄弟三人,天子走前務必謹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錯,卻更深知天子無所不在的雷霆手段到底沒敢透露出去,憂心如焚之下,短短幾日便氣色大敗蒼老數歲。
沈二公子見父親态度尊敬卻不惶恐,便以為是元京故交權貴。只暗想不來也好,若那人在,免不了卑躬屈膝徒增拘束,常言道天高皇帝遠,借勢固然要緊,但與現管之人處好關系才更為重要。
一方有心,一方有意,自是賓主齊樂。
不多時,宴上便推杯換盞氣氛高升,在數名衣衫朦胧身姿曼妙的女子翩翩入場婀娜舞動後,宴席之上,肉眼可見變得縱弛濃稠。
安若就站在宴會不遠處的假山旁等待入場,那方燈光璀璨歌舞升平,一個個或肥頭大耳,或衣冠楚楚,明眼可見身份非同一般的男子,正用同樣輕鄙露骨的眼神看着舞池內的女子,
想到再過不久這樣的目光便會聚集在自己身上,安若瞬間胃腹翻騰,立刻便反應出來猛地轉身揪着寸步不離的婆子腰帶,彎身嘔吐起來,
但那婆子卻分毫不為所動,冷眼看着她身形顫抖痛苦難當的模樣,刺聲嘲諷道:“到了這步,清月姑娘就不要耍手段了,你可知裏面都是什麽人?那都是動一動手指便能讓南江城抖三抖的人物,你的名字已經報了上去,大家可都等着呢,惹了張娘子,你會吃不了兜着走,可惹了這些大人物,你便是想死都難--”
“我自然知道,我只是太緊張了,你帶我去梳洗一下,否則我這般狼狽上場,受到連累的還是紅宵閣。”
那婆子看了她幾天,自然知道她野性難馴的性子,聽她這麽不客氣亦不覺着惱,且話中沒見異樣,身上的衣裙也确實沾了髒污,可見她确實身子不适,
心中不由暗嗤,任你再是孤傲,到頭來還不是怕的出醜,鄙夷過後,卻又覺不耐,馬上該她上場,竟如此上不得臺面,但也不敢耽擱,好在張娘子早有預料叫她帶着備用衣物,只換衣裳誤不了時辰,不怕她生幺蛾子。
車夫護院不許進到府中,安若身邊便只跟了這婆子一人,剛才一進來她便将這府宅結構迅速收入眼中,也讓她暗暗松了口氣,
這宅子雖大但下人不多,走動的也多是婢女下人,幾乎沒什麽護院,紅宵閣兩個護院并車夫守在偏門,上不得臺面的出處也不敢來到這府宅大門鬼祟,只要解決了這個婆子,脫身就不再困難。
*
“朕記得律法明令,凡入朝為官者,不可入青樓紅坊,不可招妓入府,此令,朕可是記差了?”
初春的夜晚還帶寒涼,但周騰躍此刻卻已是汗濕後背,他不敢多頓,忙恭聲回道:“聖上睿智,我朝确有此官風嚴令。”
“騰躍今日可在應邀之列,”
周騰躍再承受不住,咚的聲便雙膝跪地,冷汗滴落,語音幹澀:“回聖上,臣确是收到邀貼,然南江春耕在即,臣分身乏術本也未要前來赴宴,萬請聖上明鑒!”
他以頭叩地,心如擂鼓,雙目大睜,額間逼出的冷汗流入眼中激得眼中酸痛難忍,可他卻連簡單擦拭都不敢,
閣樓上無風無聲,那百米外的沈府中歌舞笙簫,暢笑歡言之聲卻越清晰傳來。
朝廷雖有明令,然官場應酬在所難免,只天威深重莫敢不從,無非巧立名目爾,莫說南江,便是天子腳下也絕非清水無魚,聖上英明神武手掌寰宇不會不知,今夜有此一言,便只能說明,沈家犯了聖忌。
不,應該說早在南江出現暗探時,沈家便已失了聖心,但聖上終究還是顧念君臣之情,否則雷霆手段早已降下,反倒是南江一衆官商,弄巧成拙,過了界限。
幸好,幸好他謹慎,但他身為南江知州雖未随波逐流,卻也逃不了治下不嚴之罪--
“嗯?”
淡淡的息音如一縷清風吹散了閣中逼仄氣息,周騰躍暗松口氣,但無令不敢擅動,只不知那下頭到底發生了何事,竟能令心思如海的天子微露興味。
辰朝立足百多年,疆土擴張,四海來朝,番邦小國時常乘船渡海而來以物換物,辰朝工匠能人輩出,只窺一斑而見全豹,如今奉到宗淵手裏的單筒鏡早已從番邦進貢所現觀百米遠,而精進到可收六百米外之物。
這座空宅本就與沈宅一宅之隔,區區百多米遠,那院中之景收入鏡中只如就發生在眼前。
酒後醜态畢現的官商其狀不堪入目,倒是那花園暗角,正處在鏡片之下的一抹橘火之色更捉人眼目,
宗淵本是無意,但那女子前一刻還踉踉跄跄搖搖欲倒,下一瞬便利如小豹扣着同行婆子大力撞向假山,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沒帶半點遲疑手軟,
一擊制敵後,那薄如蟬翼的橘紅輕紗便被一雙瑩白玉手迅速脫落,僅着同色裹胸紗裙的女子,瑩白香肩鵝頸玉臂纖白腰身,就那般坦蕩露于燈火月光之下,她的姿态自然挺直,未曾因過分暴露而佝偻難堪,
後迅速将那婆子裏衫退下披系在身,又動作熟練将那婆子以粗布外衫反綁身後封了口,利落的踹入假山陰影之下。
淡漠的唇意味不明的微微勾起,一旁官商勾結推杯換盞的花園宴會早已失色,黑暗中,光滑幽冷的鏡片漫不經心追随着那道看似行兇的身影,
看着她诓來一無知婢女,心狠手辣将其敲暈換上婢女衣裝,卻又行為複雜滿含歉意溫柔,将其扶抱起身放在陰影一側,還将方才換下的婆子衣物蓋在其身,
看着她假裝若無其事在宴會旁流連片刻,看着她低着頭無比鎮定通過盤查出得府去,看着她徑自沿着馬車停處來到拐角,而後身形一閃便消失在沈宅門外目之所及之地。
只可惜,站得高,看得遠,下方藏得再好,從高處上看,卻無有遁形之地。
安若心中狂跳,太過緊張竟感覺到心髒被大力拉扯的痛感,
出門很順利,順利到只說了句裏面貴人有事吩咐就被輕松放了出來,但她現在還不敢放松,剛才的一切都是臨時起意,連計劃都算不上,善後更是潦草,婆子和婢女随時可能會醒來,就算宅子主人處事機敏将意外壓下,但紅宵閣卻不會輕易罷手,
她現在還只是暫時逃脫,要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今夜便得出城,但能開得起青樓者,背後必有靠山,若是留在城中便如困在籠中,等到天明,紅宵閣只需派人在城門前把守就可以守株待兔,所以,要逃就只有今夜。
而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城門,再想辦法混出城去。
安若猛然停下疾行腳步,揚起頭警惕的迅速張望,宗淵手指穩妥不顫分毫,只是鏡片後的深邃眼眸因那雙仿佛就在眼前咫尺相望,無意看來的,充滿堅毅的明亮眼眸,而微深了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