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安若剛擡步入內, 院門便立時在身後合攏,手中握着的甜糯栗子也被人恭敬取走,距離僅有三十米遠的前廳內, 正如她猜測,有一身形偉岸姿态優雅, 仿若主人般坐在主位垂眸品茗, 看不清神色, 卻從容自在, 氣度尊貴的男子。
“原大人。”
對于她, 宗淵并沒有刻意避着, 當然也不至朝思暮想, 深如淵海的黑眸擡起, 落在步入廳中站定的女子身上,
灰衣黃面,濃眉,烏發盤作髻, 上戴綸巾,若非她肩背筆挺,直直望來的雙眼清韌明亮,氣質從容鎮定, 與普通的容貌相比,看起來倒真只是一介平凡路人,
深眸微移,在她垂在身側的雙臂上看了眼, 安若迎着他打量的目光, 乍見他的心慌已徹底平複,恰好她本也不欲再掩耳盜鈴, 又向前邁了步,正要說話。
“先将妝容洗了再來說話。”
安若因他理所當然的吩咐愣了瞬,眉心微颦正待開口,卻先被人不由分說簇擁到側間坐下,下一瞬,臉頸上便驀地潮熱,盤在頭頂的發髻也被拆開擺弄,
等她重新站在堂下時,臉頰瑩白紅潤,雙眸漆如點星,烏發挽髻半數覆背,步搖簪鬓,碧玉點綴,便連灰撲撲的衣物也被一身白底粉紗下綴點點紅梅的曳地長裙取代,
擡眼看去,氲着日陽光芒精致清雅的堂內,分明站着一風姿綽約,玉骨冰肌,明眸善睐,叫人見之難忘的遺世佳人。
看着她比兩月前初見時更盛的容顏,宗淵心下滿意,不拘着她,身子果然是痊愈了,
“既到了元都,怎不與家人團聚?”
“這些日子以來,承蒙原大人及府上費心照料,但你我非親非故不敢過多領受,叨擾府上已久,恰您今日撥塵來見,不好再繼續恬居,一應花用我會折成銀資相抵,大人予我的恩情照料,我必銘記在心。”
一優雅一清麗的嗓音相繼落下,本有些馨宜舒緩的堂廳內,陡變靜谧,便連空氣都好像變得稀薄,
身居高位者,最不喜被人違逆,宗淵身為天下之主,一字一句都可能引得天下動蕩,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從來無人敢推,敢拒,
但這個女子,卻一而再違逆他意,深邃眼眸不複方才笑意淺含,目光淡淡,卻如視深海高山,叫人屏息難擋,
安若掩在袖中的手蜷縮了下,心跳忽然加快,壓得心口都隐約緊繃的發疼,卻鼓足勇氣目不閃躲的看着他,撐着氣再次說道:“大人聰明睿達,我雖文墨粗陋卻也心眼明淨,于如今你我這般境況,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理定個清楚分明。”
說罷不等他置詞,便接着說道:“我之意先前在南江時就已與大人言明透徹,想以大人睿智既能勘破我的僞裝,當日藥瘾發作緣由為何,必也心知肚明,而你我那時既然分別,其中真意自然彼此心領神會。而我天□□憎分明,不喜藕斷絲連糊塗度日,大人位高權重品貌非凡,于我一平平無德女子多有照料,實在令我惶恐若驚,然我對大人之情,唯有感激,無關情愛。”
緊澀卻堅定的女聲落下,愈漸暗色的屋室,氣息幾如凝凍,
上首安靜,可投望在身上的目光,卻讓安若如臨泰山壓頂,被釘立在地,毫無還手逃生之力,唯有心中堅持撐着她不露怯色,頑強抵抗。
宗淵眸光深邃,神情平淡,并未因二人時隔兩月重逢相見的愉悅,被她決然的話語毀壞而動怒,
且不論不知者不怪,宗淵掌握朝綱四海,禦天下精睿之士,心智手段浩如瀚宇,深不可測,小小女子天真而執韌之言,入他耳中,比起被不敬抗拒的不悅,顯然是她不畏榮華富貴所陷的不改初心,截止當下都查無所獲的真實身份,更令他興意探究。
天下無人不為權富名利所惑,不沾凡俗業果的高僧,不慕名利的世外高人,或是盛譽滿載的大家先生,高風亮節之下,全為錢權為基,縱有清高,也不過是價碼不足,權威不夠,時辰早晚而已。
但這女子,從紅坊脫身附他身旁,雖不至被奉為上賓,但吃穿所用樣樣皆精,而在元京,目之所及盡是精奢寶物,吃穿用度更為人上人所享,
下人侍奉,身處富貴,得位高權重者挂心念待,一個女子孤身在外,縱時日尚短,心思再重,也難有不為所動,
可偏偏她,于富貴權勢面前,當真無一絲心動流連,也只有如此心性,才能于困境中掙脫逃生,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孤身戒斷,敢以一女子之身立足于世,
或是因她現于他的第一面,及其後所行印象實令他另眼相看,便她在他眼下耍弄聰明,口出不敬,身份成謎,他也不曾動過要厭棄于她,治罪于她之心。
究其根本,是在手可翻手雲雨的強大面前,僅僅只是一個女子,即便她特別,來歷不明,都是可由他握于掌中之物,不足以有令他忌憚的資格,
而說到底,她心防如斯嚴重,均不過是屢經磨難所至。
尤其她此刻渾身戒備,膚白如雪,紅唇輕抿,黑亮眼瞳緊緊盯着他,仿佛如臨大敵,明明脆弱的不堪一擊,卻執拗不屈的伸着利刺戒備示人的模樣,當真叫人憐意大生。
雖身量玲珑高挑,已是盛放灼人之姿,卻到底還是一嬌嬌小女子,小他許多,有些任性嬌蠻也屬應當,
如是一想,無形萦繞周身的濃重威壓頃刻間消散,只是氣息變化,輪廓有如天刻,深眸高鼻,儒雅俊美的臉龐便只叫人心生好感,惑人仰慕。
“我之意如何,以若兒聰敏不會不知,那時留你,意在要你安心休養,如今你痊愈,自不能再任你獨自在外。你不喜約束,我便不會拘着你,父母親人我已命人四下尋找,必早日讓你們骨肉團聚。”
安若看着他儒雅俊美的臉龐,若非舌尖與手心的痛感時時不斷,只看他眼下面目,真好似方才那風雨欲來的沉重氣勢不曾有過,可她已從他的字裏行間感覺到他溫文儒雅的表象下,那獨屬于上位者的獨斷與強勢掌控。
她不是不知世事的無腦之人,自然知道方才那番話對一個封建社會位高權重的男子而言,必然極損顏面,但也因此,以他的氣度修養,即便惱羞成怒,也不會害她性命,
所以她不怕他或會羞辱她,懲罰或冷待她,卻如今這般若無其事反而讓她出拳無力,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些日子住在他安排的房子裏,受着由他安排的用度,她面上鎮定實已深感煎熬。
雖不可否認從二人見面開始,她便一直在受他幫助,但如她方才所說,她對他只有感念恩情,沒有男女情愫。
且不論以他年齡必已有妻有子,她的尊嚴骨氣,也不會讓自己堕落甘願為人妾室,更為重要的是,近幾個月來接踵而至的厄運受困,讓她對身不由己的滋味深惡痛絕,
恩可以報,但絕非是以身相許,即便他俊美儒雅,位高權重,是她前世今生所能接觸到的最高存在,
他再是出衆不凡,對她或有所不同,她都從未覺過虛榮自滿,心動意動。她雖不曾享過被人寵愛的滋味,但也從來不會輕易委屈自己,她情願過得苦累,也不願心靈受縛。
越是清明,安若眸中的光亮便越明澈幹淨,周身萦繞的困獸強撐之勢也随之平靜,無欲則剛,自然無所畏懼,坦坦蕩蕩。
“大人位高權重風姿蓋世,身邊所伴必非品貌絕佳不可,以我粗陋之姿堪入大人之眼費心着意,不過是看慣人間絕豔繁華,偶覺葉草新奇罷了。任由葉草野長或還有兩分亮色,可若是折在手中,便是一支枯枝,失了活力不堪入目,想以大人身份心胸,斷不會為一時新奇,便做出強取折枝之事。”
安若微微垂首,聲音清緩卻無半分暧昧,“我雖為女子,但也能識文斷字,精于數算,若大人願意,我願盡己所能為大人做事,以報大人多番相助之恩。”
橘黃漸黯,夜幕初臨,清靜秀雅的四方小院無鳥叫蟬鳴,晚風佛過,樹梢枝葉微微沙響,牆角門窗廊下,恣意綻放的多姿花蕊香氣幽幽浮蕩,飄進未燃燭光但有朦胧暖光氤氲的堂中,将那湧動着無形緊肅的氣氛輕柔和緩,
堂中瑩瑩孑立的女子,身姿纖柔清麗,沐着淡淡光芒愈發顯得溫柔秀質,卻因那不曾描繪而天生天長,比尋常女子多了棱角猶顯堅韌倔強的黛色秀眉,将那虛假的柔順驅散得幹淨,
殊不知這般的真性情,更叫人心弦意動,
或是強勢征服那一身桀骜之骨,除她滿身利刺,留她一分野性卻又不叫她失了華光,或是循循善誘慢慢瓦解,撫平她的戒備,将那緊緊包裹在堅硬外殼下的柔軟攏入掌心,恣意把玩。
深邃的眼中幽光流轉,宗淵忽然起身,瞬息間便已欺身而至,
他身形高大,體魄精健,氣勢溫和不失威嚴霸氣,繡着明紋如意精美華麗的黑色袖擺佛動間,挾着淡淡好聞的清冽馥郁之香,将來不及反應,黑眸圓睜,纖挺窈窕也只到他頸間的女子輕易攬在懷中,
安若猝不及防,只來得及雙手撐在他的雙肩,想拉開二人過于暧昧的距離,可腰間溫熱的手臂卻堅硬如鐵,圈箍着她不能後退分毫,不足半臂之距的俊美容顏在眼前放大,甚至能從他含着淡淡笑意的深邃眸中看見面露驚愕的自己。
“原大人這是何意,難道堂堂國之重臣朝廷命官,竟要枉顧人意強取豪奪不成?!”
清醇好聞的氣息随着磁性優雅的輕笑傳入耳中,那般漫不經心的從容越比得自己心浮氣躁,而急便失了冷靜,進而亂了陣腳,百害而無一利,
見她這就冷靜下來,宗淵也不覺失興,這女子心性之韌本就超乎常人,若只有些許機敏也入不得他眼,更不會有今日之見。
他若有意,要便要了,自也無意與她做何主仆趣味幼稚之事。
“予若兒所有,皆為願矣,無需回報。”
“京中美食誘人不假,卻處理不夠幹淨精細,外帶而回又失了新溫口感。你身子虧損甚大,需得長久調養,不過口腹之欲也非是小事,先前你胃口大失受了不少委屈,自明日起,便讓膳房将天下美食輪着做來,必叫若兒一飽口福。”
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正如安若無法說服這個擁有權勢而性情自我的男人,尊重她的意願的一樣。
哪怕他的聲音悅耳,語氣溫和,強勢的擁抱不曾讓她感受到攻擊侵略,哪怕這個擁抱甚至讓她有種被呵護的錯覺。
懷中的女子僵硬如初,宗淵淡淡莞爾,未多停留便放開她,在她迫不及待逃離時,大手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在她頸背安撫輕拍。
擡手間,空無人在的門外便立時有端着食盤的婢女悄聲行禮入內,安若坐在凳上,面前鋪着玉色打底,上織淡紫色萱花飾紋流蘇墜玉的桌上,已擺滿袅袅着淡淡白霧,香氣濃郁色澤誘人的美味珍馐,而其中,與她方才帶回模樣相同,卻更為精美的小食赫然在列。
美食固好,但她心事重重也不過食不知味,而身側氣質溫和優雅用膳的男人卻再無方才交談之意,她不喜歡這種被懸在半空的不踏實感,可如今他強她弱,主動權始終掌握在他人手中,
甚至非常現實而言,她已經是他掌中物,他可以随心所欲無所顧忌,而她全無辦法,像現在這樣對她的說辭不急不怒,于這個時代而言,已經算得上君子之風,
只可惜,她偏偏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偏偏身有傲骨,偏偏不喜歡被人掌控!
桌上未下多少的膳食,及身側低郁的氣息,宗淵自然了熟于心,這女子心性倔韌,主意甚大,且是個不達目的不知氣餒的性子,未如了她的意,她自然無心用膳。
縱然對她有兩分不同,也不足以讓他一國之君纡尊降貴一再哄勸,滿桌膳食色味俱佳,但對用慣了山珍海味的天子而言,不過平平,撤下膳盤漱了茶後,宗淵淡淡看她一眼,起身行至屋外。
時下夜色已至,天上月色清明,繁星無盡,地上燈燭燃點,如星河璀璨,
這院子是交由下面打點,方才來時,并未多加留意,現下看來,雖小了些,但五髒俱全,位置清靜無人打擾,夜間置身其中,有清風微窣,花香盈鼻,擡頭望月倒也有一番安然自在,
只不過,他身高腿長,幾步便在院中佳位停下,到底是小了些。
安若就跟在他身後出門,見他站在原地擡頭望月,周身氣息疏離冷淡,半露的俊雅側顏也顯出拒人千裏的矜貴,莫名叫她不敢出聲打擾,欲就方才未得結果繼續争取的話,便哽在喉間,直至一陣泛着溫涼的夜風吹在臉上,她忽然回神,
晚膳已過,夜色漸濃,他看起來還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這方院子雖然不大,屋也不少,但能住的卧室卻只有一間,在這樣的夜晚,孤男寡女,她沒有天真到以為一個從各方面表現出視她為所有物的男人會什麽也不做。
她雖然生長在開明的時代,接受着高等教育,見識過社會百态,可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從前她自顧不暇又受毒.瘾侵蝕,無心他想,而他也做的周到有禮,雖氣質高貴但沒有攻擊性,所以就算與他有過親密,也并不擔心真的會發生什麽,
可現在他态度分明,她也沒了之前恹恹病态,二人間那層被刻意含混的關系也已挑明,她的意願無人在意,人又在他的地盤,被無形禁锢在此,于他而言,可說是天時地利人和,
想到可能會發生的事,安若忽然打了個寒顫,頭皮發麻,心中狂跳卻手腳冰冷,緊縮的瞳孔下意識望向院門,腳下也不由挪動,“你執意離開,日後欲作何打算?”
宗淵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靜靜看着她臉上多般變化,在她邁步前忽然開口。
安若卻被這靜谧夜色下,低醇優雅的嗓音倏然驚到,如夢初醒。
特權合法的時代,但有權勢者便可擁有常人一生都無法得到的人與物,而富有天下威震四海的國君天子,莫說寶物佳人,便是城池土地,異國番邦,若想要,不過一句話,一個眼神,便有數之不盡的忠臣能士争相領命,奉于他手,
似要一個女子這等微不足道之事,想要便要了,實不配他多費心思口舌,與一個女子月下低語交心這等兒女情長婦人小事,于他來講從未有過,
但人便是如此,對上了心的人與事,總是多有耐心包容,待之不同。
近來朝事通順,海上喜訊連傳,他方才有閑暇,等她,聽她,容她,陪她。
宗淵背負雙手立在院中,并未如方才在屋中那般有與她親密之意,華貴威儀的黑色長袍,在微醺的夜風下浮起優雅而貴氣的弧度,暖燈之下,精雕細琢輪廓完美的臉上,深邃的雙眼如此刻頭頂浩瀚星空,悠遠又無限包容。
安若縱然對他沒有情愛,但也不可否認,這一刻皎皎明月下,讓人心情舒緩的靜谧氛圍中,面對這樣一個龍章風姿的優秀男子,也不由亂跳了兩拍。
“若兒能以一女子立身于世确是非常人可比,只你到底是為女子,可就打算一直以男裝示人?一人獨來獨往,不敢深交友人,還需得時刻警醒暴露身份之險,但有風吹草動再到新的城池重重來過,如此往複,無親人作陪做盾,無友人言歡,無夫君子女相伴,一人獨面諸多風險危難,居無定所,無依無靠,孤獨一生,這便是你心中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