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游

第1章  出游

“寒露降,白蟬......啊!”

廣陵王半晌無語,拿起竹簡又敲了一下:“剛才是替阿蟬打的,這下是替蔡女公子打的。”

“不要啊樓主,”小鴉捂着頭,往雲雀身後躲,“琰女公子學識是很好啦,人也很漂亮......但我們每天都在起早貪黑地工作!哪有時間記這些嘛......”

“少來,”廣陵王不吃這套,往旁一指,“蛾部都學得舍生忘死的,怎麽不看看他們?”

對面廊下,張飛正在講解繪畫基礎入門。所有人眯起眼睛,嘴唇微張,看看旁邊的同伴,求救般地看向左邊——

傅融拿着賬本:“嗯?”

“傅副官.......”天蛾硬着頭皮舉手,“能讓張公子講得再......具體一點嗎?這也太難想了......”

“很難想嗎,”張飛拈着下巴,不動聲色,“這是夕陽,這是倒影,這是水草。”

這是圓餅,這是散餅,這是線條。

......

“哦......嘶......”

“......”

傅融扶額:“下次盡量畫詳細一點,紙很貴的。”

“傅副官嘆氣的時候抖了三下,”阿蟬收回視線,“樓主,要去看看嗎?”

廣陵王把阿蟬的頭挪回來,向桌案攤開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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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寫。”

院裏撐了一把巨大的紙傘,傘下煨着暖爐。第五天、山九和甘缇在樹下煮茶,左右瞧着直樂。

第五天揚聲道:“殿下,要麽,我再把蔡琰女公子請回來幾天?錢我來出。”

女孩子們搖頭搖成殘影。阿蟬提着筆,神色凝重,她微微側目,一片紅葉落在桌案上。

廣陵王下意識地擡頭,樹梢已經逐漸染秋了。

前幾日寒露,廣陵下了好一陣的綿雨。今年秋日裏難得平靜,北邊沒動靜,東邊也沒動靜,衆人懶洋洋地在樓裏窩了幾日,一個個躺得萎靡不振、困頓不堪,直像是骨頭也要酥了。

廣陵王每日頂着滿身飄雨從外邊公幹回來,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雲雀道:“樓主,這樣是不是太松散了?”

“松散嗎?”廣陵王順手解下披風遞給旁邊的傅融,“休沐日不都是這樣?”

“這可是好幾天呢,”雲雀頗不贊同,“根據往年的慣例,雨還得十天左右。十天!萬一敵人在做準備怎麽辦?”

“可是最近好像沒有什麽事啊......?”

“十天啊!樓主!”雲雀目光炯炯,“十天!可以讓大家學學做公文、寫計劃!如果人人都掌握了處理文書的要領,那麽可以節省多少人力成本啊!”

廣陵王還沒開口,“噼啪”、“噼啪”地算盤已經打起來了。

“單說傳遞,養一只繡雲鳶的成本是三十五兩八錢,再加上輪休、人力和住宅,最低成本攏共是......”

傅融撥下最後一顆算珠。

“五十七兩三錢。”

“不是一向都......”

傅融眼神向她斜了斜:“你這件織金緞如意紋披襖加上內襯的雪狐毛,府裏報價是八十兩。”

廣陵王肅然起敬。

一只繡雲鳶是将近四分之三件狐裘披風,兩只就是一件多,鳶部如果蛾部、蜂部的人但凡能成一成,那至少也是十件鬥篷了,那就是八百兩;八百兩,按照去年的糧價,再添點可以買一個月的儲備糧了,再不濟也能給廣陵添點炭火。

說幹就幹!

繡衣樓裏有一棵很大的銀杏,密探們試過,幾人都抱不過來,聽說是第一位繡衣樓主從桃娘河邊的社樹上砍下的枝桠長成的,現在已經快比樓高了。不知是不是神樹有靈,每年這個時候,滿城各色的落葉都會飛進來幾片,連王府都沒這待遇。

外邊是層林盡染,樓裏是滿地斑斓。平日一到暮秋,侍從們也樂得讓這些樹葉多停留幾天,幾位文官閑來無事,總愛在廊下焙酒賞景,如今聽說殿下要召開密探學堂,紛紛直呼“高義”,讓出心悅的位置給少年人,另尋他處去了。

一名雀使嘟囔道:“什麽啊......明明就是跟元龍先生去釣魚去了嘛......”

雨水飛入,滴在面頰上,廣陵王收回神思。

小鴉還在抓耳撓腮地想,阿蟬屏氣凝神,一滴濃墨厚重沉穩落在紙上,神色凝重得像是下一秒就會用筆把桌子劈開。

“......”

廣陵王無奈地笑了笑,對上山九同樣的目光,兩人感同身受地搖搖頭。

甘缇笑道:“都還是孩子啊。殿下,就饒他們幾次懶吧。”

傅融還拿着文書,眼神輕快地上下移動,絲毫沒有停頓。要是嚴白虎看到,簡直要感覺驚奇了,怕是非要去偷來看看這是什麽奇書不可。

廣陵王輕笑一聲。

什麽奇書,怕蛾使們不願意聽課放心不下,又擔心打算盤吵到他們,在心算罷了。

也罷。

廣陵王颔首,随即偏頭喊道:“傅融——!”

密探們瞬間齊刷刷地看過來,傅融這才回頭,以眼神詢問。

廣陵王招手:“走!出去玩——!”

繡衣樓的猴子、啊,孩子們,頓時兩眼放光,嚎着悠長奇怪的調子從廊下噴湧而出,蕩着樹枝與房梁四散開來。

傅融:“什......”

“——哦吼!殿下萬歲!”

“這可不興......算了崔先生也沒少說。”

“走走走!我要回去換衣服!”

“我也要我也要!我們去王府找侍女姐姐幫我們梳妝一下吧!”

“好啊......”

紙頁也被卷得四處飄散。因為傅融那句輕飄飄的“紙很貴”,衆人驚恐地折返,把差點落在地上的紙撈起來,吹了吹,拍拍浮土,路過傅融的時候鄭重地交到他手上。

鳶使小跑着路過,鞠了個躬:“謝謝傅副官!”

傅融:“......”

傅融深吸一口氣。

“咳。很有禮貌嘛,也很節儉,不錯不過,”廣陵王轉移視線,背着手,“本王也要回府一趟,一會兒一定批評他們,狠狠批評。阿蟬記得提醒我。”

廣陵王擡着頭,避開傅融灼熱的目光,帶着阿蟬大搖大擺地火速離開。

院子裏的三人掩唇笑着。

當着下屬的面,傅融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某人逃竄得逞。一地狼藉,他俯身收拾紙張——紙上大大的痕跡歪歪扭扭,比某位始作俑者更要惱人。

“好啦,傅副官,”第五天喝了口熱茶,“難得你們年輕人出去玩,你也去準備一下吧。一會兒我們差人收拾就是。”

“是呀,左右我們在樓裏,顏良将軍和文醜将軍今日輪值,陳縣令大概午後就回,”甘缇附和道,“就當陪陪殿下也好,嗯?不會有事的。”

傅融耳朵一熱。

“我陪她做什麽。”

“是是是。”

衆人見怪不怪,拖長了尾音,連一旁的侍女都下意識地敷衍點頭。

“張弛有度,乃是文武之道。”

山九揭開茶壺,輕輕地夾了幾片今年的新葉:“少年人,總拘着不是辦法。”

甘缇往茶爐裏添了一小塊炭火,紅光驟然亮起來一瞬。茶香清冽,袅袅随煙,侍女們輕輕嗅了嗅,慢慢地綻開笑容。

“呼,天多冷啊,”第五天端着茶杯,“是該多備件衣裳。”

傅融轉身離開,往書房走去。

桃娘河邊,陰雲密布,明明是下午,看起來和傍晚一樣。往日游船交織的河面上空無一人,一片蕭瑟,草也快枯完了。

“啊啾——”

王府侍女吸吸鼻子,小聲和旁邊的女孩子說道:“好多人啊......我們也要去嗎?好冷啊......”

“都到這裏了......唉,殿下非要穿上這個不可嗎?好不容易才換的新衣裳啊。”

廣陵王穿戴好支棱的蓑衣和鬥笠,一個人有兩個大,像一個巨大的撲棱蛾子。魁梧的身姿站在岸邊,插着腰中氣十足:“都穿好了嗎!有畫舫有漁船,自己選喜歡的。”

船工們笑道:“殿下仁心,這時節,生意不好做呀。”

廣陵王擺擺手,道:“傅副官跟我,大家随意組合。”

一群撲棱蛾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穿……好了?”

小鴉弱弱地舉手:“樓主,這……真的是帶我們出去玩嗎?”

“是啊,”廣陵王認真道,“雀部要等文書,元龍他們還沒回來,高覽将軍和眭固将軍有事,其餘人外出公幹,就只有我們。”

明明重點不是“我們”是“出去玩”啊!

衆人欲哭無淚,只得安慰自己,好歹出來之前換了身衣服吃了個飯,不至于在外邊饑寒交迫。

雖然完全沒有踏青的氛圍,但總歸,同窩在廊下聽講相比,出來放放風要自在得多。選好船後,衆人心中還是升騰起了一絲久違的歡欣;對小夥子們來說則更像是過腦雲煙一般,他們大喊出聲,争先恐後地撐動船槳。

傅融輕輕一點,确認不會被水濺到後,慢悠悠地落在後邊,背對着她。

廣陵王小動作地探頭觀察了一陣,确認安全,清了清嗓子。

“咳,”她道,“這個,我是想,學東西嘛,貴在文、質相合,強迫也……”

“行了,”傅融沒好氣道,“少擡夫子搪塞我。”

廣陵王連忙笑道:“錢我出,我出。”

傅融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這毫無含金量的承諾。

“真不冷?你那件外袍我帶上了,在蟬那裏。”

廣陵王一愣:“阿蟬那裏?”

“嗯。我以為,你會和她乘一條船。”

廣陵王偏頭,想看看這人在想什麽。傅融察覺到她的動作,問道:“怎麽?阿蟬不是怕水嗎?”

“啊——是因為阿蟬啊,”廣陵王看着傅融的背影搖搖頭,“阿蟬不怕桃娘河。還有伍丹陪着呢。”

遠處,阿蟬一只手抓着好奇的少女,人卻直直面向他們倆的方向,随時注意。傅融的眼神來回片刻,只道:“嗯。”

廣陵王百無聊賴地看向別處。

前邊鬧得翻江倒海,隊尾卻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沒什麽冷的。”

半晌,廣陵王率先開口:“以前每年都這樣。”

以前。

隐鳶閣上聽起來可不像是能夠泛舟的地方。

“洛陽?”

廣陵王搖頭:“廣陵。”

傅融有些意外:“你還記得?”

“不記得,”廣陵王道,“書裏寫了。”

永平五年,秋,廣陵王泛舟湖上。

元和二年,白露,廣陵王攜妻泛于湖上。

永初五年,霜降,廣陵王府泛游湖上。

延熹八年,寒露,廣陵王攜妻兒游于湖上。

“很奇怪,”廣陵王拖着下巴,“廣陵的秋雨那麽涼,怎麽一個個的都要泛舟湖上?”

傅融沒有說話,安靜地撐着船。

“右邊。”

良久,他打破了平靜,廣陵王下意識地往他說的方向看去。

“柳葉全都黃了。”

遠處河邊,廣陵堤壩上的一排柳樹由綠轉黃,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得搖擺不定。碼頭上停着幾艘客船,離別的人來不及撐傘,回頭匆匆,拱手一別。

“你猜他會不會折柳?”

傅融眼神向後。

“為什麽不折?”

“因為柳葉黃了呀,”廣陵王理所當然,“白馬非馬,黃柳非柳——”

傅融“啧”了一聲:“少學什麽清談。整日談這些,日子還過不過了?”

廣陵王目光飄向遠方,左進右出。

“噢,噢。”

岸上的人倒沒那麽多煩惱,眼看船夫走到船頭,急忙跳起來薅了一把柳條。

結果沒掌控好力道,黃刃紛紛飛落,看着手裏光禿禿的柳枝,兩人面面相觑,大笑出聲。

“诶、诶,那邊笑什麽吶?”

“你沒看到啊?笑死我了,岸上那個本來要折柳的,結果柳葉全掉了,就剩個柳條子了!”

“為什麽要送柳條呢?”

一個稚嫩的聲音問到,是剛加入的小密探,今年不過十餘歲。

“啊?驅邪吧?我娘和我說的。”

小密探不解:“可是,葉子都掉了,還能驅邪嗎?不能驅邪的話,怎麽還笑啊?”

“呃......這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伍丹一字一句道,“蔡女公子不是講過嗎?《采薇》裏邊的句子。”

伍丹的年紀不大,說話脆生生的,舉着手指,一邊說,一邊從這頭指到那頭,牽着衆人的視線。

“好像......有印象?”

“啊,對對對,是講的什麽來着?好像是有人出去打仗然後一直沒能回來所以很痛苦?”

“是呀,”伍丹點點頭,“想象一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走的時候湖邊還都是柳樹,嗯......應該也不是一個冬天吧?不然樹葉哪能‘依依’呢?然後是,‘今我來思,雨雪靡靡’......”

在一個溫暖的時節,予我送行,未知前路,只覺春光常伴。

回首多年,白頭滿山,道路艱難。

“如果很多年後,想起送別的那個人因為太着急、把柳條都弄禿了,好像會突然笑一笑呢。”

密探們“哦”了一聲,然後“嘿嘿”一笑。有人拍了拍腦袋,差點就要站起來。雨幾乎停了,畫舫上的女孩子們支開窗戶,向外眺望。

“看來有人錯過了什麽啊,”廣陵王“啧啧”道,“這群傻小子,是該讀點書了。”

傅融不置可否,只道:“你的寶貝蛾部自己管,我和雲雀負責鳶部和蜂部。”

“還有那些閑人,”傅融眼神冷漠,“什麽時候把錢結一下,年底了,要核賬了。”

廣陵王的手掌在耳朵旁邊輕輕摩挲,表情無辜。

“怎麽,”傅融微微偏頭,“不愛聽?”

“嗯,”她點點頭,誠懇建議,“傅副官,還是你陪着蛾部學吧,啊。”

話裏有話。

傅融“哼”了一聲,脫了蓑衣。

“沒下雨了。脫了吧,不冷。”

廣陵王伸出手:“是沒下了。”

因為要戴鬥笠,今日她沒有束冠,只挽了一個發髻。傅融抖了抖發尾上的水珠,“不經意”地轉過身來。

“你——”

——換了常服。

像是早就預料到一般,那人攤手:“怎麽樣?這樣禮官就不會說什麽了。”

宗室服飾大多繁瑣厚重,一舉一動皆是“禁”與“止”。她平時就能将那些寬袍大袖翻覆得如同卷雲一般。今日出來游玩,沒換身方便活動的窄袖衣衫,反倒是疊着層層深衣。最外的象白直裾被鴉青的腰封束好,這次沒被隐沒在王袍之中。

傅融察覺自己的目光,急急斂住,偏開些許。

“禮官什麽時候管得住你?”

那人眼角眉梢都揚了起來。

雲過雨霁,天色都亮了幾分。小船離開碼頭又行了四五裏,眼下,都停在湖心解下蓑衣。

“不想脫就不脫哦,”伍丹緊緊地握着阿蟬的手,“我在呢。”

“嗯。”

阿蟬溫聲應下,任由她拉着。伍丹朝她笑了笑,視線被什麽掠住,立即看向窗外。

“呀,城外的楓葉已經紅了呀。”

其實也沒有完全紅,城外也就那麽幾棵楓樹了。這些年燒火、造琴,能砍的樹都砍了。喏,剩下的都是小樹;可正因為是小樹,它們像是無法忍受嚴寒的小孩兒一樣,發着脾氣,顏色和鬧着玩一樣。

但沒辦法,誰叫大家是真想玩兒呢?不少人圍着它們在岸邊生火,還纏上了不少紅色的布條,非要讓這裏“燃”起來不可。

小孩子們在白花花的蘆葦蕩裏嬉戲,毛茸茸的天地被撥開、散落。

“阿爹——阿娘——是殿下!”

岸上的人紛紛駐足呼喊,廣陵王也用力向他們揮了揮手。

“殿下、殿下!”女孩子們也喚道,眼神裏充滿期待,“好久沒見過楓樹了,一會兒我們也來這裏,可以嗎?”

“可以,”廣陵王提醒,“當心,別掉下去。”

衆人小小地歡呼一聲,推着船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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