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女人凄厲的聲音,響徹在整個餘水喪葬。
外面烏雲壓的很低很低了。
她将那白色的拍片袋子砸在了餘澤胸前,裏面光滑的片子随即便掉落了出來。上面寫着“焦鵬”兩個字,拍的片子上骨頭基本上錯位斷裂。
餘澤被她摁在牆上,打了那麽好些下,其實并不疼,但是就是難受。
街坊鄰裏聽到了吵架,紛紛過來看熱鬧。
餘水喪葬一天到晚都有些兒事。
謝珞珞被吓着了,躲在了旁邊的樓梯口。她悄悄露出來一只大大的眼睛,在那黃土飛揚黑雲壓城的昏暗空間內,她看到那女人又一次舉起了拳頭。
狠狠砸在餘澤的肩膀上。
掉出了眼淚,哭着對他喊。
“你弟弟可咋辦啊……”
“他的後半生,就被你砸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
“餘澤,你為什麽就不能學個好啊!”
“坐了五年的牢,你為什麽就不能學學好啊……”
“焦厚非當年被你殺了,你還想把他兒子再給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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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澤倚着牆。
秦婉的聲音很大。
院子裏看熱鬧的街坊鄰裏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目光對着門口。
卻只看着那即将要倒塌的黑雲。
街坊鄰裏又有幾個不知道,他十五歲的時候,就殺了人?
當年那可是鬧得轟轟烈烈。
秦婉見餘澤沒聲音,徹底蹲在了地上。
她一只手撐着額頭,地上掉落的拍片,眼淚吧嗒吧嗒砸在那透明片子上。
她嘴裏,一直不住下地說着,
“你這個畜牲……”
“畜牲啊……”
外面的風刮的呼呼響,翠綠色的楊樹葉子,嘩啦嘩啦搖曳。
餘澤嘴角上有點兒血,秦婉力氣不大,但指甲還是尖銳的,她一個官太太,臨城曾經教育局副局長的遺孀,就算丈夫死了,後半生也可以是衣食無憂。
太太們都愛留着漂亮又不能幹活的尖銳指甲。
餘澤倚着牆倚了一會兒。
終于動了一下肩膀。
臉上沒有多麽的悲傷。
反而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用旁邊的打火機給點燃了。
銜在指尖,吸了一口。
對着門框外,吐出白色的煙霧。
“……”
“我是個畜牲。”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媽。”
秦婉抓了把那片子。
餘澤笑了一下,挺無奈的,又有些自嘲。
“焦鵬的醫藥費,要多少錢?”
“要是可以,需要我把我爺留下來這房子也給賣了,給鵬鵬出醫藥費?”
“媽你知道,我這也沒什麽大錢,你要是實在是氣,要不我也給你個鋤頭,你也把我給打殘了?”
“……”
秦婉瞬間站了起來,手指甲掐着下面的白色塑料袋,就快要把那袋子摳出來十個窟窿。
她其實并不想來要餘澤的醫藥費。
錢這個東西,對于她這種官太太而言,從來都不是解決不了的問題。
但心中的那口惡氣。
餘澤嘴角挂着笑,笑得那麽漫不經心,那麽吊兒郎當。他甚至還擡了擡頭,脖子拉的很長,分明的下颚線對着他,漆黑狹長的眸子往下垂。
就好似在十分嫌惡地望着她。
秦婉被那眼神給剜了,剜的心髒直疼。
她伸手就是一巴掌。
啪——
聲音清脆。
餘澤原本側着往門口看到腦袋。
瞬間就被打到了另一側。
額前的頭發散落。
終于看不到他那又譏諷又冷漠的眼神。
餘澤的煙,咬在嘴角,咬着。
煙灰跟着撲簌簌,往下掉。
“畜牲!”秦婉咬着牙道,
“跟你爹一樣!都是畜牲!!!”
餘澤擡起頭來,把頭發往兩邊一撒,嘴角的笑意擴大。
“對,您說的都對。”
“我爹是畜牲,我也是畜牲。”
“所以當年您高清,您看不起我爹,五歲的時候您就出軌跟那姓焦的大官生了個兒子!”
“我當年真該在您卷着我爸治病的錢去給姓焦的鋪路升官發財的時候,就一手把您先給弄死啊!我他娘的怎麽就想不開先去殺了那姓焦的嘛!您說得對,我是畜牲,我現在就恨不得穿越回五年前,把你們一家三口這群女表子都給殺了!都殺了!”
秦婉哐當推了把木頭圓桌,桌邊直接撞擊在了餘澤的小腿骨頭上。餘澤彎下腰,煙掉落在了地面上。他開始大笑起來,整個院子都是他的笑聲。
“不要臉!瘋子!!!”
秦婉踩着高跟鞋離開,離去的時候還看了眼挂在門面櫃臺前餘澤父親的那張遺像。餘澤生活雖然簡樸,但是父親的照片,他每天都會拿着抹布給擦的幹幹淨淨。
上面都男人,長着一張和餘澤一樣,輪廓挺拔、眼眸深邃的臉龐。
秦婉吐了口唾沫。又瞧見被她踹翻在地面上的奧美拉唑藥瓶子。她抓起那藥瓶子,又回過頭去,複雜地看了坐在了牆角的餘澤。
砰!
那白胖胖的藥瓶,連帶着裏面的藥片,全部揚天,砸在餘澤的身上。
“你早晚有一天,就跟你父親一樣,得了那幾把病,死了!死了!”
“死了吧!!!”
……
……
……
藥片一顆一顆落了下來。
地面上有灰,還有散落了的面條湯汁。
基本上,是不能吃了。
餘澤咬着從地上撿起來的煙,煙頭上還有點兒火光。他繼續低沉地笑着,煙霧嗆到,就捂着嘴咳嗽兩聲。
繼續笑。
秦婉終于走了。
院子裏又恢複了平靜,只不過屋內店裏卻成了一片杯盤狼藉。餘澤坐在地上,半天都擡不起來頭。外面看熱鬧的鄰裏見大勢已過,也都紛紛離開,揚着手說“散了吧散了散了,沒看頭了”。
謝珞珞從牆後面,小心翼翼走了出來。
哥哥在笑。
按理說,笑應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她能聽見那低沉沙啞的嗓音,是在笑着。
可為什麽就感覺那麽想哭,就像是外面那漆黑一片壓着黃天塵土的烏雲,快要将人壓迫到窒息,呼吸不動了。
“哥哥……”
餘澤用手壓着胃。
他一生氣就會胃疼。
笑了好半天。
聲音越來越低。
最終沒了聲。
垂着頭,額前劉海散落着。
一行晶瑩的淚水,沿着臉頰。
滑落了下來。
謝珞珞只感覺到了心髒在攥着的疼。
就仿佛,回到了那天,看到爸爸媽媽被白色的床單蓋着臉,再也醒不來時的痛。
“哥哥……”
謝珞珞走了過去,餘澤悄無聲息地哭着,她看到了地上散落了的藥片。那些藥片哥哥每天都要吃,一日三餐兩頓都要吃。
她蹲在地上,用手去撿那些藥片。
藥片粘在了灑落的湯汁裏。
融化開來。
小小的手,撚着那些軟趴趴的碎片。
很髒。
坐在對面的餘澤,忽然開了口。
“珞珞。”
“……”
“別撿了。”
“髒。”
……
……
……
*
餘澤胃疼得去樓上縮在床裏。
一下午,就那麽攥着右側的腹部。
仿佛只有肉/體上的疼痛,才能夠讓他短暫忘記那些記憶帶來的傷。
傍晚六點,積壓了一天的暴風雨,終于突破了雲層。
傾瀉而下。
當豆子大的大雨敲打着窗戶玻璃的時候,餘澤才緩緩從半迷糊的狀态裏醒來。
“珞珞……”
他撇去窗臺上的水,使勁兒關了窗戶。胃沒那麽疼了,似乎已經疼麻了。屋裏黑暗,卻看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餘澤下了樓,大門開着,外面瓢潑的雨在揮灑着,門被風吹得哐當哐當。
透過一絲光,能看到白天還狼藉一片的店面。
已經被收拾好。
甚至那玻璃櫃裏遺像上被噴的口水,都被人用抹布細細擦幹淨。小木凳子放在櫥櫃下,歪了一個角。餘澤四處環顧,整整齊齊的家具。
卻完全不見謝珞珞人。
“珞珞……珞珞?”
“珞珞!”
那一刻,餘澤忽然心火在灼燒着。他壓着胃,在找遍了那不大的二層樓裏裏外外,确定了珞珞不在後。
餘澤直接踹開門,撐着把傘,沖入了狂風暴雨之中。
*
胖子幾家的電話都被打遍了,福利院的電話也響徹不停。餘澤把能問到的人都問了個遍,沒有一個人見到珞珞到底去哪兒了。
他還報了警,但這麽大的雨天,電閃雷鳴,路邊上又全都是積水,前面還都是土路。
腳踩下去整只鞋子都灌滿了黃泥湯,車開進去轱辘都不好拔出來。派出所的警車緩緩開在大街上,餘澤在警察局呆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
他又生氣又焦急,但更多的是自責!
謝珞珞抱着一塑料袋的東西,出門時就發現居然下了雨。雨越來越大,她沒有帶傘,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鼓起勇氣,沖入了暴雨中。
錦水鎮分為三區,東街南街西街。潤和診所所在的位置在西街,距離餘水喪葬隔了三條街的距離。
西街是錦水鎮最亂的一條街,特別是到了晚上,這一帶當年掃、黑沒掃幹淨。
經常出沒H社會,錦水鎮的大人幾乎不會晚上帶孩子來西街逛。
謝珞珞對錦水鎮那些掩埋在深處的規矩并不那麽清楚。
所以就當她頂着塑料袋跑到了西街巷子油漆桶對面時。
一支刺眼的手電筒,忽然就投向了她的臉前。
赤白色的光,将那瘦弱小小的身影照的慘白慘白,謝珞珞都沒看清楚對面來的是什麽東西,下一秒,脖子處忽然就被人一把摟住。
“嗚——”
……
餘澤撐着傘,腳底下都是黃泥。他一路向西,找到了西街西街有些門面店都還沒關門,餘澤一家家挨着問。
“請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差不多五歲大大小女孩?”他比劃着,
“這麽高,這麽胖,紮着兩個長辮子,眼睛很大很靈光光。”
“沒……”店家搖頭。
到了西街潤和診所對面的小賣部,老板娘在玩着鬥地主。對面有兩個混H社會的小崽子背着門抽煙。餘澤過去問老板娘有沒有看到珞珞,老板娘直搖頭,還問餘澤要不要加入打牌。
“開哥今天撿的那只小野貓。”平頭小混混抽着煙,道,
“開哥這口味,一如既往的惡啊!”
剪着尖角頭發的混混哈哈一笑,
“正常。”
“幫裏面流行嫩/女。”
“自個兒從小養到大,到時候開起來,更聽話兒更順!”
平頭:“要不咱也去撸一個?”
“現在城裏,好多計劃生育一胎女孩兒的,沒法生二胎。”
“不就把那女孩兒扔錦水河裏淹死?”
“回頭我也去拾一個,然後養着,養到十來歲,啧啧啧……”
尖角:“好主意!有沒有那種五六歲的啊,太小了還要奶粉的媽了個雞兒……就跟今天開哥撿的那個似的。哎不是我說,那姑娘一看就應該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你看那皮膚嫩的,呦呦呦,穿着的那個蓬蓬裙也好看……”
下一秒鐘。
尖角頭混混的後衣領子,忽然就被人一把拎了起來。
整個人被擠在牆上,臉頰死死壓在了那紅磚瓦上。
餘澤極為兇狠,幾乎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混混的肩膀都快要被卸掉。
“你說範開然——擄走了誰!”
“……”
“水哥!水哥!!!饒命啊!水哥水哥——”
“我說我說我說!!!”
……
東南西三條街,每一條街都有自己的組織。
臨城就是這樣,上面做個表面工作,下面依舊泛濫成災。當地派出所都跟各大頭頭深入打交道,有什麽事情出了,基本上當地就會給罩起來。
然而東南西三條街之外,還有一個人,就連西街最混的頭頭,都不敢惹。
餘水喪葬的餘澤。
那真的是個狠人。
當年連教育局副局長都敢殺!三瓣刀,直接捅進來焦局的心髒裏。
手一擰,三片刀刃齊開。
局長眸子一瞪,瞬間斃命。
範開然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撸過來的那小妞居然是餘澤的人!錦水鎮雖然只是個鎮子,但裏面燈紅酒綠一應俱全。
西街那幫子這會兒正在夜店裏嗨。
範開然坐在沙發裏,把那可愛的小女孩抱在懷裏。旁邊一溜小弟們人手一個大美女,大家都在看開哥高興,開哥一直喜歡小女孩,養成風就是從範開然興起的。
謝珞珞都快吓傻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
男人的手粘膩膩,摸着她軟嫩嫩的胳膊。
“哥,哥哥……”
範開然:“喲,這麽快就叫上哥了?”
謝珞珞:“哥哥,哥哥……”
範開然:“上道!”
“跟着哥哥,跟着哥哥好不好?”
“哥哥寵你,哥哥愛你?”
謝珞珞看着那漆黑黑的紋身。
“哇——”的一嗓子,哭了出來。
周圍的男人都在哈哈大笑,妖嬈美女們也都在奉承開哥。開哥一高興,撈起來話筒就要高歌一曲。
然而就在這時,包廂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穿着小開衣服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在範開然耳朵邊低聲說了幾句。
“哦?”
範開然挑眉。
有女子問,
“開哥~怎麽了嘛?”
範開然瞬間壓下話筒。
把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姑娘拎了起來。
眯着眼打量了一個圈。
“……”
“你是餘澤的妞?”
聽到“餘澤”兩個字。
謝珞珞忽然不哭了。
兩只大大的眼睛,瞪的老圓老圓。
包廂的門被推開的時候,整個包廂裏的人都坐板正了,仿佛要迎接市裏來的大領導。
這架勢還是頭一次,要知道,西街的開哥,可是連東街南街兩條街加起來都打不過的。
範開然點着煙,坐在皮沙發上,靜悄悄看着對面走過來的男人。
小姑娘被他壓在懷裏。
謝珞珞見到餘澤那一瞬間,一下子就開始拼了命掙紮,蹬着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扯着嗓子喊,
“哥哥!哥哥——!!!”
餘澤什麽工具都沒帶。
就提着一把黑傘。
傘柄向上,插/在地面上。
他渾身濕透了,雨水從他外面套着的白襯衣上往下掉。
勾勒出精壯的身材。
旁邊那一溜陪酒女郎。
都看呆了。
她們當然都知道餘澤,也知道三街之外的水哥人狠話不多,但是長得特別帶勁兒!那可是當年臨城中考是狀元!天之驕子加上最後的殺人通緝犯!
交叉的身份,讓女人骨子裏喜歡壞男人的血脈都給覺醒了!
然而面對那麽大片美女,餘澤卻顯得完全無動于衷。
他眯着眼,眼睛直勾勾,看着範開然。
範開然很早之前就希望和餘澤合作,最好能拉攏他進他手底下,甚至還承諾了江山平分秋色。
餘澤一直拒絕了他。
這一次的意外,讓範開然看到了籠絡餘澤的機會,懷中這丫頭看樣子對于餘澤而言,是個很要命的角兒。他覺得要是能談妥,餘澤絕對不會放任這丫頭不管。
煙再次續上,範開然緩緩吐着圈,笑了笑,
“水哥也喜歡玩養成?”
餘澤:“……”
餘澤瞥了眼謝珞珞,小丫頭就是要朝着他掙紮,然而卻被他那剜人的眼神,又給吓了回去。
開哥:“這樣,我呢,從來不強人所難。”
“丫頭可以還給你,并且不問水哥你要錢。”
“……”
“但有個條件——”
“水哥,你同意之前我說的話。”
“……”
之前說的話。
餘澤閉了閉眼,似乎在忍耐。
“開哥,我餘水喪葬,向來待你弟兄不薄。”
“以後逢白事喪事,給你打半價。”
“之前的條件,我沒辦法同意你。”
範開然一笑。
攏了攏手,把謝珞珞掐在了懷裏。
“那沒辦法了。”
“這姑娘,我也很喜歡啊!”
大手揉着那嬌嫩的胳膊。
“啧……你看着小腿兒,多麽的軟,多麽的乖……”
餘澤終于點了點頭。
正說着,餘老板忽然扔了手中的傘,旁邊有個做裝飾的高爾夫棍子,他瞬間握在手中,掂量都不掂量一下。
哐當——!
往後一砸,直接撂在了身後的玻璃牆上。
那是一整扇的玻璃鏡子牆,後面就是水泥板,跟衛生間做隔斷。餘澤那冷不丁沒命一砸,直接将那堵牆都給砸趴下了。
玻璃碴子紛紛嚷嚷,嘩啦嘩啦從天往下降。旁邊一圈人都吓住了,瞬間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都往角落裏縮去。就連範開然都被吓住了,他着實沒想到餘澤會直接上手!
就是那一秒鐘,謝珞珞從範開然胳膊中掙紮了出來。
她拼了命地爬,不顧安慰,一口氣爬到了餘澤面前。
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餘澤。
餘澤把她抱了起來,扛在胳膊上。
高爾夫球杆,指着驚魂未定的西街人。
“範開然。”
“剛剛那些話,收回去。”
“我就當沒聽到。”
範開然磨牙,
“要是我不當做沒說過呢——”
餘澤揮胳膊。
手捂住了珞珞的耳朵和眼睛。
棒子哐當一聲。
砸碎了茶幾。
酒水登時四濺。
“你他媽可以試試!”
……
……
……
後面的記憶,謝珞珞是十分模糊的。
因為她被餘澤死死護在懷裏,後來胖子他們也來了,胖子幹飯可以打架稀巴爛。餘澤見胖子他們到了,一下子就把珞珞丢給了他們照顧。胖子捂着珞珞的腦袋,讓她不要看不要看。
大火紛飛着,尖叫聲連綿着,雨嘩啦嘩啦下,一塊塊玻璃碎片充斥在了漆黑的深夜中。
範開然跪倒在地上,最終還是忍不住給餘澤豎起來個大拇指。幹架輸了,但看到餘水喪葬的全體成員都來了,人得敬畏送行人,将來他走了還得他們幫忙照應着。
“水哥……牛逼……!”
西街幫派,最後一個混混倒塌了下去。
餘澤坐在夜店門口的臺階上,點燃了一支煙,吸在嘴角。
夜店是範開然開的,基本上被砸平了。他想着這事兒該怎麽擺平,範開然雖然大多數時候混,但是少數時候還是會遵循江湖義氣,願賭服輸。
隋空抱着珞珞,看着那身後一片血淋淋狼藉滿面的夜店,大氣不敢喘一口。
臨城一哥水哥的名聲,
是真的不是亂叫的。
謝珞珞從隋空懷裏掙紮跳下身,胖子一個沒攬住,就看到那小丫頭朝着餘澤跑了過去。
雨在瓢潑地下着。
餘澤聽到踩水的腳步聲。
擡起頭來,目光與謝珞珞的眸子,對視上了。
那是一雙極其大大眼睛,澄澈裏,忽閃着掩蓋不住的懼怕。
餘澤忽然就想起來下午她招呼都沒打,就跑走了。也是啊,白天看到了那樣的場面,聽到了那樣的話。五歲的小孩子早就懂事了,誰又願意跟着一個殺人犯,打架不要命的暴徒,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呢?
跑了也是應該的。
謝珞珞邁着小小的步伐,小心翼翼往前走了走。
餘澤笑了起來。
笑得是那麽的輕聲,那麽的緩慢,裏面還摻雜着殘忍,與對自己破罐子破摔的堕落。
“怕了?”
他往後一指。
身後,快要成了“橫屍遍野”。
謝珞珞抓了抓裙擺,因為驚吓,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胖子瞬間覺得要壞事兒,餘澤每次做出這種在地獄躺平了的表情,都會說出一些令大人都無法接受的絕望之言。
然而還沒等胖子上前來把珞珞抱走,就聽到餘澤擡起頭來。
合着那瘋狂墜落的雨聲。
一字一句,嗓音裏染上濃重的悲哀,
“我不是什麽好人。”
“……”
“餘澤!!!”胖子呵斥出聲,“當着小孩子面你瞎說什麽——”
餘澤擡了擡手。
煙支燃燒在他的指尖,還能看到打架時烙下的青紫傷痕。那是為了保護珞珞一不小心被範開然用刀子頂的,餘澤全程都置身于險境,但卻沒讓小丫頭受到分毫傷害。
餘澤笑着,看着謝珞珞,
“十五歲那年,我殺了我媽的情夫。”
“我媽很早就出軌了,在我五歲那年,就給我在外面生了個弟弟。我父親沒什麽本事,在火葬場工作,他們的結婚是家裏硬給安排上的。”
“我爹窩囊了一輩子,因為這頂綠帽子,一輩子在街坊鄰裏間擡不起頭。我從小就是死人的兒子,綠帽子的崽子。都不知道,是不是我媽又在哪兒種下的野種。”
“後來日子稍微好了些,我爸他又突然得了胃癌,這個病是個燒錢的病,還有可能治不好。我們家賣了房又賣了車,四處借錢,我爸工作都給辭了,鐵飯碗工作。人每天都躺在醫院,一堆冰冷的機器在點燃着一張張的毛票。”
“然而就在我上高中那年,剛上了高中不到兩個月。”
“我媽那個情夫忽然官途出了點兒問題,貪了一大筆子的錢。我媽借不到錢,于是就把我爸準備做手術的三十萬塊錢,卷卷跑了。”
“那筆錢在五年前是真的不是個小數字,那可是我和我爸辛辛苦苦求來的!我爸當場就傻了,沒想到我媽會這麽幹。我更是血氣方剛,上學回家,才進門,就聽到我媽對着我爸拳打腳踢。”
“我當時就火了,騎上車子,直接去找了那個大貪官。”
“沒錯,就是焦鵬的父親,焦厚非。”
“焦厚非當時勢力可大了,但那一次也是真的危機。我媽偷去的三十萬剛好救了他一命,可那是我爸的救命錢!我二話不說就跟他打了起來,差點兒驚動保安。”
“後來。”
“我爸過來找我。”
“救命錢可以再借,但兒子的學業不能因為一個打架而被荒廢。”
餘澤抽了口煙,往外吐着白霧,
“你知道麽,就是那次打架,我爸來找我,來接我回家。”
“也是這麽一個雨天,他揣着那化療了很久很久的胃。”
“一身病痛。”
“就這麽,就這麽——”
餘澤雙手一擡,指尖對着,比了個沖擊的手勢。
“被一輛沒看路的大貨車。”
“給撞死了。”
吱——
砰!
陰冷的雨夜,血雨腥飛的天,支離破碎了時間,那搭在手裏的外套。
餘澤閉了閉眼,仿佛瞬間就回到了那個畫面裏。
胖子一把捂住了嘴,身後的幾個小弟也都仰着頭。
這段往事,臨城又有哪個人不知道?
良久,餘澤卻突然擡起頭來,重新睜開眼。
重新笑着,說出來的話是那麽輕描淡寫。
“我沒有追責那個大貨車司機,他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清苦。”
“我拿着五金店淘來的三瓣刀,直接沖去了焦厚非的辦公室。”
“一刀——捅死了他。”
“那個時候,醫生告訴我,我爸這個病,查出來的是早期。”
“最容易活下來,活下來幾率最大的一個時候。”
“我爸他,為了來找我……”
“為了,來找我……”
餘澤的聲音淡了下去。
只剩下了雨聲。
大雨嘩嘩下着。
他仰起了頭。
讓雨水就這麽沖刷着他的臉龐。
很久很久。
血腥味彌漫着空氣。
餘澤輕輕笑了一聲。
嘴角卻往下彎。
是那麽的難過。
“珞珞,你下午跑走,是對的。”
“我這種人,不值得你跟着。”
“我是個殺人犯。”
“手上沾滿了鮮血。”
“你跑開,是明智的選擇。”
“你還那麽小,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去福利院也好找個好人家也好,哪兒都好。就是不能跟着我這種垃圾,過一輩子……”
隋空他們都撇過去了頭。
餘澤這話,說的太明白了。
把那痛苦又血淋淋的往事,剖開了,讓小姑娘看到了最黑暗的一面。
是啊,一個花季的女孩。
那麽甜,那麽明媚,笑一笑,似乎天空都爛漫了許多。
又怎麽可以,茍且在這種堕落的地方。
跟着那麽一個,堕落的殺人犯。
謝珞珞抓着裙擺。
終于,大大的眼睛裏,蓄起了眼淚。
“哥哥……”
謝珞珞顫顫巍巍,從裙子的口袋裏。
掏出一個白色的瓶子。
“你是因為,珞珞跑了,在生氣嗎?”
“……”
餘澤一愣。
謝珞珞小心翼翼,将那個被護的好好的白色藥瓶。
伸到了餘澤面前。
“哥哥。”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冒出,像是要被抛棄了般,委屈地抽噎了起來。
“哥哥,你不要不要我。”
“珞珞不該跑,珞珞看你睡着了,你在肚子疼,珞珞想給你買藥吃。”
“珞珞找不到筆,忘記了給哥哥寫紙條。珞珞不知道這兒好多好多壞人,珞珞以後再也不會了。”
“哥哥你不要不要我。”
小姑娘當場就哇啦哇啦大哭着,雨嘩啦嘩啦淋着她的腦袋,她抓着藥瓶子,兩根纖細的胳膊交叉疊在臉前,拼了命地擦着眼淚。
一聲一聲喊着,不要不要我。
不要丢掉我。
那個藥瓶,餘澤認識。
太認識了,因為每天都在吃,是奧美拉唑,下午的時候就因為這藥沒了,他疼了一個下午。
所以說,謝珞珞下午跑出去。
不是在害怕他。
她是去給他,買了藥。
因為家裏的藥,被他母親給扔了。
她全看在了眼裏。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吹着,稻花飄啊飄。撕碎了的人生,徹底堕落了的希望。就像是被壓在無盡的黑暗裏,忽然有一束光,撕開了那深淵的籠罩。
指尖的煙火終于燒滅。
小姑娘已經不號啕大哭了。
但還是委屈巴巴。
抹着眼淚。
手裏的藥瓶子,在雨中,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音。
餘澤忽然從石頭階梯上站起身,雨已經沒那麽大了,淅淅瀝瀝下着。餘澤蹲下身來,将自己的白襯衣,罩在了謝珞珞的額頭上。
然後猛地一彎腰,将小姑娘扛在胳膊彎。
前方是看不清路的黑。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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