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刻着南江二字的城池已經模糊,安若收回視線撐在窗邊,臨着馬車行走帶起的清風,感受着日光照在臉頰身上的溫暖,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自戒毒開始,她已許久沒有困倦的感覺,許是離開那座對她來說猶如泥潭的城池,憤懑得以伸張,這一刻睡意洶湧來襲,竟沒有絲毫抵擋之力。
清新素雅的碧色袖角無聲滑落,有陰影一閃而過,宗淵側眸看去,便見她安靜的趴伏在小桌上,白得透明的臉頰側枕在臂上,細嫩的眉心輕颦,濃密黑長的眼睫在日光中投下一排朦胧陰影,卻掩不住白皙眼下那片久未好眠的烏青,
深眸微頓,視線下移,淡粉色的唇因被擠壓微微嘟起,尤顯出三分稚氣可愛,泛着光澤的黑褐色烏雲長發如瀑傾洩一側,纖細脆弱的頸子,小巧精致的耳朵,毫無防備敞露出來,
右手垂落膝頭,寬大飄逸的袖擺随着車行輕輕搖曳,仿佛下一刻便會掉落下來,整個人慵懶安逸,美好的讓人不覺莞爾。
這一覺安若睡的安沉,但睡姿僵硬,醒來時只覺渾身骨頭都酸痛麻木,明眸轉動,見原州仍如睡前在車廂裏側桌後垂眸忙碌,安靜的坐了會整頓精力,趁他筆墨暫停時試探着問了句車內可有地圖一觀,得到确定答複後輕聲道謝,便鋪展桌上凝神細看。
她不知這是工部特意為天子精心繪制,不流于市坊的絕版地圖,只是驚嘆這個辰朝的工藝水平着實精湛,山川河流,城池險關,不僅清晰标注,還色彩鮮明一目了然,材質不皺不爛,比後世地圖還更勝一籌。
這個朝代除了不存在在歷史上,語言,服飾,文字,都與她所知的古代極為相似,現在看來,就連地理也大致相同。
南江偏南,依山傍水,氣候宜人,而她要去的元京,也就是國之首都則在北方,地廣富饒,雖也有山水,但從地圖上看,明顯要比南江少了些,
若是居住,自然是南江更好,但及已離開多想無益,而如南江一樣适宜居住的地方也有不少,但她仔細想過,氣候也好,宜居也罷,對她來說,都遠不如安全重要,
元京作為天子腳下,城防律例必是全國最嚴,就算那裏權貴豪強聚集,但她這般的小人物也接觸不到,只要治安好,打雜也好,做工也罷,她都可以去适應。
黑亮的眼眸在地圖上慢慢搜尋,最後落定在距南江一個省份遠的淅川,那是她穿越而來的地方,
若有可能,她自然更願意回到現代,她不必一切重來,那個她熟悉,安全,可以稱之為家的歸屬之地。
那晚逃走時,安若曾循着記憶攀上她出現的半山坡上,冒着風險來回跑過嘗試停留等待了會,可山坡上靜谧安寂,沒有任何異樣出現,
她不知道穿越的契機是什麽,而那座山下還有惡民盤踞,她無權無勢不能将那座山據為己有,也不能将那裏的村民趕走,與未知的可能相比,她寧願在這裏平靜生存,也不願冒着再被囚禁的風險回去嘗試,
當然萬事無絕對,若有朝一日,她有了不懼那裏的資本,左右哪裏都可為家,她必會回去不懼失敗的嘗試。
安若獨立慣了,除戶籍一事,從始至終,她沒有想過要與同車的大官攀上關系,借由他去達成自己的目的,也沒有要借勢私報傷害過自己的人的意思,
依靠別人永遠名不正言不順,還要謹小慎微察言觀色,會不會一時大意将人得罪弄巧成拙,與石山母子的恩怨她已經自己了結,張娘子也已經伏法,那些人販子也正被通緝,雖歷經磨難,但否極泰來,前怨已了,她得到了能在這裏立足的戶籍,只需要認真生活下去就好。
馬車停下時,安若還專注在手中的律書上,直到肘下小桌被人敲響,她才猛地回神,眨了下眼擡頭看去:“原大人?”
這女子是真的無視他,馬車行了一路,除了問借書圖,不曾與他攀談一句,二人同車,不曾做分毫暧昧之舉,明知他有權在手,也不曾攀附一分,
宗淵收回手,高大的身形近乎觸頂,站在她跟前将一切光源盡數掩蓋,
“天色将晚不宜趕路,下車吧。”
安若下意識側身轉頭,這才發現外面天色轉暗,馬車也已停在一處幽靜雅致的宅子門前,随行護衛正站列門前,看起來已等侯許久,
她忙站起身轉過頭卻險些撞入他懷中,包紮着紗布的左手及時扶住桌沿,後仰了身與他拉開距離歉笑道:“讓原大人與各位久等,實在抱歉。”
宗淵若無所覺先行出去,欲提步入內時,忽然頓住,回身見她彎腰出門,心随意動,便伸出手欲扶她下車。
安若餘光看見目光微頓,沒有擡頭只做并未察覺,一手握着律書,一手提着裙擺踩着車階,動作僵硬卻穩穩下來,而後才好似才有看到,吸着氣後退兩步,帶着歉意點頭致謝:“多謝原大人。”
宗淵看她臉上平靜疏離的神色,唇邊弧度微斂,自然收手負後,面上爾雅不變,淡淡說道:“走吧。”
安若仿佛沒有察覺他突然冷淡,二人本也極少同桌而食,晚膳時獨自用了少許粥果,與陳大夫診脈簡談後,壓着燥意乏力刻意凝神續看未看完的律書,直至眼睛疲憊,才放下書,克制着藥瘾躁動,強迫自己睡去。
他們沒有在這裏停留多久,但也沒急着趕路,中間又停了一日,次日一早便有人通知安若馬車已備好準備出發,本以為要與婢女同車,不想還是原來那輛,上了車後安若時隔兩日再次見他,從容與他見禮:“原大人。”
宗淵俨然也已恢複如常,指點她坐下,道:“公務在身,怠慢了姑娘,這兩日身子如何了。”
安若在他對面坐下,手指握着桌沿用力,看向他的方向颔首道:“勞原大人費心,一切都好。”
似是忽然想起什麽,又主動問道:“敢問大人,不知那幾名人販可有了下落?”
“不必心急,有畫像在,只要他們出入城鎮,必會被當地擒獲,你且放寬心便是。”
即便是後世到處天眼,想要找幾個作惡豐富的人也沒那麽簡單,更何況是這個一切全靠人力訊息不便的古代,
安若心中明白,只是仍想問問,再是與他維持表面客套也有提醒之意,卻仍不免躁意湧動,她轉回頭輕而深的舒了口氣,閉着眼強自壓抑也再無心開口。
宗淵今日卻仿佛極有閑暇,未閱文執筆,擡眸看她:“觀你一路在看律書,可有何見解。”
安若在他開口時便睜開眼,聽見此話不由自主便皺了眉,作奸犯科,貪污舞弊,輕則杖笞收監,重則流放斬首株連等等嚴苛律例,不犯自不必憂懼。然與切身相關的,卻是這裏竟也有良籍女子到了一定年齡若無婚嫁,便會由官府保媒拉纖之律,但卻又沒有女子立戶的條例。
她與他報的戶籍名字有假,可年齡卻沒做假,除奴籍賤籍,良家女子十八歲未嫁便要由官府分配,而她已經二十,只怕到了元京就會先被官府盯上,
雖可以以銀資相抵,但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早晚是個隐患,若早知道她就報了已婚死夫的寡婦身份了,也不知道空口杜撰一未婚夫可能蒙混過去,
再者五十兩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起碼是尋常百姓幾年都掙不到之數,而如此高額卻還只能延後半年,以她的年紀晚了兩年就是四百兩,還要提供所屬地官府延期憑信,她倒可以相同的理由含混過去,就怕元京官府太過盡責當真查察憑底驗真假。
先前看到女子十六方可婚嫁時,安若還覺得這個時代比她所知的一些朝代十二歲上便可婚嫁要寬容許多,可當看完整條律例,她便只覺可笑又憤怒,
看似寬容兩年,又可延期,可這就像頭上懸着把刀,只待時辰一到便會落下,古代講究男女大防,只憑外名斷人品,多少人成親前都不知對方是何模樣。而女子又不如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錯了能換又能休,就算是火坑也容不得重新再來的機會。
而那銀資延期,卻又定下那般高額,同樣不過是為要逼人就範的手段罷了。不論是歷史或是這裏,對待女子都實在太過苛刻與壓迫,仿佛除了服從,就再沒有旁的生路可走。
見她娥眉緊鎖又是分神,宗淵也不催促,來時一人乘坐不覺枯燥,有此女同乘,安靜又不缺存在,便是兩相無言也自有惬意靜好。
擡手為二人倒了茶水後,隔着袅袅水汽打量她,右姓不是常見之姓,而她識文斷字,聰明機敏,再加以她的氣度容貌,就算是在才女輩出的元京也不應籍籍無名。
他自然知道她身份有假,便是那打手交代她被扣在紅宵閣裏的戶籍多半也是假的,甚至在她自報年齡時他便知她來歷有異,否則以她的謹慎,不會不知一個年二十的未婚女子會遭何等境遇。
如此明顯的纰漏,她又準備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