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鐘離逸是在下雨天參加夏适希的葬禮的。
按照夏适希生前的遺囑,崔頌本來自然是不會給她辦葬禮的,但夏适希的表姐崔悠悠非執意要辦一個,崔頌也就沒有拗過她。
來到墓園,是上午十點鐘。
北京深秋的雨天灰蒙蒙的,風吹在身上,冰冷透骨。
鐘離逸撐着雨傘,瘦削高挑的身子被黑衣長褲包裹着,站在一行人的後面。亦如崔頌剛出現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着傘柄的手,指骨修長,線條優美,好看得像是藝術品。
他默默看着人們圍着的那個墓碑,墓碑下的棺材裏,躺着他靈魂的側面,他冥冥中牽挂的人,夏适希。
大雨“嘩啦”滴下,濺濕了他米黃色的高幫靴,但他一動不動,也沒有上前去看一眼。
前方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個男人身材高挑,容貌英俊,在人群中氣質異常出衆,無論誰往那裏看,第一眼看到的都一定是他。
那男人穿着黑色的長衣,黑色鞋褲,整個人的氣場看起來安靜而悲傷。
鐘離逸當然知道他,那是崔頌。夏适希這輩子的摯愛。
崔頌身旁站着夏适希的表姐崔悠悠,他和崔悠悠低聲交談了幾句,終于,轉身離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崔頌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鐘離逸身上。
鐘離逸握緊了傘柄。
平心而論,崔頌真的是個很英俊的男子,他溫柔善良,嗓音優美,難怪夏适希會愛上他。何況,他們終于越過了鴻溝懂得了對方。
鐘離逸心中升起也不知是嫉妒還是酸楚的滋味,他訝異于這種滋味的形成,但還沒來得及捕捉一秒,它便消散了。
——人都死了,還想這些做什麽?
鐘離逸擡頭望了望天空,天空沉悶,雨滴掉下來,這是無數個平常的雨天,在世界中上演了幾千幾萬次。
他蝶翼般的眼角瞟了崔頌一眼,轉身就走。
米黃色的高幫靴濺起泥濘,他毫不停留。
很快,他瘦削的黑色風衣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崔頌卻停住了,他看着鐘離逸的背影,喃喃道:“總覺得,這個人我見過,他似乎跟适希很熟……”
“是嗎?”
崔悠悠疑惑地看着那個背影。
見崔頌還深深凝視着那個長發青年的背影,而後者還沒回頭,崔悠悠便以為是他記錯了,道:“表哥,走吧。”
崔頌嘆了口氣,點頭。
他最後看了夏适希的墓碑一眼,一步一步,和崔悠悠消失在墓園的另一個方向裏。
失去了愛人的崔頌将要走向何方?
但是……
走吧、走吧。
鐘離逸想。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
鐘離逸到達城裏的時候,天已經放晴了。暖陽照着他的身子,他也感到些許放松。
鐘離逸站在原地感受了片刻陽光,抿了抿嘴,雙手插兜,不緊不慢地往市中心夜總會走去。
夏适希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已經消散了,又似乎還沒消散,她仿佛變成那片雲,若有若無地跟随着他。
路人都看着他。
鐘離逸是一個極其俊俏的男子,也就二十多歲,他的骨相是絕無僅有的好,放在人群中絕對是最顯眼的一個,但他渾身髒兮兮的,衣服上、鞋子上都是雨後的污泥。
他也不在意,就這麽穿過所有人的目光往夜總會走去。
每當他迷茫的時候,他就會去找那個人。
那并不是欲望的發洩,只是一種迷茫的傾瀉。
鐘離逸來到前臺,現在還是白天,生意并不是很熱鬧,他斜靠在前臺上,修長的手指夾着一張卡片,另一只手撥開擋在眼前的劉海:
“找海悅。”
前臺小姐當然認識他:“這個時間段高級公主不上班,只有普通的包廂。”
“找海悅。”
并沒有語氣的起伏,僅僅是擡高了聲調,他又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聲音如同兩顆鵝卵石在摩擦,清新而略低。
前臺小姐皺了皺眉頭。“我說了,高級公主現在不上班。”
鐘離逸仍然不緊不慢的樣子,似乎都沒有發火,那前臺小姐卻是忍不住了,在會所工作了好幾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饑/渴的人。
就在她準備發火時,左邊的走廊門口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
“是你啊,來吧。”
聲音透着些妩媚,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站在走廊門口,她穿着絲質吊帶長裙,披着浴袍,五官魅惑中又透着清秀,發絲光滑,顯然是剛洗完澡。
鐘離逸笑了。
前臺小姐想說什麽。
走廊門口的美人兒伸了個懶腰:“沒關系,就當我特別服務了,來吧。”
說着,轉身向裏走去。
鐘離逸跟上。
賓館。
白色精致的房門關上,鐘離逸随意打量着屋裏的陳設,把外衣脫下。
海悅把頭發往後一撥:“怎麽想起來我這裏。”
“最近總有些事煩心。”鐘離逸把外衣放在沙發上。
海悅俯身開了床頭暖黃色的臺燈,開始解衣服,等鐘離逸脫完,便躺在床上。
他們之間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在一陣纏綿過後,海悅撫着他瘦削的背脊,呢喃:
“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了。”
鐘離逸不動聲色:“我有個朋友出事了。”
海悅笑了:“你還會有朋友?”
鐘離逸也笑了。
他修長的手指在海悅白嫩的臉蛋上掐了一下:“你這麽誠實,獎勵你點什麽好?”
“多在我這裏待一會兒吧。”海悅伏下身,輕吻着他的耳朵,“我還有事情要拜托你。”
“跟我有什麽關系。”鐘離逸的聲音沒什麽感情,只帶着一些懶散,“你知道我一向不想管別人的事。”
海悅停下動作。
她輕輕坐起來,皮膚接觸到柔軟的床單上,雙臂抱膝。
“我父親生病了。”她聲音輕靜,旖旎暧昧的暖黃色燈光灑在她年輕精致的臉上,卻顯出一點悲哀的寂靜。
海悅是個極漂亮的女孩兒。
她今年二十二歲,身材纖瘦而凹凸有致,面龐在不化妝時顯得很清秀可人,但在化妝後,卻又足以顯出成熟女人的妩媚。
她的五官稍微偏淡,鼻梁秀挺,但在光影照耀的角度下,那鼻子的線條輪廓會顯出一點點如淡菊花般雅致帶些哀愁的氣質。
這點和夏适希倒有些像。
鐘離逸想。
夏适希的眼睛裏也總是帶着哀愁和悲怆的。
他雙臂抱在腦後,靠在枕頭上靜靜聽海悅的講述。
“是絕症。”
海悅垂着眼睫毛,聲音還是那麽輕輕靜靜,仿佛只能在兩個字的音符之間才能窺見揪出一點心悸的顫抖,她眼裏的目光鐘離逸看不見,不過他猜那大概是一種平靜糾結多于心痛的神色。
海悅15歲的時候父母就抛棄她了。
母親早逝,父親則抛下她,在外面花天酒地,每月只給她很少的零用錢,她到了18歲以後,就完全不給。
海悅只能憑自己僅有的本事在社會上打工,但輾轉幾個地方,不是嫌她年齡太小能力不足,就是故意騙她不給她工錢。
到了18歲這一年,她做了夜總會的服務員。
憑借着豐厚的社會經驗和過人的美貌,在會所裏也總算混了個高級公主的職位。
鐘離逸和她之間分得很清,只有純粹的性伴侶關系,沒有任何的愛情、感情方面的任何情緒。
因為對他而言,性和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面,他可以分得非常清楚。
他對性有時有所需求,但愛情,他從來就沒有體會,也不需要。
鐘離逸眨了下眼睛,依然淡淡地看着海悅,意思很明顯——這事和我沒關系。
“雖然他曾經對我很差,但……他再怎麽說也是我父親。”海悅一字一句,像是咬着牙說出來的,“我需要為他盡我最後所能做到的。”
鐘離逸抿了抿唇:
“是想要錢嗎?”
“嗯。”海悅猛地看向他,“我需要十萬塊,這是醫院給我開出的醫療費用。”
說着,她下床去了衣架前,在外衣兜裏拿出了幾張單子,“這是證明。”
鐘離逸連看都沒看。
“和我有什麽關系。”依舊是手臂搭在膝蓋上,神色淡淡的,“我好像沒有幫你籌錢的義務。”
海悅握緊單子的手勁更緊了些。
随着“呲啦”的聲音響起,單子被她握出了輕微的褶皺。
“你是我唯一一個能拜托的人了。”她看着他,眼裏有些哀恸,“其他那些男人……我不信任他們,如果我開口向他們去求那麽多錢,我可能……”
海悅沒有說下去,鐘離逸雖然懂她的意思,但還是無動于衷。
長發青年蝶翼般的睫毛輕輕垂下,微微皺起了眉:“沒有社會保險麽?”
海悅似乎覺得這話很可笑。
鐘離逸點了點頭:“明白了。”
然後他躺在床上:“我的條件是,你以後凡在我需要的時候,都随時要過來陪我。直到我死,或者随便什麽時候按我的要求結束。你接受嗎?”
海悅望向他。
長發青年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的,他擁有這個世界上最俊俏的容貌,但他一直是個沒有感情的漂泊者。
對他而言,世界只有虛無,他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離開世界。
她深吸口氣:“我接受。”
鐘離逸點點頭:“那麽好,我盡快給你湊出十萬塊錢來,你也自己上點心。”
“我知道。”海悅說。
接下來仿佛就沒有做事的必要了,鐘離逸穿上衣服起床,走出了賓館的門。
外面刺眼的陽光讓他剎那間不自禁擡手遮擋。
強烈耀眼的金光如同針尖或射線般強烈地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皺着眉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走路。
他素來不适應極其有生命力的東西。
甚至包括夏适希。
鐘離逸抿了抿唇,在一家小賣鋪前停下。
店鋪的裝潢很簡單,卷起來的卷簾門,紅底白字的招牌,上面寫着“朝陽文具店”。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坐在店鋪一進門左手邊的櫃臺上,正在寫着作業。
見到鐘離逸進來,她撩了一下劉海:“要買點什麽?”
女孩子的眼神還依然很清澈,是那種還尚未染上太多世俗,青春活潑的學生模樣,她左邊有一個虎牙,一笑起來會露出來,顯得有些俏皮。
鐘離逸淡淡看了她一眼。
手插在口袋裏,神色鎮定自若:“不買東西,我來找你要錢。”
女孩愣了。
看着鐘離逸,半天沒反應過來。
不管怎麽說,正在自己家的店裏看門,途中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的男子找她要錢,還是說得如此明目張膽,這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雲夕愣了下,臉上的笑有些古怪而維持不住:“你說什麽?”
“我說,”
鐘離逸又重複了一遍,
“我來找你要錢。”
雲夕覺得可笑。
她又重複了一遍:“你找我要錢?”
那臉上顯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嘴角和眼神都訴說着疑惑。
鐘離逸站在她面前,淡淡道:“或許你覺得很突然,但我也不是壞人,只是我現在急需用一筆錢,又沒有認識的人,所以只能就近尋找。”
“如果你可以提供給我盡可能多的金錢——十萬上限,我也會為你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作為報答。當然,違法的事情除外,因為我需要在湊到十萬塊錢之前和接下來的幾天之內活着。”他說。
其實死了,也是沒關系的。鐘離逸心想,只是死了與和海悅随時能呆在一起相比明顯得不償失,雖然那只是淡淡的、近乎沒有的快樂,不過他依然覺得可以嘗試。
雲夕抿了抿嘴唇。
她還是不太信,試探着問:“如果我給你錢?你幫我做什麽都可以?”
“事情的重要程度要與金錢的數量對等。例如你只給我一分錢,我卻幫了你一個重要的忙,是絕對不可能的。”鐘離逸說。
“明白了。”雲夕點點頭,忽然用力握起自己的筆,“你需要多少?”
“如果你能一次性提供十萬,當然再好不過。”鐘離逸說,“如果提供不了十萬,就竭盡所能能給多少給多少。”
他環顧了一下店面:“你的家人在嗎?”
雲夕看着他,突然笑了。
“不在。”她說,“他們出去進貨了。”
“不過我可以給你想要的條件。”她說,“我可以支付給你一萬元,你去幫我開家長會。”
家長會對于學生而言當然是很重要的時刻。
“可以。”鐘離逸同意。
“我會跟老師說我的家長有事不能來,你可以冒充我的表哥。”雲夕說,臉上帶着點狡黠。
……表哥?
這個詞在鐘離逸心中激起了些微的漣漪,他這才問:“你叫什麽名字?”
“雲夕。”女生說。
“雲夕?”鐘離逸又重複了一遍。
“對啊,雲朵的雲,夕陽的夕,怎麽有問題麽?”雲夕不明所以。
原來是夕陽的夕。
鐘離逸抿了抿唇。
他調整神色,說:“沒什麽問題,你繼續說。”
“我先給你五千定金,等事成之後,再給你五千塊。”雲夕笑着問,“怎麽樣?只需要短短兩個小時的家長會,你就能掙得一萬塊。”
“倒是個很不錯的交易。”鐘離逸點了點頭。
“那麽明天下午三點,你去第二中學高一年級五班開家長會,班主任姓王,短頭發,戴眼鏡,你很容易能分辨出來。”雲夕說。
鐘離逸點了點頭。
又問了學校的地址,接下來便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和雲夕道別,離開了店鋪。
他不知道為什麽雲夕會答應和他做這個交易,一個正常的高中生絕不會拿着家裏的錢和陌生人做這種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