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安若回神時手邊茶水已涼,驚覺自己近來總是失神,心中沉重更甚,面上卻平常道:“律法乃朝廷集衆多能人多番思量考據所著,我只是平平女子自不敢有何看法。只是我因服喪過了朝廷所定成婚之齡,此次遠行便是與父母及未婚夫一道,卻不想我不過稍稍與他們分開片刻便遭此磨難,”

“也不知他們現下身在何處,有無報官尋我,出了這遭事,恐我婚事不順,只望家人已回元京等我,屆時再求官府大人能體察我所遭不幸,不追究我延歲未能出嫁之事。”

宗淵除了在她提到未婚夫時眸光微動,可算是好整以暇聽着她虛情假意,待她說完,放下茶杯,修長優雅的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漫不經心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安若黑睫微動,擡眼看他:“不知原大人此話什麽意思。”

“假話,自是官府憐你遭遇,體你之情,或寬你時日,”

宗淵看着她清瘦的臉頰緊繃,淡色的唇微微抿起,面上仍是溫文儒雅,“律法既定自然不可更改,忠言逆耳,然世間命運多舛者大有人在,若人人都有情可原,大于律法,那還要這明律何用?”

安若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而與一個官員談及徇私本就不妥,她本意也只是稍稍試探,他會這樣回答她也并不意外,而他的态度幾乎可以代表官府于此事上的态度,

“大人所言極是,是我無知言想天真了,國朝律法自然不可因個人而徇私,既然如此,等到了元京我便主動前去官府繳納罰銀。”

安若察覺他談性正濃,但她心中煩亂,更不想将話題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以免多說多錯,便猛地閉了下眼,身子微晃,她本就時時刻刻不舒服,不需怎麽假裝,臉色便蒼白一片,

手指緊扣桌沿,四根手指用力到發白失色,費力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又無力垂下,聲音虛弱,有氣無力道:“原大人見諒,藥瘾洶湧,實在無心言談,我想小歇一會...”

常言道可一可二不可三,常人尚且不喜被拒,更何況宗淵堂堂一國之君。

如她這般在他面前做抗拒姿态的女子不是沒有,只不過別的女子本質是欲拒還迎,而她卻是實實在在的疏離,

若是從前年輕氣盛,他少不了會因她越是拒絕而覺興味越想得到,或是不悅處置。到如今千帆閱盡,即便是争寵,也不敢有人能到得了他面前,使這種欲拒還迎的幼稚手段,

而她的抗拒,在他看來便是帶着點叛逆的挑釁,要将其鎮壓在手,不容放肆而已。

适當溫和,是對子民愛護,但要用什麽态度對待,卻是由他做主。

“現在歇下夜間難眠更為煎熬,之前你我曾言人逢喜事可抵抗瘾症,路途枯燥,不妨想一想有何喜事與我說說,心神轉移,也好叫你少些受罪。”

安若下意識便皺了眉,她本來就不是外向表現的性格,喜怒哀樂從來都是自我消化,而且分享喜事這種事也屬于較為私密,說與他聽,未免交淺言深,不合适。

她倒不是真的困倦,相反她的精神極為興奮,他有一句話說的不錯,若有人和她說話轉移注意力,确實要比她自己苦苦抵抗要強。

“原大人見諒,我每時每刻自顧不暇,實在無從想起,您博聞強識,見多識廣,定聽聞不少世間趣事,若您有興,不知可否說與我聽?”

宗淵微揚眉,見她看向他的黑眸明亮,盈盈專注,倒是愉悅兩分,便難得起了雅興點頭應了,

只是他所聞所見盡皆國家大事,便是最親近之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言,想了片刻,忽而有悟,左右都是讓她從藥瘾上分心而已,喜事與否并不重要。

遂略一沉吟,道:“一年冬日,深夜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家家戶戶熄燈安睡,唯有一高門府邸燈火通明,聲聲不斷,不多時,府中上房喧嘩大起,隐約可聞嬰兒啼哭,下人來報喜得一子,府主人大喜遂賞銀全府。此子乃其府唯一男丁,且極其聰慧,男主人寵愛深厚,悉心教導,此子也極為争氣,不及弱冠便下場考試得了首名,其府上下大喜,賓客迎門。然事無全美,滿府裏便唯有一人不喜,”

宗淵眼中含笑,看着認真聽講的女子,問:“你且來猜,此人是誰?”

他的聲音磁性悅耳,語調頓挫合度,極容易叫人全神貫注凝神傾聽,安若也确實有意叫自己專注于他口中故事,便凝眉思索道:“唯一人不喜,您故事中男主人有幾房妻妾?上可有長者安在,與男主人可是親母子?生産之人是妻子還是妾室,生産當日可還有人同時生産?”

如此才思敏捷,抓住要點,直問要害,令宗淵舒心惬意,“上有親母,妾室五房,當晚唯妻子一人産子,”

排除長輩,妾室五房自然不可能是他口中的一人不喜,只有妻子一人産子,那該不會是,

安若皺了下眉,又倏地松開,神色有些怪異的看着他,慢吞吞道:“是妻子。”

宗淵眸中微亮忽地哈哈一笑,愉悅之下擡手欲撫去她微颦的眉心,手至半途又自然落下,拎起溫在爐上的紫砂壺嘩嘩倒茶,語氣帶笑:“何以見得,”

你都笑了不就證明自己猜對了?

而且後世什麽樣的真事故事,或歷朝歷代的秘辛都已是公衆皆知的事,他口中的故事在那些面前只是小巫罷了。

只不過她轉移注意身體與精神确實輕松不少,安若沒答,婉拒他換熱茶的舉動,将杯中冷茶飲盡後,問他:“您這故事還有後續嗎?”

“此子後來蟾宮折桂,該要說親時,橫挑豎挑都不合其母之意,後上香拜佛問子姻緣,大師言,此子聰慧太過,不可高娶,煊赫太重,恐承不住福氣。其母深信不疑,遂力排衆議,為其子取了一小戶之女,并因愛屋及烏對其妻疼愛有加,連其妻進門兩年未孕都不曾怪罪,且為寬其心,主動提出不許其子納妾,”

“只是卻在其妻将要生産之時忽然态度大變,又大張旗鼓以平妻之位又娶了一位教書之女疼愛更甚,可過後不久又舊病複發,再納了一良家女入府,其子不願,母子嫌隙大生,怒斥其子不孝,仍舊納妾不停,後逼得其子離府另居,好好一座光宗耀祖的府邸被鬧得家宅不寧,夫妻失和,母子離心,後女主人瘋魔被關在佛堂,永世不得出。”

“你猜,這是為何?”

安若想過這故事俗套狗血,可未免也太狗血了,若她猜的沒錯,應該混雜了貍貓換太子,假公子,真假千金等等,

“因為這個孩子不是親生,女主人想娶回府補償的是她女兒,後來發現不是又換人,後來又發現還不是,如此往複,求女不得,由此入障,所以瘋了?”

宗淵卻笑着搖頭:“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安若忽地睜大眼,愕然說道:“該不會最後發現兒子是真兒子,妻子是真女兒?實際是雙胎?這?”

這也太狗血了吧?

這丫頭可真敢想,她一定不知自己此刻驚愕又好奇的模樣何其可人可愛,

再美再嬌的女子看多了也不過如此,而一個有美貌,有聰穎,有謹慎,又堅韌,不是腹中空空,充滿了神秘引人探索的女子,露出這般純粹天性的神情,才更打動人。

宗淵執政多年,又是幼年稱帝,雖氣度沉穩,溫文儒雅,但積威甚重,前朝後宮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偌大國朝海清河晏,盛世繁華,內無憂患,外無戰事,世間已再無可讓他費盡心思,甚至是耗費心思去謀,去做之事。

後宮女子,在他眼中除了位份身份不同,并無區別,他本人并不重欲,從知事起就從不曾因女色花費心思,耽誤政事。

國朝之重若占八分,僅作用錦上添花的女子,一分重都占不上,而眼前這個女子,不是最美,不是最嬌,甚至不是最聰明,但縱有好女千千萬,卻無人能及她的堅強,堅韌,幹淨,純粹。

深邃的眸中笑意愈深,能得他如此多次贊賞的女子,普天之下也唯她一個了。

安若算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但對面這個城府高深的官員心中所想,還不是她這個剛剛步入社會的青澀女孩能看得懂的,

她放任自己投入他的故事中轉移注意,還在想是不是自己猜的還是太過保守了?

宗淵笑看着她細白的雙手不自覺摩挲着杯壁,眼眸飄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模樣如斯可愛,見她鼻尖瑩潤,擡手佛過,輕笑道:“倒還不至于兄妹□□,可還要猜了?”

辰朝的服飾精致又不乏飄逸,他所穿衣物比她所見又明顯更精美貴重,他的動作輕柔又快,安若又有些凝神分心,只覺得眼前一暗,幽曠好聞的氣息湧入鼻端,便以為是被他舒展肩臂的袖風佛到,并未多想。

她倒是還能大膽繼續猜,可古今觀念差着千百年,且男女有別,她若真猜了什麽驚世駭俗的答案惹人厭煩另眼,倒是對己不利,

便搖搖頭,嘆了聲:“深宅大院是非多,水太深,我猜不到,大人還是直接告訴我答案吧。”

可宗淵這回卻搖頭拒絕了她,只說道:“被人告訴答案,哪裏有自己一點點發現有趣,我給你三次猜底的機會,猜對了有獎,猜錯了,可也要有罰。若夜不能寐時,便将此仔細斟酌,有何題目不明之處,可再來問我。”

予她些懸念,也省得她藥瘾發作鑽了牛角尖,自傷吃苦。

安若微抿了下唇,有些被吊了胃口的空.虛,但略一想便明白他真正用意,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對這樣細心又不越界的體貼,她自然是心中感謝的。

“好,多謝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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