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謝珞珞的五歲和六歲,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兩年。

她每天都很開心,福利院也不來領人了。餘澤白天幹活,就把謝珞珞送到鎮子上的幼兒園去。錦水鎮的幼兒園對戶口沒那麽嚴,餘澤多給了些錢,老師樂呵呵把謝珞珞給收了下來。

六歲那年的盛夏。

夏天幼兒園也都放假了,但是一到了七八月份,喪葬的生意就特別好。餘澤每天都忙得團團轉,胖子成安他們也都跟着轉。幹喪葬這一行,自然不能把小孩子也給帶過去。

餘澤對面有家開棉線店的鄰居,鄰居人還不錯,也不太介意餘澤過去的那些事情,他家剛好有個上一年級的小孩。都是放暑假,餘澤便把謝珞珞送到棉線店裏,拜托他們家幫忙看着。

每天餘澤收工回家,都會給謝珞珞帶點兒好吃的好玩的,連帶着棉線店家裏的小朋友也都有一份。餘澤也買不了多麽好的東西,什麽上弦青蛙啊竹編小花籃。他會把手洗得幹幹淨淨,才從衣服裏把那些小玩意兒遞給珞珞。

要是有時候餘澤回來晚了,棉線店就會留謝珞珞在他家吃口飯。

吃完飯,謝珞珞就蹲在棉線店的大門口,紅色的燈籠往下照着,映襯着她小小的身子。

快到中元節那幾天,餘澤收工很早。

他從城裏買了些可以疊千紙鶴的糖,提着往回走。

“王嫂。”餘澤敲開了棉線店的門。

裏面的老板娘正在紡棉花,餘澤洗了一下手,将捎着的酒放在了店裏空閑處。

老板娘知道他又給他們家捎了些禮,連忙說不要不要。餘澤沒理會,轉了一下頭,問,

“珞珞呢?”

老板娘:“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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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凱凱在院子裏玩呢。”

餘澤提着糖,走了過去。

棉線店裏院有一棵很高大的老槐樹。正值盛夏,老槐樹嘟嚕嘟嚕冒着翠綠的葉片。

一灘陰涼倒影在黃色平地上。

快開學了,棉線店家的兒子正趴在凳子上狂補作業。謝珞珞一個人蹲在老槐樹下,手裏捏着墨綠色的旋轉小青蛙,擰兩下軸,青蛙就在地上呱呱呱亂跳。

小青蛙跳了兩圈就不跳了。

謝珞珞用手托着下巴,望着對面小哥哥鋪在面前的課本。

出神。

這一幕被站在門口的餘澤給看到了。

綠蔭森森。

風吹拂着女孩子額頭上纖細的發絲。

她是那麽的羨慕着可以讀書的小孩。

餘澤在門口站了挺久的。

心裏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

複雜,又很難受。

晚上回家,餘澤買了顆西瓜。

他把西瓜切成兩半,一半冰在院子裏的井裏,另一半放在盤子上,端給珞珞吃。

家裏去年買了臺小彩電,就擱置在二樓的茶幾前。謝珞珞每天從幼兒園回來都要守着電視機,看動畫片。

電視機裏,小鯉魚正在游啊游,去哪兒找媽媽。

面前兩臺風扇在呼呼地吹着風,八月份的夏天,晚上也都是熱的。謝珞珞一邊抱着西瓜啃,一邊吹着風扇,風吹動着她額前的發絲,露出光潔的額頭。

餘澤躺在旁邊的床上,手裏面翻着書。他家裏其實有不少書,從前讀書時攢下來的,後來出獄後又買的。他雖然沒再繼續讀書了,但還是願意時不時看一看一些各種內容的書本。

窗戶外面,晚風吹動着天上的星星。

餘澤翻了幾下手裏的編程教材,手指一頓,又擡頭看了看對面的珞珞。

“……”

下午謝珞珞蹲在老槐樹下,眼巴巴看着隔壁小哥哥寫作業讀書的畫面,一晚上都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珞珞快七歲了。

餘澤把衛生間對面的空地兒給收拾了出來,支了一張床,他就在那兒睡。晚上謝珞珞看完電視,爬上床就要睡覺。睡覺前還要看一會兒童話書。餘澤沒有講童話故事的本事,就拿着一把扇子,給她扇啊扇啊扇風。

“珞珞。”餘澤摸了摸她的頭發,忽然問道。

謝珞珞已經躺下了,大大的眼睛在深夜中是那麽的澄澈。

餘澤:“想讀書麽?”

謝珞珞一下子精神起來,就連已經犯困了的眼睛中,瞬間都有了光。

“想啊!”

“珞珞也想背上書包,去學校坐在教室裏讀書呢!”

“……”

若是沒有兩年前那場變故。

謝珞珞現在,或許也像很多富貴人家的小孩。

穿着圓頂小皮鞋,背着粉嫩嫩的書包。

被私家司機接送着,送到臨城最好的小學裏,坐在那明亮的教室中。

捧着課本,朗朗讀書。

“哥哥……”謝珞珞将毛巾被往下巴上拉了拉,只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我是不是,沒辦法念小學呀……”

餘澤手指一頓。

“……”

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謝珞珞的眼睛裏,還寫着期盼。

餘澤的心疼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替她把被子給蓋好。

“睡吧。”

“哥哥明天給你買童話書。”

……

餘澤等謝珞珞睡着了,才開始收拾茶幾那塊兒。

謝珞珞的玩具整整齊齊碼在沙發上。

她是個很乖巧的小姑娘。

餘澤端着西瓜盤子,西瓜很大一個。屋子裏漆黑,他摸索着下了樓,準備把西瓜放到廚房裏。

走到樓梯口,下面店裏的夜燈照過來那一瞬間。

他忽然就看到了,西瓜的影子。

圓圓的半個西瓜,謝珞珞吃了大半個兒。

然而卻是只吃了外面那一圈的部分。

西瓜最中間最沙的那塊瓤,還直愣愣坐在那裏。

勺子躺在外面挖空了那邊。

餘澤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

——【最甜的那塊,給哥哥吃!】

很久很久,餘澤摸出煙。

靜靜點燃了一支。

……

*

火葬場。

八月的天氣,越來越炎熱。

地面像是要被烤化了,瀝青都倒影出上面都白雲藍天。

火葬場依舊肅穆,餘澤站在門口的大廳,等着他們送過去的那具身體排隊被火化出來。

隋胖子明顯有心事地蹲在旁邊的玻璃窗前,時不時看着手機。

前幾天隋空的堂姐跳樓了,家裏一團亂。

餘澤望了會兒火化間緊閉的銀色大門,口袋裏的手機忽然吱吱振動了兩三聲。

“我出去接個電話。”他拿着手機,跟胖子他們晃了一下。

胖子點點頭。

餘澤找了個陰涼地兒,接通了電話。一出來熱氣就滿面撲,電話那端聲音嘈嘈雜雜,斷斷續續有女人在說道,

“水哥,真不行。真的辦不了。”

“上小學一定要有戶口。”

“戶口,本地戶口!”

餘澤往旁邊望了一眼,看到胖子擡起頭來,跟他對視上。

兩個人都是額頭三道皺。

餘澤:“下面化祿村那幾個小學呢?”

“那些小學也都要?”

電話那一端:“要,必須得要!”

“現在規模多麽大的小學,都在省裏備着檔呢!都得要,只要是上小學,戶口一個都逃不掉!”

餘澤沒轍了。

“行。”

“謝謝蘇姐。”

“不謝不謝哈!”

“……”

挂了電話,餘澤看了一圈外面的太陽。

又低下頭去,找了找手機裏的號碼。

撥了過去。

占線。

他感覺到自己快要烤化了。

可又不想就這麽進屋。

隋空剛放下手機,就看到對面站在樹蔭下的水哥撚着煙抽。他心情很煩悶,抓了把光溜溜的腦袋也跟着走了過去。

胖子不太擅長撒謊,有什麽心事全都寫在臉上。餘澤抽了會兒煙,就看到隋空猶豫着往他這邊靠。

鬼鬼祟祟,眼神躲閃,像是欠了債要讓他給還。

“什麽事。”餘澤望了望天,吐出一口圈。

隋空:“嘿嘿……”

“哥,心煩着呢?”

餘澤低頭,咬着煙,眯了眯眼。

“你先說你的事兒。”

隋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餘澤:“別摸,”

“本來頭發就少。”

隋空:“诶诶!”

“……”

“哥!”

餘澤:“嗯。”

隋空:“那個……”

隋空:“這不是,我堂姐,前幾天去世了了嘛……”

“就,考上編制那個,二大爺家的堂姐!隋欣欣!”

不用他介紹,餘澤對胖子那二堂姐是有點兒印象。

隋空家在的村子,一年到頭出不來幾個大學生。隋空的堂姐出息,不僅考上了大學,還考上了北京的免費師範生。大學一畢業就進了臨城最好的高中教書,在整個隋家村都是光宗耀祖的存在!

隋胖子撇了撇嘴,

“誰知道那城裏的老太婆家裏居然有皇位要繼承!他兩口子不都在體制內嘛!要是要二胎肯定的被雙雙開除!丢飯碗的事情誰敢?誰敢!”

“欣欣姐也是命苦,第一胎就生了個閨女。閨女多麽好?我将來都想要個閨女,像珞珞那麽聽話那種!多麽好!多麽好!”

餘澤:“說人話!”

隋空:“诶!”

隋空:“她婆婆就是腦子有問題,閨女一生出來,就趕緊兒偷偷給抱走了,說是給丢掉了哪兒的河裏。計劃生育上是寫着,一胎夭折,可以生二胎,可是不能這麽人為啊!”

“我堂姐也不傻,她婆婆騙她孩子是個死胎,她不信!好歹也是出去讀過書見過世面的,當即就懷疑是婆婆給抱走的,他家就是重男輕女!她丈夫也是個窩囊,媽逼九年義務教育白學了!堂姐當場就去查了醫院監控和路口的錄像帶,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婆抱着小姑娘往十裏井方向跑。”

“哎呦喂,她去的時候,那姑娘好像還有口氣,蹬着腿。我堂姐一下子就崩了,眼睜睜看着小丫頭在她懷裏斷了氣。”

“回來她婆還給她熬了參湯,讓她補補。”

“‘欣兒哎——好好吃點兒,咱回頭再接再厲,再生一個大胖孫子!’”隋空捏着嗓子,學那二堂姐的婆婆聲調。

餘澤嘆了口氣。

國家這些年搞計劃生育,大S省響徹國家號召,家家戶戶都要生獨胎。

然而就是在查着這麽嚴的情況下,還是有人要鑽漏子。

還是高知家庭。

餘澤:“那你二姐……”

隋空:“當場摔了那碗參湯,讓她婆滾。”

“她老公,兩個人晚上就在醫院的病房裏大吵。”

“窩囊廢男人!”

“……”

隋空:“第二天一早,就在醫院的草叢裏。”

“找到了我堂姐的屍體。”

“我堂姐的病房在市醫院婦産科的八樓,跳下來,唉怎麽說呢,直接沒法兒看了。”

“死的時候,”隋空嘆着氣,比劃了一下,

“手裏還抱着一節小孩子的衣服。”

“就這麽,摟着。”

“……”

餘澤:“那你二大爺家……沒——”

隋空:“打,肯定得打!”

“好家夥,我二大爺年輕的時候就一個人闖東北過,手上的力量使不完啊!二堂姐是他家獨苗,寶貝得很,供了那麽多年供出來個女大學生!就這麽一下子魂銷玉隕,怎麽可能罷休!打,當天上午就鏟了親家的大門!”

“還去打了官司,告法院。糾纏紛紛這不也都好幾天了,根本沒個頭……”

餘澤:“那你二堂姐……”

隋空:“還躺家裏呢。”

努努嘴,

“身體倒是給拼接起來,我二大娘死活都不肯送到冰庫那邊,屍體爛了都不願意送走!我二大爺他們家打官司打的,賠了房子賠了地,高端一點兒的喪葬根本辦不起了。我二大娘又心疼她閨女,想着要走也得大辦,隆隆重重地辦……”

餘澤瞬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隋空低了低頭,聲音都透露着支支吾吾,

“水哥,昨晚上我爹,我大爺,都輪番過來跟我做工作。”

“他們知道,我幹這一行……”

“還跟我說了,小時候二堂姐對我多麽好。就水哥你進去那幾年,你那些課本啊家裏的東西啊什麽的,我都是找欣欣姐給存着的,那幾本你要的編程也是二堂姐給你從北京的新華書店買的……”

“這不,我爹又打來了電話,肯定還是這個事兒……”

胖子拿着手機,手機叮鈴叮鈴,他聲音越來越低……

餘澤眯着眼,看向遠方被烤化了的屋頂紅磚瓦。

珞珞上學的事兒,還得怎麽找人?

餘澤這樣讓隋空心往下沉着,水哥人再好,開門做生意,也不可能一直賠本。喪葬确實活多,但是餘水喪葬能打出來名聲,也是靠着那一件件過硬的物件。

一個定制骨灰盒,餘澤連個本都賺不回來。

按他的話來說,誰将來沒個走了的那天?好好走,好好給辦事情,上路走好,活着的人才能安心。

“水哥……”

“……啊?”

餘澤回過神,就看到隋空快要哭了的臉。

艹,這裏還一個!

餘澤抓了一把頭發,把汗衫往後撩了撩。他們送的那個身體終于火化完,工作人員抱着鋪了黃布的骨灰盒,往餘澤這邊走。

辦喪事的那一家,黑發人捧着老父親的骨灰盒,哭得肝腸寸斷。

餘澤拍了把胖子的腦袋,在那沒什麽頭發的腦門上揉了幾把,

“別愁着了。”

“哥給你辦。”

“……”

“真的???”隋空瞬間跳了起來。

然而這是火葬場,不敢造次。隋空按壓着激動的心,跟着餘澤就往外面停車場走。

出了火葬場大門,就開始一蹦一跳着。

“真的?哥?真的……給欣欣姐辦了???”

餘澤:“嗯。”

“不收你錢。”

胖子:“我擦哥,我好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

上了面包車,辦喪那一家自己開着私家車往前面走,餘澤他們跟在後面,還要回去準備一些事。

胖子太開心了,坐在副駕駛上就給他老爹發短信。

他老爹打過來電話,嗓門很大,直接響徹在了整個車廂,

“晚上把小餘叫過來吃飯——”

“太感謝他了!太感謝了!小餘真的是俺家大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

隋空:“爹,咱這都是多少回麻煩人家水哥了,之前卿卿姐那事兒……”

隋爹:“你別忘了晚上回來把卿卿的藥給從醫院裏捎回來——你姨說卿卿的藥沒了!”

隋空:“诶!”

“……”

餘澤打着方向盤,稍微開了點兒空調,關上窗。

“你家那個得心髒病的表姐,叫林卿來着?這幾年……還好?”

餘澤就是随口一問,不然路上也沒事兒。剛聽到“卿卿”兩個字,他下意識就想起了當年随手救的那個病秧子姑娘。

隋空挂了電話,嘴角的笑瞬間就落了下去。

人固有生老病死。

但有些時候這些事兒,怎麽就是太他媽都壓在了他們家身上。

隋空胳膊撐在窗戶上,

望着對面的柏油馬路。

瀝青曬到反光。

“……”

“不太行。”

“那年她失足掉河裏去,一下子又患上了肺病。”

“先天心髒病加上肺不好,這幾年撐着也是用藥吊着。”

餘澤:“她是你……你母親那邊表着的?”

隋空:“嗯,表姐,我姨的閨女。”

“比我大一歲,虛着二十四了。唉。”

“聽我姨說,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了……治不好,嫁不出去,這幾年基本上下不了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伺候着。家裏也就那麽一個啊。”

餘澤:“……”

“其實有時候,人病死的吧,還有個慢慢告別的過程,還能有個心理準備。”

隋空笑了笑,

“到時候,估計還得拜托水哥你,來送一程。”

餘澤:“行。”

隋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眨了眨眼,然後扭過頭來,開口問餘澤道,

“對了哥,你剛剛不是說你還有什麽心事兒嗎?”

“啥事兒啊。”

餘澤:“……”

“珞珞上學那事兒。”

隋空:“哦對!珞珞快七歲了。”

“咋?還是沒學校收?”

餘澤:“沒。”

“一定得要戶口。”

隋空:“那珞珞的戶口,你得給她辦啊!小姑娘大了,後面鐵定大堆事兒都得要戶口!”

餘澤沉默了片刻,他拿着煙盒敲出根煙,咬在了嘴角。

半晌,手打過方向盤一個圈。

吸了口煙,稍微開了點兒窗戶,把煙撲出去。

說道,

“派出所說了,辦戶口,要夠格。”

“咋夠格?”

餘澤:“要麽,我去重新給她找戶人家,讓珞珞給人家做養女,必須是夫妻二人,合法的,走正規程序收養。或者找個比她大四十歲的單身大媽大叔,也可以收養她。”

隋空:“那哪兒成?珞珞那麽粘着你,肯定不可能跟人家走啊!”

餘澤:“要麽,”

“……”

“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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