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融
第3章 傅融
傅融沒聽到什麽管家不管家的,沒料到話題轉到了自己,被叫了第二下才回過神來。
“什麽?不行。”
小鴉不服氣:“為什麽不行啊,又不用花錢買樹,随便種一棵就好啦。”
“現在是秋日,天寒地凍的,樹苗幼小,沒有人照顧也會很快死掉,”傅融冷着臉,“你們要種,別加‘繡衣樓’的名字。”
廣陵王“噗嗤”一聲笑出來,拍着阿蟬的肩膀笑了半晌,時不時對上傅融的目光。傅融松了口氣,其他人也反應過來,連忙催促他和小鴉“呸呸呸”。
“說什麽呢傅副官!太不吉利了!”
“就是!山神莫怪,百無禁忌、百無禁忌啊......”
衆人回到河邊,像模像樣地給身後的山丘和樹樁鞠了個躬。
“罷了罷了,”廣陵王笑着擺擺手,“走,我們找一棵現成的去。”
“啊,”侍女突然想到什麽,“蒹葭灘的楓樹!”
“好,就它們了!去選一棵。”
“......天要黑了!”
不待傅融插話,女孩子們簇擁着廣陵王上了另一艘畫舫。
“殿下殿下,只在樹上刻‘繡衣樓’嗎?不刻咱們王府嗎?刻得隐蔽一點可以嗎?”
“對啊殿下,就刻上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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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們說話總是溫聲軟語,嬌嫩得能掐出水來。連阿蟬都抵擋不住,更別說向來好脾氣的廣陵王了。
“好、好,都好。不過,要先問一下‘管家的’。”
女孩子得了允諾,開心地笑了起來,有些得意。
“好呀!我們一會兒就找傅副官。殿下剛才可是一直和傅副官在一起呢……再同我們講講社樹的事好不好呀?”
廣陵王回頭看了一眼,像是在确認什麽。傅融這次聽清了,立即反應過來,逮着小鴉說教。
“......在外邊也口無遮攔的,像什麽樣子!”
“啊?你不是嗎?”小鴉好奇道,“傅副官,你怎麽了?生氣得臉都紅了?不至于吧......”
衆人都很有眼力地繞開着争先上船,掠過的蛾使被小鴉一把薅了下來推到傅融面前。
小鴉抱拳:“先走一步!”
廣陵笑道:“好呀,嗯......從哪兒講起呢?六百多年前......”
六百多年前,家國也是如今日一般動亂。吳王夫差為攻打齊國,溝通淮水與江水,這裏第一次有了人煙。初生的村落,即刻便見證了那場盛大的攻戰,可好景不長,窮兵黩武,終至姑蘇之禍,大敗于越國。吳王吻頸,焚盡吳鈎。
而越王則乘着這條江水,北方致貢,得稱于周,試圖與華夏諸侯問鼎中原。但幾次試探,他自忖以越國之力尚無法争霸,于是明哲保身,将分國土。
“啊,我記起來了,”侍女道,“後來是楚國接管了廣陵是嗎?”
“是,”廣陵王點頭,“是楚懷王。”
楚國幾代休養,終于等到了消滅越國的時機。聯魏國,驅權臣,結合東方六國,合縱之勢大成。
“說起來,為什麽要叫廣陵呢?”
“闊達為廣,高山為陵,”廣陵王道,“廣陵百裏無高山,所以被叫做\'廣陵\'。”
“原來是這個陵啊,”蛾使有些意外,“我以為是那個呢。”
“到處都是陵墓?”
“哈……本來也是嘛。”
傅融搖搖頭,關注着畫舫的方向。
“樓主,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廣陵被高祖作為封地,傳來傳去傳到我這兒,就給你們的鹽王爺了。”
密探問:“所以——樓主,你讀過那麽多書,有沒有從裏邊學什麽啊?”
“有啊,”廣陵王輕快道,“我也不是天生就懂那麽多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嗯——”那人撓頭想了想道,“我想說的是——樓主,你有沒有想過從你剛剛說的那些人那裏學過什麽呀?”
“誰知道呢,可能吧,”廣陵王無所謂道,“我學與不學,你都在我這裏打工了。喏——簽了死契的,別想走人啊。”
密探笑道:“對哦!那我可得趕緊找棵樹刻一下!”
衆人哄笑成一團,鼓起勁兒來往回劃,濺起潑天的水花,再互相指着鼻子罵。侍女們掩唇笑着,她們自然是不用劃船的,情不自禁地坐在船邊,手指剛劃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寒冷的季節。“啊”了一聲,手指縮了回去。廣陵王看了過來,眼中少見地帶有一些迷茫。侍女們方才圍着她的勇氣倏然消散,躲閃着眼神看向湖面;又覺得太刻意,輕咳兩聲,輕輕唱起歌來。
“鼓鐘将将,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
不知道誰開了個頭,慢慢地,零零散散的調子合攏,如有實體一般掠過水面,安撫着躁動的水珠。
廣陵王笑了笑:“原來方才聽到了啊。”
她大方和道:“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
密探們在百忙之中吐出嘴裏的水。
“呸、呸呸!樓主!你們又在唱什麽啊!——诶我說話就別潑我了啊!”
“沒什麽!”她大聲道,“說你們鬧得好!再鬧騰些!”
又是隊尾,一片寂靜。蛾使自然是不敢對傅融下手,一邊撐船,一邊側着耳朵聽。
“樓主又在瞎說。”
蛾使見怪不怪,傅融一直看着那邊。
蛾使心生一計。
日漸西斜,雲又散了,殘陽鋪開水中。
一行人濕漉漉地回到了方才的蘆葦蕩,連傅融也沒能幸免。
——蛾使是在快靠岸的時候下的手。
他認真道:“傅副官,我也是執行樓主的命令。”
說完,蛾使迅速溜下船,躲在廣陵王身後。
“幹什麽,出來,”廣陵王拎着他的脖子,“你看我像是能幫你擋傅副官的嗎?”
“哈哈,”蛾使讪笑道,“樓主,傅副官只會說你,不會打你的。”
廣陵王踢了他一腳,正好撲在傅融懷裏。傅融活動着手腕,冷笑了一聲。
蛾使連忙喊道:“樓主!我有要事彙報!剛剛傅副官一直在看你們那艘船,眼神比收賬的時候還熱烈,我估計——哇啊!”
蛾使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傅融臉色一變,立即改攻為捂,拖着人快速離開,頗有些氣急敗壞。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蛾使掙紮着朝廣陵王伸出手以表忠心。廣陵王看得好笑,撿起一塊石子,抹去塵土,不輕不重地打在傅融手臂上。傅融回頭,那人已經走了,蛾使趁機掙脫束縛,飛快逃脫。
“姐姐們!姐姐們等等我!”
女孩子們可不管這些,小跑地、呼朋引伴着先往楓樹的地方去了。方才的人已經走了,只剩下滿片的紅綢。遠看沒留意,衆人靠近才發現,原來離岸遠處有一棵幾人的楓樹。侍女們仰着頭,有些苦惱。
“殿下,這棵樹是不是已經被人選過了?”
密探不解:“嗯?為什麽?”
侍女們指着樹冠:“有紅綢,不就是做标記了嗎?”
“那有什麽關系。”
密探後退幾步借力上樹,左右攀援,利落地把紅綢取了下來。
她們拍了拍手:“現在沒啦!”
王府的侍女沒想到還能這樣,怔怔地看着她們,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下一個問題。
“可是,我們拿什麽做标記呢?”
密探們齊刷刷地從腰間取下匕首,七手八腳地就準備往上刻。
“停——!”
廣陵王制止:“這麽多人,這樹都不夠你們刻的。只能刻一個、最多三個,你們自己想想。”
“啊?”
密探嘟囔道:“那怎麽夠啊......”
“不管,自己想,”她道,“想好了叫我。”
“名字不能刻,那能不能畫啊?”
“對對對!咱們有蜂部、蛾部、鳶部,雀部,各畫一只吧!”
侍女們嗔道:“那我們呢?”
“那就加個狐貍咯?反正和樓主一樣嘛。”
“樓主是挺像的,她們不像吧?”
“不對啊,這不止三個吧?”
“把圖案組合一下不就好咯。”
......
廣陵王背着手勾了勾手指,不着痕跡地往蘆葦蕩走去。另一個腳步聲幾乎随她同時挪動,她停下,他也停下。
傅融問:“怎麽?”
廣陵王轉身,俯身靠近。
“你——”
“你也由他們鬧,”廣陵王按住他,“別動,我看看——全濕啦?一會兒早些回去。”
說罷,她啧啧稱奇,直起身子。
“他們還是不夠怕你啊。”
“都知道有你在背後撐腰,”傅融把她撥開,“好了,離遠些,這是在外邊。”
“牽都牽了,看看怎麽了,”廣陵王不滿,“怎麽,世家大族的清談學不得,朝令夕改就學得。”
“我不是說這種時候......”
“嗯?”
氣氛不對,傅融總算及時止損地沒有說下去。
若非涉及背叛或者闖了大禍,廣陵王幾乎不會對自己人的所作所為做過多詢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況在這樣一個亂世裏,每個人都有被不想探聽的秘密。他們只是暫時相聚在這裏,不必彼此負責,也不必承擔什麽。
她之前以為傅融是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或者名聲受損,但她總要認識新的人,剛認識時難免會走得近些。傅融對此沒有過多異議,至多是在一旁不斷提醒對方要注意身份。哪怕是那樣的傅融,生氣、吃醋,但她知道該怎麽處理、怎麽讓原本暗沉沉的人平複下來,重新變得一點就炸。即使需要花不少精力,可在她看來,這也不失為一種憑證。
——一種特殊的關系,也需要特殊的儀式。
可傅融很奇怪。兩個人的時候可以,人多的時候不可以;在外邊的時候可以,獨處的時候他又不可以。她主動往前一步,傅融反而會閃躲着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覺得有所虧欠。廣陵王本覺得,她自己就是個不能過多設想未來的人,過得一天是一天,是這件事會讓傅融介意;可是漸漸地,她卻慢慢感覺到,傅融所設想的未來,似乎比她無法掌控的那個未來、心安理得的這個當下還要短暫、急迫。
廣陵王問:“那是什麽時候?”
傅融後退一步,廣陵王威脅着眯起眼睛。
“傅融,你再退一步,我就走了。”
他好像設定了一個充斥着變動的時刻,頃刻間就會天翻地覆;他确定那一天一定會到來,所以任何過多的、額外的改變都只是節外生枝,而不是促成某些量變的可能性和過程。
“你——”,傅融看向別處,放低聲音,“怎麽突然問這個?”
“因為我在想啊。”
廣陵王理所當然道:“傅融,如果正大光明地走在街上,他們怎麽可能不知道?”
更何況,王府和繡衣樓的人并非全然沒有察覺。
只是,在等待的過程中,傅融會偶爾看向她,但在那份期許生出的瞬間,他就會條件反射般想起那終将到來的一天。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維持一段這樣的關系,他到底是在“得到”還是在“失去”。
他好像絲毫不顧及自己的感受,一直在等待“懲罰”。
為什麽?他在怕什麽?自己不能幫他解決嗎?她本不該多問,但多少會在意。
傅融一時無法作答,抿着的唇幾度開合。
“我......”
我、我、我,就是沒有下文。
廣陵王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算了。”
說罷,她轉身,朝着楓樹的方向離開。傅融終于在雜亂的心緒裏找出一絲理智。他伸出手去,可到底,心有片刻顧慮。指尖堪堪錯過,最後一絲夕陽從她身上離開,驀然将他照亮。日光與蒹葭将他們分隔,水岸之上,火紅的陰影裏,傅融讪讪地收回手,遲緩着放下。
“......也可以!樓主回來了!”
密探們揮了揮手:“哈,我們想好了,刻一只鳶一只蜂一只蛾一只雀一只狐貍和一只狗!”
廣陵王想了想,問:“你在罵我?”
密探們連忙擺手:“不是!狗是傅副官!”
“對對對對,傅副官有飛雲嘛!”
“是啊!而且狗和狐貍不是朋友來着,那個詞是......啊,狐朋狗友!”
廣陵王點點頭:“你果然在罵我。”
“啊?”
“阿蟬,幫我記一下,回去再請蔡琰女公子來講學一個月,尤其是蛾部,每一個人都要考核。”
“是。”
“啊???不要啊——!”
侍女們樂不可支,亦步亦趨地跟在廣陵王身後。
“殿下,還是刻字吧,刻那麽多畫,會忘的。”
“怎麽會呢?”密探們道,“咱們這麽多人,總不能全忘了。”
廣陵王擡頭,看着這課還未長成的樹。
“刻字吧。”
“好吧,”密探們妥協,“那刻什麽啊?”
“廣陵”有點多此一舉;“劉”嘛......還是算了;“繡”的話,王府的侍女肯定不答應。
“嗯......平安?”
“總感覺這兩個也不吉利......”
“那還能有什麽啊......”
密探和侍女們湊在一起小聲嘀咕,實在有些苦惱。
“樓主,我們實在想不到了,你說一個吧。”
“是呀殿下。”
天色暗了,幾人離開去找了些幹樹枝,生起火來。
這下楓葉全都紅了。江風蕭瑟,衆人的神色也在火光中時隐時現。四周“噼啪”作響,舒适幹燥的氣息籠罩着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衆人下意識地靠近最溫暖的地方,難得地沒有叽叽喳喳地吵開。
傅融從蘆葦蕩裏出來,阿蟬正幫她調整披風的系帶
“呼——一會兒回去吃什麽啊?”
“不知道。去夜市吧。”
“我就不去了。”
“噢,雲雀沒來,怕是早就想回去了吧?”
“這裏就幾棵楓樹,好少啊。”
“是呀,回去問問管家能不能撥錢種一點呢?”
“好呀!嗯......桃樹也很少了,一起種吧。”
“嗯嗯!”
左一言,右一句,從在哪裏吃什麽,說到明天、後天、下一個時節。
廣陵王道:“刻,‘歸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