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廣陵
第4章 廣陵
圖案固然獨特,可太容易被忘記。古往今來,留下來的,都是那些談而論之的言語。
歸來歸來,先去後回。“平安”只能是奢望,覆巢之下,不會有一全然片脫離世外的樂途。那麽,放心地離開吧,長也好,短也罷,豪情壯志、背井離鄉,是做任務還是訣別都行,無論最終是回到這裏還是埋骨他鄉,淮泗之間,桃娘河上,總有那麽一棵樹等待和接引着“歸來”。
傅融看向她的方向,只邁進了一步便又停住。
“‘歸來’。”
侍女們咀嚼着這個名字,眼神明亮了起來。她們道:“好名字!等以後長高一點,每年秋天,每一個來廣陵的人都會看見它的!”
“對!看到它,就是回家啦!”
密探們也很滿意,搓着手躍躍欲試。
“樓主!那我們去刻了!”
廣陵王颔首:“去吧。”
小夥子們蜂擁而上,拿起短刀,又犯了難。
“刻什麽體呢?”
“诶等等,先把‘歸’字兒有幾橫?”
“嗯......是這樣的,”侍女們蹲下,撿了個樹枝,一筆一劃的寫着,“這樣......這樣,最後是一個‘巾’。”
“好好好......別動啊!我先找一個隐蔽又顯眼的地方。”
“你在說什麽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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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就這兒了。”
密探蹲在樹幹最粗的分枝,低頭借着火光去看地上的字。地上的人紛紛擡頭看着他,眼眸随跳動的火焰閃過一瞬亮光。
“?”
密探趕緊擡頭,在樹上認真地刻畫着。
廣陵王站在他們身後,以手抵拳。
“樓主?”
“沒事,馬上就回去了。”
“是,”阿蟬道,“我先去備船。”
“不急,”廣陵王将她喚住,“一起等一會兒吧。”
阿蟬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不明白要等什麽。但她怎麽說,她就怎麽做。
廣陵王笑道:“你看,這群傻小子。”
“很傻嗎?”阿蟬偏頭,“我也會這樣。”
“阿蟬不一樣,”廣陵王道,也微微偏頭看着她,“阿蟬不傻。”
阿蟬笑了笑。
入夜,溫度降了下來。火光不夠,他們又去找了些柴火。
“啊!傅副官啊,”密探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怎麽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吓死我了!”
密探來不及注意傅融的神色,抱着樹枝去添柴。
火光一躍而起,瞬間照亮了整個河灘。侍女們歡欣地“哇”了一聲,雀躍着被吸引了目光。
王府可不能點這麽高的火。冬日裏也不能點明火,逢年過節,若不是殿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連煙火也不能放的。
但不僅是他們,就連密探們也很少點這麽亮的火。平日裏忙得昏天黑地,閑下來的時候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吃喝;在外就更不用說,能生火的時候都不多。
到底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需要這麽熱烈的篝火呢?人很多、很安全,有一點點閑心,還要有很多的期待,熱熱鬧鬧地、吵吵嚷嚷地。密探刻完字跳下來,衆人争先擠在一起去看,推搡之間,擡頭的那一個瞬間,他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此時的偶然。
侍女們心裏騰起一股莫名地惆悵,回頭,廣陵王還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她們。見她們看過來,投去了詢問的目光。侍女們搖搖頭,稍微退後幾步,低頭閉眼,雙手合十,抵在胸前。其他女孩子探頭,覺得稀奇,也像模像樣搓着手。小夥子們不太明白、但又覺得好像不能随意開口,求助地看向廣陵王。
“許願。”
廣陵王做了個口型,擡了擡手,示意一起。
她小聲道:“阿蟬,你也一起。”
“我?”
“對,一起,”廣陵王,“随便什麽都可以。”
“嗯,”阿蟬應下,看了看後方,“要提醒傅副官嗎?”
傅融一直看着這邊,察覺到兩人的視線,猶豫着往前走了幾步。
廣陵王轉回目光,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我去吧。”
那人一步步走進,傅融斟酌着要說的話。
“我——”
“先許願吧。”
廣陵王打斷,轉過身:“大家都在許願。”
她擡頭看着楓樹,随後,目光轉移到樹下。
不知為什麽,許願的時候總要閉眼,仿佛封閉一些感官可以讓某些思緒更加明了,從未讓人精準地找到那個最呼之欲出的願望。于黑暗之中,于虛空之中,與冥冥建立某種聯系,将這一捧忽上忽下的心意交遞給未知,轉化為全然的期許。
他們的臉上或期許,或忐忑,有人偷偷把手抵在了唇邊、念念有詞,有人眉頭緊鎖,時不時睜眼看看別人許完沒。
傅融沒有閉眼,她也沒有閉眼。她站在所有人對面,明暗之中,琥珀色的眼眸裏含着笑意,像是要确保這場無法見證的交接必須到達。江風吹過,幾絲長發從鬓邊落下,繞過鼻梁,險些吹進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向旁邊低頭躲閃着,半眯着睜開了一只眼睛。
那人緩緩睜開雙眼,就這樣看着他。
那份冥冥之中,也為他停留了幾分嗎?
“不要總是一個人站在陰影裏。”
她道:“總在那裏,會看不清的。”
別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
看不清會如何?裝作看清,又能怎樣?
傅融淺淺地吸了口氣,幾若無聲地來到她的身後。
手指在疑慮中着探近暗雲之下,只有這時,傅融才明白,眼下他唯一能确定,是他更怕山高屏絕,不允訪客。
然而方入山林,春霭帶着涼意,懲罰的意味只在一瞬,緊緊裹挾着指尖。
踟蹰而入,貪戀無出。
......
“傅副官。”
傅融點點頭,說道:“雲雀說下午押來了幾個人犯,你帶上天蛾,盡快提審。”
“是。”
從河邊回來,已經入夜了。天氣寒冷,市坊內鮮有燈光,城中一片黯淡。陳登在城門口候着,一看到人,立馬上前交接公務。
廣陵王一邊聽着,一邊讓傅融和阿蟬安排好衆人,自己随陳登走路回了繡衣樓。書房裏,議事官已經回去了,陳登挑重點的東西一一講過。
“......今日之事,大概就是這些。”
陳登舒了口氣,往書房外看了看。
“已經這個時辰了。”
“是啊,實在是在外邊待太久了,”廣陵王無奈地搖搖頭,随手又拿起一卷文書,“辛苦元龍,讓廚房煮碗羹湯暖暖,早些休息吧。”
“主公帶他們去哪兒了?今日回來,他們似乎很開心,”陳登笑道,故作遺憾,“早知道,晚生也該跟着去。”
“桃娘河,社樹,”廣陵王說着,目光停留在卷軸上,“反正也學不進去,他們也不用挨先生板子,出去走走也不錯。”
“嗯,”陳登颔首,表示贊同,“這樣說來,還真是羨慕他們呢。”
“是啊,”廣陵王道,“世人各有所羨,總是覺得別人的好。殊不知,別人也覺得他好。追過來、追過去,到死都不知道,那是別人不要的東西。”
陳登笑着:“主公像是意有所指。”
“那倒沒有,”廣陵王眉梢動了動,“不過有些羨慕那群傻小子罷了。誰也不羨慕,誰也不在乎,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陳登道:“他們敢這樣,還要多虧主公。”
熟悉的回答。
“哪裏哪裏,”廣陵王百忙之中朝陳登拱了拱手,“還要多謝元龍替我解圍。不然這會兒,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坐在對面勸谏了。”
陳登笑而不語,看向門外走近的身影:“傅副官來了。”
傅融提着食盒,聞言道:“在說什麽?”
“沒什麽,”陳登輕輕搖頭,“傅副官帶了宵夜?正好,主公方才有些咳嗽,在下再去讓廚房煮些姜湯。”
“已經吩咐過了。”
食盒被放在成堆的卷軸旁邊,相比之下,顯得格外弱小。氣氛似乎發生了變化,廣陵王頭也不擡一下,傅融進來之後更是一言不發。
陳登左右觀察了一陣,清了清嗓子,識趣地走了。他想了想,沒有關門。
腳步聲漸遠,傅融跪坐在她對面,拿起銀剪剪掉已經燃過的燈線,幾簇燈花落下。
他道:“我做了些點心。”
傅融打開食盒,取出一碟精致的點心。他探了探,還有熱氣。
“趁熱,”傅融道,“吃些東西。”
廣陵王道:“哦,多謝。”
點心被放在桌案上,沒有人去動它。傅融的手探向另一份卷軸,在中途轉移了方向。
他拈着一塊點心,另一只手在下方接住。
“計部和田畝的留出來,一會兒我來看,”傅融隔着桌案靠近,“先吃點,你午後就沒吃東西。”
“唔。”
廣陵王就着他的手咬了半口,繼續批改着文書。
沒有碰到,沒有擡頭,也沒有其他動作,幹淨利落。下筆如飛,字字珠玑。
傅融沒奈何,半塊點心被放回盤中。伸出手,去把筆抽出。
“诶。”
廣陵王另一只手拍開:“擦手了嗎,油渣掉在這上邊,又要害我被罵。”
于是另一只手也被他捉了去。傅融呵了口氣。
“好涼,早上就這麽涼。手爐呢?”
“傅副官,”廣陵王道,“你僭越了。”
傅融道:“對不起。”
廣陵王這才擡起頭看他。傅融臉上還有些局促,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早上,在外邊。”
眼見那人的表情又微妙地凝了下去,傅融的唇快速點過她的指尖,被觸碰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都是人,”傅融又親了一下,“我總要顧忌......別動。”
廣陵王掙了掙,沒有掙脫,沒好氣地看着他。
從眉眼到唇邊,桌案逐漸被他推開,兩人之間再無阻礙。顫抖着的鼻息在方寸間粘連,漸漸地多了些濕答答的聲音。
“……又想糊弄。”
廣陵王偏頭躲開。她也有些氣喘,質問被迷霧遮擋,在傅融眼裏變成另一番景象。
“沒有糊弄……”
傅融幾乎是貼着她的唇說:“……我想過。”
每一件都想過,只是不知道......只是不覺得,只是總有一天。
“別動,”傅融拍在她的腰間,“別往後去,地上涼。”
聞言,廣陵王坐了起來,按住他的肩膀。
“幹什麽——喂!”
廣陵王來勢洶洶,專挑傅融的敏感之處下手,呼吸在脖頸間迂回,時而停留瞬息,暧昧似有實體一般蔓延,在着陸時引得身前人劇烈戰栗,在一室暖黃下倒是看不清顏色。
“哈......那就要勞煩傅副官替我抵禦風霜了。”
傅融自然不會推開。那人一邊動作,一邊俯身傾倒下來。跪坐的姿勢耐受不住這樣的進攻,傅融朝一旁倒去,那人立刻撐坐在他身上在,支起身來。
她鼻尖有些細小的汗珠,在呼吸間落下幾滴。
“想過,然後呢?”
傅融胸膛劇烈起伏,下意識地舔了舔幹燥的口舌。他想伸手,被她按了下來。
“別動,”廣陵王學着他的口吻,“傅副官,嚴肅點,我在審你。”
傅融笑了,眉眼舒展開來,片刻釋懷。
“想過,沒想出來,想不到。”
廣陵王撐在他的胸膛上,雙手的禁锢被打開。
“願意看着當下了?”
“願意看着當下。”
“當下有什麽?”
傅融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明知故問。”
廣陵王屈膝頂了頂,身下的人全身緊繃,夾住不安分的腿。
“說不說?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了。”
傅融終于想起早上的事,自嘲地笑了一聲。
廣陵王道:“嗯?”
身上的人将不滿全然寫在臉上,脫下了那層名為“敬畏恭敬”的面具,大有“你再說錯一句話我立馬就走”的架勢。
她回府後尚未來得及沐浴,發絲貼在臉上,發髻也快散了。
傅融取下她戴着的簪子,悉心解開發髻,用手指輕柔地一一理順。
“你。”
傅融一下一下地理着,青絲鋪散在兩人之間。廣陵王順勢趴在他的胸膛,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咚”、“咚”、“咚”。
平靜的,沉穩的。
廣陵王意味深長道:“坐懷不亂啊,傅副官。”
傅融改為攏住她的腰背,抱着她轉了個身。
“今天太晚了,就這樣躺會兒。”
廣陵往調整了一下姿勢,背對着傅融,頭枕在他的胳膊上。庭中的樹葉無聲落下,若不是還有燈火,誰也不會察覺。
“門也沒關,這個時候不怕被看見了?”
“招我一天了,”傅融嗅着她的脖頸,又咬了一口,“哪怕被看到,被傳出去的也是你廣陵王的名聲,和我有什麽關系。”
“诶,輕點,”廣陵王偏了偏頭,“明天還要議事。”
“有什麽關系,”傅融在她腰間逡巡的手驟然收緊,“戴個脖領……”
“侍女會看到……唔。”
傅融捏住她臉。
“那就不讓她們看……我來。”
廣陵王在指縫間笑道:“貼身侍衛?”
“是啊。”
傅融道,另一只手橫在她的胸前,往自己的方向又帶了帶。
“傅副官的算盤.....打得比赤兔馬還快.....啊——”
傅融咬牙:“不要在這種時候提別人說過的話......!”
“怎麽了?”廣陵王故作驚訝,“世上人說了那麽多話,我怎麽知道哪句是別人說過的、哪句是別人沒說的?傅副官好不講道理。”
傅融不予理會,埋首在她的肩頸間。
均勻的呼吸噴灑在耳邊,目之所及都有了生命的痕跡。燭火、樹枝、燈穗,好像都随着兩人的存在規律地擺動。
“在看什麽?”
傅融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沾染上了某種餍足的意味。
“看樹。”
傅融想起今天那棵社樹。
“這棵樹......”
“不是那棵,”廣陵王看着門外,“城外那棵是松樹。先王仗着樹毀了沒人知道,慢慢編進史書裏的。”
傅融輕笑:“是你們的做派。”
“是啊,”廣陵王也笑,“誰會自己成為狐貍啊。”
明明也是落下,躺在地上,樹葉消失得似乎格外快些。
廣陵王道:“我好像知道了。”
傅融也道:“嗯。”
廣陵王看向身後:“不問我?”
傅融蒙住她的眼睛:“不問。”
“這麽确定?”
“嗯。”
“那……”
“睡會吧,”傅融輕輕拍了拍,“文書還有很多呢。”
手掌下的眼球似乎轉了半圈。
傅融耳語:“我知道。”
重點不是時節,也不是地點。而是,或許某一次的心血來潮,會引得下一個好奇的人到來。不同年歲、不同境況、不同的天氣和人,在心裏直呼“上當了”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來吧,從瑣碎裏逃出來,偶爾被無關緊要的事捉弄一下吧。不要說出來,不要帶着目的,就這樣騙過神靈。
他們匆匆一瞥,豎起手指,說道:“噓——”
好天良夜,一刻足矣。
朗月清風,最後一絲桂花的氣息掠過千家萬戶。沒開窗也沒關系,成簇的金粟自會尋來,如有依戀,會再在此處停留幾日。
朱雪悠悠而至,在那人的發絲間找到歸宿。
傅融回過神來,趁着清甜月色,在熟睡的人發間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