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餘澤把車給停了下來。
身後是漆黑黑的公路,一輛輛夜間大貨車嗖嗖從旁邊飛過。他們已經上了高架橋,這裏到了夜晚全都是跑長途的大貨車,拉石頭拉木頭拉鋼筋,人上來那簡直就是找死!
隋空抱起來站在路邊上的謝珞珞。
謝珞珞兩只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直視着餘澤。
餘澤一氣打不出來。
他冷着臉,一言不發盯着隋胖懷裏的小姑娘。
“水哥……”察覺到餘澤在生氣,隋胖子指了指面包車,開口,
“我們,先上車去?”
“……”
餘澤又把車給開下了高架橋,停在一路邊的樹蔭下。
隋胖子在逗着小姑娘,餘澤站在樹邊,給福利院打電話。
“哎,餘老板,真是對不住了。”福利院院長說道,
“你們車一走,珞珞就掙紮着要追出去。我們都沒反應過來。”
“實在是抱歉,你們現在在哪兒?我馬上找老師去接!老師馬上過去!!!”
餘澤叉着腰,看了眼頭頂的車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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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路的廈門街公交站。”
挂了電話,餘澤又在樹下站了一會兒。
夏天的知了吱啊吱啊叫。
那姑娘和隋胖子玩的正開心,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就是明明她給你找了那麽大個麻煩,你覺得她現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該這麽沒心沒肺。
可小姑娘一笑,尤其是餓肚子餓了一天、又哭了一天兩個眼泡都是腫的。
好不容易擠出來一個笑容。
就覺得,嗯。
一天的操心勞累,都沒了。
小姑娘蹲在地上,兩只手抓着腳丫子,隋胖确實有本事,基本上沒小孩能逃得過胖子的逗笑功夫。
隔壁有家便利店,門口的老板擺着幾個切好了的西瓜,貨架上有滋滋冒油的烤爆皮香腸。
餘澤回到車跟前的時候,手裏提着一個紅色塑料袋。胖子擡頭,看到水哥手裏舉着的西瓜和烤腸,瞬間撓了撓頭。
“哥,哥。”
“咱今晚……不下館子啦?”
餘澤蹲下身。
小姑娘也看到了他,原本笑着的臉蛋,瞬間換上膽怯。
但還是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擡起頭來濕漉漉看着他。
餘澤抽了兩百塊錢,讓胖子和幾個等在那邊的弟兄們先買包煙抽。
“待會兒就去。”
胖子:“诶!”
胖子麻溜地滾了。餘澤撐開塑料袋,裏面花花綠綠,有牛奶有面包還有紫葡萄和蟠桃。
“吃西瓜還是吃桃子。”
謝珞珞:“……”
“桃子。”
餘澤把西瓜往專門要的塑料袋裏一放,擰開裏面的礦泉水。
洗了一只桃子。
“面包。”他又拿出來面包片,拆開了,遞給珞珞。
珞珞啃着桃子,直愣愣盯着餘澤看。
她确實是餓壞了。
一天都沒有吃過東西。
福利院的老師,很快開着車就找到了他們。
餘澤沒有對珞珞發火,他牽着小姑娘的手,等珞珞吃飽喝足了,又把她送到了福利院老師的面前。
“回去聽老師的話,別再随随便便跑出來了。”餘澤摸了摸珞珞的腦袋。
對着老師道,
“那就麻煩你們了。”
老師連忙擺手,
“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還麻煩餘老板,今天一天都在照顧着珞珞……”
老師想要接過珞珞的手。
可謝珞珞的手指,卻死死抓着餘澤的衣服。
餘澤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襯衫,開環垂在腰側。謝珞珞死死抓着那衣服一角,甚至連裏面的黑色T恤都給抓住了。
餘澤皺了皺眉。
他轉過身來,蹲下身。
小姑娘真的一點點,小小的一只。餘澤蹲下,稍微擡頭就能與她平視。
“珞珞,”餘澤聲音裏盡是耐心,
“聽話。”
“跟着老師回福利院,好嗎?”
謝珞珞被抱走的那一瞬間,餘澤都有些恍惚神。他感覺到小姑娘的小手是真的軟啊,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手,直到他都離開了,還能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拼了命往他離去的方向看。
還有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
餘澤一晚上的大排檔也沒吃出來什麽味,大排檔的老板還專門來問水哥是不是晚上的串兒做的不合他心意。
“……”
“沒。”
餘澤吸了口煙,靜神看着遠方的深夜。
到了後半夜,大家散場了,各自回各自的家。餘澤沒喝酒,把人都給送回去了後,便開着面包車,回到了西葫蘆巷子裏的家。
他的家有兩層,上面住人下面一層就是餘水喪葬的店門面。這房子還是早些年餘澤父親爺爺還活着的時候買下來的,餘澤小時候經常跟着父親回老家玩,後來父親死了,城裏的那個家也被收了回去。餘澤沒地方住,幹脆回到老房子。
重新裝修一番,開了這家喪葬店。
對面的街坊鄰居都避着他,喪葬店,那麽不吉利。
還有就是,大家都知道他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這倒也讓他清淨,餘澤把車停在了後院,落了鎖。推開了店門。
他爸的遺像,就挂在收銀臺旁邊的櫃子裏。
餘澤拿出剛剛給珞珞沒吃完的桃子,還有葡萄,通通擺在供臺。
給他爸燒了支香。
今天一天都是亂七八糟的事兒,餘澤想到珞珞那張哭的慘白慘白的小臉兒,就止不住想起來他父親。他躺在二樓上,頭頂的電扇吱呀吱呀的響。
他爸死的那年,他也就十五歲。
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上了重點高中。
窗戶外面吹進來的風,将牆邊櫃子上的書吹得嘩啦嘩啦翻頁,餘澤躺了一會兒,剛要進入夢鄉。
樓下店面的大門,忽然被人哐當哐當砸了起來。
“姓餘的——你給我出來!!!”
“老子……來找你讨債來了!!!”
聲音裏摻雜着酒氣,餘澤站起身,從窗戶臺上往下望去。
就看到一個身影,拼了命地砸着他家的大門。
臨城年年都有人大半夜因為喝醉了找不到路而掉河裏淹死了,餘澤很多次都希望他那個同母異父的醉鬼弟弟能走着走着路一下子掉河裏淹死。
可那個弟弟,他也才剛剛十五歲。
連成年都不是!
餘澤下了樓,敞開門,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
“她大半夜知道你出來?”
焦鵬伸手,指着餘澤的鼻子。
看着餘澤滿臉冷清又漫不經心的模樣。
心裏一陣窩火。
忍不住罵了起來,
“你這個……作死的鳥幾把玩意兒!”
餘澤皺了皺眉,
“你跟誰學的這些髒話?”
他不跟焦鵬廢話,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餘澤低頭拿出手機,就準備打個電話。
焦鵬伸出手,一把推在了餘澤的肩膀上。
“你個,垃圾!”
“我……缺錢了!”
“你——給我錢!”
“快點兒!!!”
餘澤頭也不回,哐當關上了大門。
焦鵬瞬間就炸了,拿着酒瓶子砸門,嘴裏還不住地罵,
“鳥了幾把你個狗屎玩意兒!餘澤他媽的你欠我的!你欠我全家——!!!”
整個後半夜,焦鵬似乎不拿到錢不罷休,拼了命地砸下面門店的大門。
餘澤是真的被他弄的受不了了。
隔壁已經入睡的街坊鄰居也都表達了不滿。
餘澤從抽屜裏拉出來一把錢,那都是前陣子拉靈柩賺的。他知道他這同母異父的弟弟沒什麽大本事,砸錢也玩不了打的。就是去去網吧玩玩游戲。
他媽肯定不知道。
“滾!”
餘澤把錢扔在了焦鵬臉上。
焦鵬瞬間趴在地上拾錢。
餘澤很嫌惡他這個弟弟,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天上忽然打了個雷,電閃雷鳴吼叫。餘澤從旁邊抓了把雨傘,一并丢給了焦鵬。
“媽的身體還行?”末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問。
焦鵬拿到了錢,也不裝醉鬼了。
正數着,忽然就聽到餘澤這麽一說。
他瞬間停下了數錢的手指頭。
擡起頭來。
嘴角拉起一道狹長的諷刺笑容。
“……”
“你也有臉問?”
“媽一天到晚都恨不得你去死。”
“……”
餘澤臉上沒什麽表情。
仿佛早就對這類的話免疫了。
後半夜,餘澤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好了。
窗戶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
臨城的天就是這樣,白天熱火辣辣能把人給烤熟,半夜就是電閃雷鳴,瓢潑大雨。
雨還沒開始下,餘澤站起身,去關窗戶。
胃有點兒疼。
他胃疼是老毛病了。
每年也都有去查,但就是查不出什麽事兒來。氫/氧/化鋁和奧美拉唑天天交替着吃,好在這兩種藥都很便宜。
餘澤關了窗戶,伸手拿了氫/氧/化鋁片,倒了兩塊。
剛要吃下去。
下面的門,忽然又開始砰砰砰地被敲響。
“媽逼——煩不煩!!!”
他沖下樓去。
他可以無數遍忍受那該死的弟弟砸門要錢。
但無數加一遍的時候,他也有脾氣。
他也會忍受不了!
餘澤拉開門。
怒聲呵斥起來——
“你有完沒完,錢都給了還想要幹什麽——”
“……”
“……”
“……”
門外,
卻站着一個小小的人兒。
不是焦鵬。
謝珞珞用濕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餘澤很高,有一米八/九。謝珞珞才一米二出頭,使勁兒仰起白嫩嫩的脖子,才能夠看到他的下巴。
餘澤:“……”
謝珞珞抓了抓裙擺,
“哥哥……”
身後的雷電瞬間劈開。
閃電劃破天空。
轟隆一聲——
大雨傾盆而瀉。
……
餘澤沒再趕謝珞珞走。
外面的雨實在是下的太大了。
他找了塊很寬很大的毛巾,拍幹淨了,都是壓箱底的東西。
然後把謝珞珞給從頭到尾揉了個遍。
小姑娘那邊應該是已經開始下雨了,身上濕了不少。
“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餘澤忍不住問。
他是真的好奇。
他家的店,可距離市醫院,遠的很。
謝珞珞嘟着嘴。
白天磨出來的傷,已經都結痂了。
胳膊上還貼着餘澤給她貼上的創可貼。
“餘、水、喪、葬。”
謝珞珞伸出一節短短的手指,指了指餘澤。
餘澤:“?”
謝珞珞:“面包車上,貼的。”
餘澤:“……”
“你識字啊?”
不過這話問完,餘澤自己都笑了。
五歲的小孩,幼兒園都快上完了。
的确會識點兒字。
謝珞珞把爪子往上一擡。
餘澤笑起來是真的很好看。
她也跟着笑了起來。
“那個東西。”
“我都背過了!”
餘澤一扭頭,手上的毛巾随即放下。
謝珞珞指着的,是他身後書櫃上放置的一本藍皮新華字典。
餘澤愣了愣。
半晌,他拿過來那本字典。
舉着問,
“你會背字典?”
謝珞珞點了點頭。
奶音在狹小的房間裏,那麽的脆。
“嗯!”
餘澤有些不可思議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抽了一頁。
随即問了一個字。
“第159頁,最右邊第四個字?”
謝珞珞:“汞。”
“水銀汞。金屬元素,符號Hg。”
餘澤:“第180頁,第四個字?”
謝珞珞:“虷,蚊子的幼蟲。”
“也可以讀作gan,一聲,在147頁。”
餘澤也跟着翻了翻。
“……”
“可以啊,小姑娘。”
餘老板沒再繼續問下去,他把書放回到書架上,看樣子是真信了。
“所以,你一路打聽,就是看到了‘餘水喪葬’幾個字?”
謝珞珞:“還有五菱面包車!”
餘澤:“……”
天色都快亮了。
謝珞珞打了個哈欠。
餘澤把自己二樓的床給收拾了出來。
又找出一床幹淨的毛巾被,和自己的大汗衫。
“你睡吧。”他點開洗手間的燈,讓謝珞珞換了衣服,然後指了指收拾幹淨的床,風扇也繼續搖着。
謝珞珞趴在床上,兩根白生生的胳膊支在涼席上。
“哥哥你睡哪兒?”
餘澤坐在旁邊的椅子裏。
腿往前面的凳子上一支。
仰過去頭。
“快睡吧。”
“……”
……
*
餘澤就這麽應付着睡了一夜。
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他七點鐘便起來了。一般開工都是早上八點,但昨天晚上的雨有點兒大,胖子那邊路給沖了,要晚一些才能出發。
餘澤看了看床上睡得香噴噴的謝珞珞,謝珞珞穿着他的大汗衫,蜷縮在涼席上。被子被她踢下來一角,餘澤伸手給她往上拉了拉被子。就聽見小姑娘在睡夢中,嘟囔着,
“媽媽……”
“……”
餘澤下樓去,弄了點兒小孩子能吃的飯。
謝珞珞昨天就沒怎麽好好吃飯,在福利院也就小吃了兩口。餘澤煮了白粥,還出去買了醬肉包和茶葉蛋。謝珞珞抓起肉包子就啃的狼吞虎咽,吃完一個還想要吃下一個。
擡起頭,卻發現餘澤面前的包子完全沒動。
“哥哥,你不吃嗎?”她看着餘澤拿起一個白色藥瓶子,往手裏倒了幾顆圓圓的小藥片。
餘澤就着水,服下去胃藥。
“哥哥,你是生病了嗎?”小姑娘又問。
餘澤吃完了藥,才捧着飯碗開始喝粥。
早上起來又胃疼,估摸是昨天晚上的燒烤吃傷了。
“哥哥沒事兒。”
餘澤剝了個雞蛋。
碼在謝珞珞的碗裏。
“不好好吃飯才會得病。”
謝珞珞埋着臉,把那煮雞蛋給吃了。
吃完飯後,餘澤也沒說什麽。過了不一會兒,門口突然出現了一輛車。
福利院的院長,從車廂裏下來。
餘澤買早飯的時候給福利院打的電話。
還是得送回福利院啊。
福利院的院長焦急地把謝珞珞抱了回去。
回頭前,還不忘再一次歉意地對餘澤抱歉道,
“真對不住啊真對不住!這孩子……”
餘澤摸了根煙,咬在嘴角,他沒回答福利院院長的道歉,眯着眼睛看向旁邊的柳樹。
“哥哥……”謝珞珞伸出手來,去抓他的衣服。
“珞珞。”
餘澤最終回過頭來,低頭。
對上謝珞珞那水靈靈的大眼睛。
那眼睛裏,全都是“不要走”。
餘澤擡起手,
按在了小姑娘的額頭上。
放慢了速度,很輕、很溫柔。
“回去好好聽老師的話。”
“不要再跑出來了,知道嗎?”
“……”
“……”
“……”
謝珞珞走的時候,不哭不鬧。
就那麽乖乖地被福利院院長給領走。
除了,她上車前,一步三回頭。
用大大的眼睛,一直望着餘澤。
餘澤怎麽都揮不去那雙眼睛。
今天一天攬了兩家的活。
路被沖了不少,不太好走,所以幹的也慢。等到他們收工的時候,天色都已經徹底晚了,大太陽落在地平線盡頭,拉出一條條長長的火燒雲。
“那行,水哥,送到門口就行了。”隋空看着村裏被沖了的土路,讓餘澤把他放在村委會大門那兒就可以了。
餘澤打着方向盤,還是把人給送到家門口。
隋胖子怪不好意思的。
“哥,謝謝你哈!”
餘澤咬了咬嘴邊的煙,依舊是沒點燃的狀态。
随口一道,
“明天幾個活?”
隋空:“三個!”
餘澤抽了今天的提成。
隋胖子一接過來前,瞬間眉開眼笑。
“謝謝哥!謝謝哥!!!”
“水哥路上小心!”
“……”
餘澤開着車回家。
路兩邊一片片的玉米地,已經長的很茂盛了。
稻花香肆意爛漫。
他最終也沒把那根煙給點燃,放回到耳朵後面。抽煙這種事兒他一直不感冒,但是還是喜歡随便咬兩下煙嘴。
走到家門口前面的拐角時候,就有小狗在朝着他汪汪叫喚。餘澤在地上土路裏劃了條線,小狗跟着他跑了好幾步路。
小狗的主人,顫顫巍巍從大門裏走了出來。
“澤子回來了啊……”
餘澤點了點頭,
“嗯,張爺,出來找狗呢?”
張爺:“我家小狗你不知道?就跟你親。”
餘澤笑了笑。
張爺抱起來狗,撫摸着毛。
“哦對了。”
“你家門口,好像來人了。”
“……”
餘澤幾乎下意識就知道了是焦鵬。焦鵬隔三差五來砸他家門,問他要錢罵他鳥幾把。這條路上的街坊鄰居都知道。
“……嗯。”
餘澤兩三步路就拐過了巷子,回到了家門口,他家門口還有個露天的院子,基本上不插門,裏面也沒什麽可以偷的。
門前柳樹上的知了“吱——————”一聲,火燒雲将堆放着的石頭塊倒映出來挺不錯的影子。
一個穿着蓬蓬裙,紮着辮子的小姑娘。
蹲在餘澤家的門檻上。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