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社樹
第2章 社樹
“你就慣着她們吧,”傅融改為與她對面坐着,撐着船,“回來都不知道什麽時辰了。”
廣陵王擡起眼皮:“哦,你又知道我要去哪兒了?”
傅融沉默,廣陵王習慣了他的沉默。也不追問,手指輕輕敲打着船舷,斷斷續續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調,心情頗好。
“鼓鐘将将,淮水湯湯......”
傅融開始後悔自己轉過身來,現在看哪兒也不是、說什麽也不是。那人卻似全然不知,只側頭看着岸邊輕輕打着拍子。
“你......”
他終于找到一個話頭。輔一開口,那人就慢悠悠地看過來。
“這身衣服什麽時候做的,我不知道。”
傅融皺着眉頭,表情嚴肅,像是真的在思考衣服和他的權責關系。廣陵王換着角度,認真欣賞着他的表情,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傅融眉頭動了動:“......笑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
廣陵王擺擺手,再次攤開雙臂。
“想看就看呗,”她笑道,“府裏侍女做的。說是外地貨商帶來的時興料子,樣式好看、質感不錯,覺得新鮮,就買回來了。喏——”
說着,那人靠近幾分,伸出手來。
她不喜歡佩戴過多飾品,若非必要,平日多是侍女給什麽就戴什麽。女孩子們也樂得給她裝扮,看見什麽有趣的東西都争先讓她試試;偏偏她也不惱,一個休沐日,悠哉游哉地坐在廊下,捧着茶盞,任她們在背後比劃梳妝,還指揮她們把其他路過的密探一起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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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畢竟是王府的侍女,裝束不至于太過驚人。
秋冬的衣物畢竟有厚度,沒有暗紋,細密地繡上了紋樣。為了不喧賓奪主,侍女們用淺色的藍、白、黃彩色絲線勾勒出了長壽雲紋,從衣身往四周排布逐漸寬松、稀疏。仔細看,袖口、領緣處的雲紋裏還藏着幾個字——長樂明光。
指尖半掩在衣袖之中,五指微張。傅融擡眼,對上那人不解的目光。
他本想說,哪有女孩子是這樣的,伸手那麽張狂。
傅融輕笑一聲,托起她的手。
廣陵王的手指很好看,筆直纖長,常年包裹在手套之中,按理說,應當是“細皮嫩肉”的。
傅融的拇指撫過,指腹下是接連不斷的阻滞觸感。
廣陵王微微笑着:“傅副官,摸哪兒呢?”
傅融低着頭。
“……好看。”
不知不覺,前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們坐的是小舟,除卻船身沒有任何遮擋。兩人沒有更多的動作,但誰也沒有放開。
眼尖的人看到了,密探們嘻嘻哈哈地問:“傅副官!你拉着樓主的手做什麽啊!”
傅融這下意識到了距離的變化,本能地要抽回,對方卻比他更快地抓住。
“......喂!”
廣陵王卻不理他,舉起他的手晃了晃,朝那邊道:“傅副官給我手相呢!”
“傅副官還會看手相啊?看不出來啊。”
“看手相哪有手心朝下的.....我看是樓主又犯什麽錯了,傅副官要打她板子。”
“你這話怎麽聽起來那麽奇怪......”
“是啊!哪有下屬打上司的?”
“可是樓主看起來很開心啊?”
“連起來聽可太糟糕了......”
......
廣陵王樂呵呵收回視線,順勢将兩人的手放在膝頭,屈起二指,在他的掌心搔了搔。
“看吧,沒有人在意的。”
傅融抿了抿唇。那人邊點邊說,一字一頓。
“傅、副、官?”
“......好了,”傅融捏了捏惱人的手指,“等回去。”
廣陵王瞧他,說道:“你可想好了啊,過了這村......”
“嗯。”
傅融還有些走神,下意識道。
廣陵王:“......嗯?”
傅融擡眼看她,眼神中有些迷茫:“嗯?”
今日幾次屢屢受挫,廣陵王驀地抽回手指,退回到之前的位置,雙手攏在袖中。
傅融:“......?”
傅融問:“怎麽了?”
“沒什麽,”廣陵王慢慢道,“只是覺得,回去該重讀《韓非》了。”
傅融不明就裏,疑惑地看着她。
暮秋的天氣總是多變,出門時下着雨,眼下雲開霧散,竟還破開一些金光灑在河中。本是微弱的光芒,可此段河面格外廣闊,層層漪流推助,像是快把天地都照亮了。衆人多日不見天光,下意識地擡手遮在眼前。
“樓主,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小鴉捂着眼睛問,“都快出廣陵地界了,不會是要把我們賣了吧?”
“是啊,你怎麽知道,”廣陵王點頭,“最近缺錢呢。你看看你們,年輕力壯、風華正茂的,又受過訓練,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繡衣樓和廣陵王府的人別的可能不行,但打岔嘴貧是絕不會落下風的。
有蛾使起哄道:“好啊!那樓主可要好好給我們選個人家,最好是那種只需要吃喝玩樂的,還不用讀書、每天可以找人打架的!”
“好啊,”廣陵王也幹脆應下,“我幫你留意留意,看看哪個士族家裏還缺個祖宗。”
河面上笑成一片,連日光也多漾了幾圈出去。
“那我要有個哥哥的!哥哥要好看的!得是王公子那種!會念書的!”
“我要一個家裏有田的吧,跟陳縣令學學種田。”
“種田也太累了。我也不貪心,就要個富商吧,最好是能跑遍全天下的!”
“你這是不貪心,說出去可能一堆富商要雇你,小心別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這還不容易,我把傅副官帶上不就行了!誰能從傅副官手裏讨到便宜啊!”
那人道:“樓主——先把傅副官賣給我吧!”
廣陵王點頭,語氣裏帶了些迫不及待:“賣!”
傅融:“……”
密探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哎喲、樓主今天怎麽回事啊!傅副官一個人頂三個人呢!”
“你這話說的,樓主要賣傅副官也舍不得走啊。”
“?傅副官圖什麽??”
“你說什麽呢!樓主還在這兒呢!”
她終于看了回來。
“傅副官,圖什麽?”
“還能圖什麽,圖……”
廣陵王溫馨提醒:“謹言慎行。”
傅融:“……”
傅融:“……別鬧,在外邊。”
她嘴角輕微地向下壓了壓。
“怎麽,剛才不在?”
察覺到她的微妙變化,傅融想說些什麽。可旁邊的密探一直偷偷地瞧着他們。
“……這個距離,阿蟬聽得到。”
“哦。”
憋了半天,就說了這句。不管阿蟬聽沒聽到,反正廣陵王自己“沒聽到”,她撐着下巴,手扣船舷,“噠”、“噠”、“噠”敲得直響。
侍女們也湊到窗邊看熱鬧。王府的侍女可不怕他,看得正大光明,竊竊私語得也格外大些。
“殿下在生氣嗎?”
“好像有一點......诶,傅副官也在生氣嗎?”
“不像。傅副官像在——嗯......像是......”
“......有點慌?”
衆人在一處淺灘上岸,真的幾乎快出廣陵了。
日光破雲片刻,眼下又回到陰影之中。淺灘上是一片樹林,樹幹粗壯,可都被攔腰砍斷,像釘在地上的柱基,等待着承托還未建成的宮殿。
沒有光,沒有樹葉,連聲音也沒有,又變成了黑壓壓一片。船只靠岸,傅融伸出手去,廣陵王提起衣擺,握了一下,下船便放開,禮貌道:“多謝。”
衆人快速略過他們,大聲讨論。
“啊咳,這,這怎麽都是斷木啊?”
“不知道啊?這幾年砍樹也沒砍過這邊的吧?”
“這樹好粗啊,比樓裏的還大,得有幾十年了吧......”
“我看不止,廣陵鄉下的好多樹都沒這個粗吶。”
“對啊......嚯,居然是有路的,石板都裂成這樣了!”
阿蟬側耳聽了一陣,上前幾步。
“樓主,山上好像有人。”
“嗯?”廣陵王背着手,微挑眉梢,“稀奇。不年不節的,還有人來這裏?”
她回頭招呼:“走,上去看看。”
石階裂得厲害,雜草從縫隙裏郁郁茂出,幾乎将人造的痕跡全部隐沒。越往高去,光禿禿的樹樁全被抛在山下,視野總算是開闊了一些,也漸漸有了聲音。路面濕滑,衆人走得仔細,一刻鐘後,方才重見天日。
“呼——”
廣陵王插着腰,從阿蟬手裏接過一方巾帕,輕輕揩拭。
“到了。”
山坡頂端,一棵枯死焦黑的巨樹毅然挺立。
和山下的樹不一樣,它格外挺拔、壯碩,也沒有被砍過的痕跡,枝條叢生,雜亂無章地向遠處延伸。大地竭力向天問借的一只手,哪怕只剩下一具軀殼,這無聲的宣言也讓人無法忽視。
只是,雖然樹枝尚存,但黑色的痕跡正是從樹幹向外蔓延的。粗粝的笛聲圍繞着古樹流淌,在風中顫抖了幾分。
——源頭來自樹下“亭”中。
說是亭,不如說,是有塊板子的石洞。
突然看到那麽多人,樂聲嘎然而止,像是公鴨一頭撞在了山崖上。
“公子安好啊。”
廣陵王率先出聲,身後的人紛紛打起了招呼,在空曠的山野久久回蕩。
那人像是被吓着了,既不吹笛,也不出來。好在密探向來等得、也不會閑着,徑直往樹的方向走去。
“哇——好大的樹啊,居然比山下的還大。這是什麽樹啊?”
“都枯成這樣了,怎麽認啊?”
“樹上好像有字诶……還有圖案?樓主,這棵樹很特別嗎?”
“嗯,”廣陵王點頭,“這是——”
“——廣陵的社樹。”
那人從亭中走出,步伐極穩,只因身處山中,環配叮當。他款款走到一行人面前,稍作打量,朝廣陵王略一拱手。
“在下途徑此地,見廣陵富庶安康,便想起古籍有載,廣陵有百年社樹,乃是周時所種,故特此前來一敘。”
那人略有遺憾:“只是不知,原來早已荒廢了。”
“那古籍可得有點年頭了,”廣陵王看向樹端,“這棵樹,已經死了有些年頭了。”
衆人随着她的視線,看着樹上的痕跡。
“那年廣陵大旱,四月無雨,整個夏秋無法耕作,城外良田幾近荒廢,”她朝樹走近,“直到八月,突然暴雷震震,有作雨之态。”
“雨下了足足半月,若不是桃娘河足夠長,怕是旱情未消,洪澇又起,”她撫上樹幹,“久旱逢甘霖,待料理完田地,鄉民再來到這裏要行祭拜時,才發現它已經被雷劈開了。”
傅融側目,看着她的方向。
男人輕輕地“啊”了一聲,嘆息半晌:“竟還有此種往事。”
“是啊,”她道,“時人都說,它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天命如此。”
她看向高處,不知是在想象社樹茂密時,還是單純看着流雲浮動。
男人随着她的視線,微微搖頭:“唉。‘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樹猶如此啊……”
男人的尾音一拖三尺,大有傷春悲秋之意。密探們搓着手上的雞皮疙瘩,廣陵王卻突然輕笑一聲。
“葛藟又何錯之有呢?人總得活着,”她終于收回視線,“公子何必感慨?而今邁進,再守一座城池、再活一個冬日,豈不比感嘆一棵枯樹來得好?”
“姑且,也可以當做它替廣陵請來了甘霖。它為廣陵而生、為廣陵而死,有何可惜?”
男子表情詫異,過了一會兒,臉上多了些愠怒。
“我見公子儀表堂堂、器宇不凡,想是公卿門下,不料公子卻如此無禮。這是廣陵先祖所種,如此言語,是将廣陵百姓置于何處?”
廣陵王理所當然:“自然是我的心頭肉。”
“你——”
“把手放下,”傅融向前一步,“一言不合便用手指着別人,這又是哪家公卿的禮數?”
衆人瞬間斂起吊兒郎當的模樣,手半握在腰間,連侍女都往前走了一步。
“诶,沒事。”
廣陵王向下壓了壓手,把阿蟬的刀推了回去。衆人這才收了兵器,抱臂,站在廣陵王身後。對面的人漲紅了臉,沒想到竟然惹到了這樣一群人,抱着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公子是北方人吧?”廣陵王主動開口,目光下移,“這樣的組玉佩,許久沒見過了。”
她提醒:“眼下天下大亂,若未到安身之處,公子還是低調些的好。”
男人還是一臉戒備,但提到此處,還是不由得嗤笑一聲,多了些嘲諷之色。
“安身之處?不過是亂世飄萍罷了。不是人人都得廣陵這樣的溫柔去處。”
“打住,打住,”廣陵王擡起手,“公子眼中溫柔鄉,可全是廣陵的‘葛藟’們拿命搏來的。既然已成定局,公子何不試着改變呢?”
男人搖搖頭,不願多言。話不投機,廣陵王轉身,本來已經踏出了半步,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她說:“實在做不了的話,寫下來吧。”
男子不明所以,不知道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從何說起。
“記下來,寫在信裏,寫在詩裏,寫給所有人,投送給神州各地的信使,”廣陵王道,“只有至少一張紙被留了下來,你的故土,才是你的故土。否則......罷了。”
廣陵王頭也不回。
“你若找不到去處,刻在我的社樹上也未嘗不可。廣陵替你守着。”
傅融保持着幾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
下山路上,衆人少有地保持了沉默。乍一下安靜下來,廣陵王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咳,”廣陵王道,“怎麽都不說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吱聲。
“嗯?”
廣陵王偏頭,準确覓到了阿蟬。阿蟬坦言:“樓主想說什麽?”
“社樹啊、葛藟啊、廣陵啊,”廣陵王一一列列舉,“沒什麽想問的?”
“啊......可以問嗎?”小鴉試探道,“聽那個人講起來,好像很嚴肅诶。”
“是很嚴肅,”廣陵王點頭,“不過也只是一棵樹和一些藤蔓,又過去那麽久了。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衆人一想也是,好奇的心又翻了上來。
“樓主樓主,那什麽是社樹啊?”
“唔,”廣陵王思索後道,“最早的祖先來到這裏之後種的樹,用來祭祀天地山川的。”
“啊,那不是和咱們樓裏的那棵一樣嗎?”
“對,”廣陵王點頭,“樓裏那棵就是從這裏移過去的。”
“種了多久啦?”
“和繡衣樓一般大。”
“那廣陵現在的社樹在哪兒呢?”
“還沒定呢,”廣陵王道,“不過,也顧不上。”
“哦......”
這一聲“哦”裏摻雜着再明顯不過的微妙情緒,廣陵王微微揚起嘴角。
“怎麽?”
“嘿嘿,”一個蜂使道,“這——樓主,反正祭祀也是為了讓神明保佑嘛,要不,咱們選一棵吧?”
“是啊是啊!”衆人連聲贊同,“我們重新種一棵吧!”
“你們确定?”廣陵王道,“選社樹,要先上報朝廷、選方位,再讓朝廷賜樹、賜號、禮官封正,最後才是種樹。”
“啊?那麽麻煩啊......”
“要獲得認可,總是很麻煩的,不過嘛——”
廣陵王意有所指,衆人很快心領神會。
“——不過!我們不要認可不就行了!”
“就是!咱們就種一棵繡衣樓的樓樹,這總不用跟禮官打報備了吧?”
衆人斜眼看向廣陵王,她半眯着眼睛,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尾調上揚。
“找管家說一聲。”
雲雀不在,傅副官不吭聲,領導的精神無法不通過語言的準确傳遞。
小鴉興奮道:“哦——傅副官!”
廣陵王被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