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林卿是在北京火化的。
去的時候,還是一個鮮活的人。
回來時,便只剩下了一捧骨灰。
喪事餘澤沒辦法辦,隋空也不行。但林家的父母又希望餘水喪葬給辦,可能是因為錢,也或許只是覺得餘水喪葬業界良心。
林父林母對餘澤沒有那麽介意了,人死後,冰釋前嫌。
可人也都已經走了。
他們跟餘澤抹了一晚上的淚,說這半年多,錯怪了餘澤。
餘澤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不停地安慰着兩個老人。
或許是幹喪葬幹久了,所以每天面對的,沒有多少喜悅,全都是送人的悲傷。
最終這事兒交給了成安,成安拍着胸脯,說一定給嫂子辦好了,讓嫂子好好上路。
下葬那天,天霧蒙蒙的,隆冬臘月,山頭都是凍幹了的黃土坡。
在當地有個習俗,一個人過世了,伴侶是不需要參與任何的場合,當初趙來他爹死的那會兒,趙來的媽媽全程沒有出席葬禮。
出殡是在林家出,這是林父林母的要求,餘澤沒什麽意見。林爸爸還問珞珞要不要去,珞珞确實不是林卿的女兒,她都不是餘澤的女兒。
餘澤摸摸珞珞的腦袋,問她要不要跟着去送送卿卿姐。
要是不願意去,就不去了。那麽小的孩子,不該太過于經歷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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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珞珞抓着餘澤的衣服,她讨厭的林爺爺和林奶奶看着好傷心,哥哥似乎也滄桑了不少。謝珞珞明明那麽不喜歡林卿,可她卻眨着濕漉漉的大眼睛,柔軟的聲音細聲細語道,
“卿卿姐走了,我去磕兩個頭吧。”
這一句話,瞬間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兩口,摟住謝珞珞,泣不成聲。
下葬在後山坡的南山頭,找了個好地兒。餘澤一個人去錦水河橋梁上坐着,冬天的錦水河結了厚厚的冰。出殡那會兒走過了錦水橋,在上面灑滿了白白花花的紙錢。
有許多小孩子不懂,趴在地上撿那紙錢。
大人們紛紛過來,呵斥小孩子不要鬧。
餘澤抽着煙,冷風撲在臉上,像刀子般割着他的眼角。他的眼角凍的紅彤彤的,他忽然就想起來很多年前,他父親死的時候。
他也是像這樣,一個人捧着父親的骨灰,披麻戴孝。
從家裏門口的院子,迎着那白飄飄的紙錢,一路向北,将父親親手送入了土中。
他想起來,父親新刨的墓葬,底下是用石板搭建成的墓室,那年他剛剛中考完,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入了市裏最好的高中。
他将自己讓父親自豪了很久的高中錄取通知書放入了墓室裏,還有父親最愛喝的酒。那瓶酒就是那年買的,五糧液,原本是用來慶祝他考上高中,後來剩下一瓶,就起了這個作用。
最後填上土,黃沙在白茫茫的天空下揮揚。十五歲的餘澤通紅着雙眼,看到幫忙辦喪事的伯伯用鐵鍬鏟起一大方土塊,蓋在了土包的最上方。
這個日子的确不太适合去自己親爹的墳上看看,但餘澤還是沒忍住,捎了瓶酒去了。
餘父的墳上,早已長滿了萋萋青草。
一個大大的花圈壓在墳墓上,這是餘澤出獄那陣子給父親送來的,花圈其實真的很大,紅黃白橙,風吹雨打後,已經看不太清楚那花原本的顏色。
餘澤給父親清了清雜草。
他沒有多麽的喜歡林卿。
可她走了,他忽然也很難受。
傍晚五點鐘,天色開始黑。餘澤下了山,徒步走回了餘水喪葬。
走到錦水河旁,她忽然看到,謝珞珞正坐在橋梁的石頭樁上,出神地望着天邊那壓低了的雲彩。
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襖,因為小,所以并沒有套上白色衣服。胸口別了個白色的布花,頭上倒是遵照習俗,将頭發用白布條包裹起來。
兩根套着棉褲的腿,在空氣中蕩漾。
身後有幾個婆婆還在縫鞋墊子,一般鎮子上誰家有人死了,都會有不少鄰裏幫襯着給布鞋上繡白布。
謝珞珞先看到了餘澤,從墩子上跳下來,搖晃着兩個小辮兒,朝餘澤跑去。
一把摟住了餘澤的腰。
餘澤低頭,摸了摸她的頭發。
上面包着的白布,有些沙土沾在了額頭那塊兒。
“哥哥。”謝珞珞今天的話仿佛特別多,一見到餘澤,就開口開始說着,
“我今天,給林卿姐姐磕頭了。”
“磕了三個。”
“林奶奶中途還哭暈了過去。”
“那會兒下了點小雨。”
“隋空哥哥也哭了。”
“我看到卿卿姐穿的那件藕色連衣裙,放在小馬上,成安哥哥點燃了火,小馬燒着了,然後一下子就倒了。”
餘澤吸了吸鼻子,看到她的小手凍的有些發紅。
牽了起來,放在掌心,一點一點給她搓着。
“冷嗎?”
謝珞珞搖了搖頭,
“哥哥,你喝酒了嗎?”
餘澤點了點頭。
謝珞珞抓着餘澤的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身後,像是小大人般,一下一下輕輕拍着。
“哥哥,不要難過了。”
“卿卿姐走了,還有我。”
“哥哥不是說,爸爸媽媽離開,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嗎?”
“卿卿姐也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了。”
“哥哥,還有珞珞陪着你。”
餘澤真的沒有那麽喜歡林卿。
但就是心底裏抹開數不上來的悲傷。
他抱起來珞珞,朝着家的方向走。
“哥哥,林卿姐姐變成了星星,會回來,在夢裏,看看我們嗎?”
“那哥哥你閉上眼睛,做一個好夢,是不是,就能再看到林卿姐姐了呀?”
“可是我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有看見過爸爸媽媽呢……”
餘澤沒再想過找女朋友什麽的。
喪葬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餘澤琢磨着開個木雕廠。他本來想學習當下潮流,去搞個IT行業,但家裏還有個珞珞,搞電腦需要去大城市。珞珞跟着他去大城市,只會讓日子變得更颠沛流離。
他和隋空幾個商量了一下,過去餘澤雕木工确實不錯,木廠那邊也年年有砍伐下來的木頭,剩下了不要的樹根。這些年城裏大老板官員都興建造氣派的辦公室,對木雕樹根茶幾需求量頗大。
拿出來些錢,餘澤在臨城較為繁華的街道上盤了個店,開始了木雕廠的生意。
喪葬仍舊幹,但每天只接一單,基本上上午就辦完了,早晨和下午已經晚上都泡在木雕廠裏。木雕廠的位置距離謝珞珞的小學很近,餘澤終于有機會親自接送謝珞珞上學放學。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起來,先是去木雕廠整理一下今天要用的樹根,然後到了六點半再回家把珞珞叫醒,做飯燒水,送珞珞去了學校後,再開着車去喪葬現場。
每天都忙成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
謝珞珞小學五年級那年,S省忽然下通知,取消對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規劃,開始推行地區劃片計劃。
地區劃片指的就是在某一區域內,該地區的小孩上初中就只能去附近的初中,不能再通過考試考上市裏某個師資較好的初中,你家裏的房子戶口所在地要是不太好、靠着師資不太行的初中,那只能聽天由命。
這一政策一下來,瞬間苦了不少家長。購房需求在那一個暑假蹭蹭漲,好多房地産争着去市裏最好的曙天初中附近開發地盤建房子,房價直接炒上天。
一出臺政策時,餘澤就開始留意,雖然說政策推行還要有一段時間,但眼看着珞珞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就要上初中了。
謝珞珞的戶口,一直是一個心結,懸在餘澤心裏。
林卿一走,餘澤和謝珞珞沒有血緣關系,又相差不到四十歲,自然謝珞珞又要面臨成為黑戶。只是派出所那邊應該是稍微放松了點兒,也一直沒跟餘澤這邊說這個問題。
謝珞珞就這麽一路上到了小學尾巴,小學畢業肯定是沒問題,但初中呢?
小姑娘上的無憂無慮,餘澤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多處打聽戶口這件事。
他不可能再結婚了,可無論如何也得讓謝珞珞繼續往下念書。餘澤甚至都想出了要不要真的再給謝珞珞重新找個收養家庭,念書真的不是兒戲,沒文化的虧他見過太多太多。
那陣子剛好趕上隋空結婚,隋家這邊兩個女孩子的逝世也已經過了三年期,又可以貼對聯辦紅事。隋空結婚後,老婆就懷孕了。哥幾個都在贊嘆着隋空的效率。有人問隋空想要個女兒還是兒子,隋空想都沒想,一口咬定要閨女。
“我可想要個珞珞那樣,那麽可愛大眼睛水靈靈、還天天纏着澤哥那樣的閨女呢!”
餘澤笑着讓他滾。
幾個人一扯,就又扯到了新出臺的政策上,成安家裏有個今年上初中的小孩,在新舊政策交界處走了個空子好不容易上了市裏最好的初中曙天初中。隋空随口問了句餘澤,珞珞那邊打聽的怎麽樣了。
餘澤雕着手裏的樹根,半晌,手背擦了擦汗,
“要不,我給她找個收養家庭?”
隋空一愣,緊接着,一拳捶在了餘澤肩膀上,
“別,哥。”
“珞珞那丫頭,跟你親的啊……我看要比好多親閨女都要親!我将來要是有個閨女,能有珞珞粘你那程度的一半程度,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還把她送出去……她不得鬧翻天!”
發現謝珞珞身體變化還是一個很偶然的時間。
在謝珞珞十一歲那年,餘澤的木雕廠接了個大單子,給上海某個樹根家具廠直接供應貨源。
那段時間,餘澤忙的突突轉,就連喪葬都推了好多個,每天起早貪黑,就連很多時候謝珞珞晚上放學都不回家,來到木雕廠趴在茶幾上寫作業。
謝珞珞很聽話,從不抱怨餘澤沒時間陪她。可是小姑娘,還是處在馬上就要踏入青春期的年紀,總是希望有人陪伴的。
她對餘澤愈發的依賴,經常晚上很晚了,餘澤才結束工作,不論多麽晚,謝珞珞一定要抱着枕頭去餘澤的房間,要和哥哥睡在一起。
當然基本上都是,小姑娘一睡着了,餘澤立馬把人再抱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裏。終究是姑娘大了,躺在一張床上不合适。
有一次餘澤攬着謝珞珞的胳膊,突然就感覺到,有一處從來沒有過的柔軟,抵在他的拇指心。
謝珞珞開始長個子,竄到了一米六。小姑娘也長開了,過去總是垂在椅子下面搖搖晃晃的兩根腿兒,如今已經抽長,纖細勻稱。腰肢也愈發的細,蓋在胸前的衣服布料下,隐約能看到一絲凹凸。
随着呼吸,在深夜中一起一伏。
第二天下了雨,餘澤讓隋空去接珞珞。謝珞珞的傘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瓢潑的大雨嘩啦嘩啦下,剛出校門,隋空老遠就看到了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了的小落湯雞,趕緊兒上前去抓住了她。
隋空翻了半天,才找出來一條能用的幹毛巾,讓謝珞珞擦擦水。
謝珞珞擦着長長的頭發,劉海都在空氣中飛。她看了眼開車的隋空,聲音脆脆地問道,
“我哥呢?”
隋空目不轉睛盯着前面的路況,每逢雨天,十字路口總是容易被扣分。
“忙。”
“上海那個合作的經理,今天過來了。”
謝珞珞扭過頭去,半晌,才低聲地開口,
“你都有小孩了,他怎麽還這麽麻煩你。”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隋空哈哈一笑,繼續盯着前面的路,
“怎麽說你哥呢!”
“你哥忙,這廠子裏上上下下都是他在打理,我拿着你哥的工資,總不能一點兒活都不幹吧。”
謝珞珞沒再說話。
校服也濕了,謝珞珞幹脆把外套一脫,裏面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夏季校服T恤衫,将秋冬校服系在腰上。
她悶悶不樂了一路,到了木雕廠,剛好雨也停了,晚霞倒映在地平線邊緣,通紅的夕陽将人的臉打上柔軟的光。
餘澤正在跟上海來的經理說話,今晚他做東,在市裏高檔的酒店請來客們吃飯。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的女人,穿着幹練的西裝服,頭發打成大波浪卷,妥帖順滑落在肩膀後。
謝珞珞一下車就看到了那女人,小臉皺巴成一團。
“哥哥!”
餘澤聽到謝珞珞的聲音,轉過頭來,瞬間一只濕漉漉的白團子就緊緊抱住他的腰。
“這是……”幹練女人微微歪了一下頭。
餘澤一把抱起來謝珞珞,溫和地跟女經理介紹道,
“我妹。”
謝珞珞:“不是親的!”
女經理:“……”
餘澤敲了一下謝珞珞的腦袋,
“別皮。”
餘澤把謝珞珞交給了隋空幾個人,讓他們帶她去吃飯。自己則上了車,去飯局。
謝珞珞不太高興地跟着隋空回到了木雕廠,那女經理和兩個男性下屬都坐在餘澤的車上,女經理坐在車後面,餘澤開車。
餘澤剛系好安全帶,忽然就聽見女經理在後面,聲音掩着笑意,輕聲道,
“小姑娘也大了啊。”
“應該買點兒童版的內衣穿。”
聲音不大,剛好夠坐在前面的餘澤聽到。
餘澤一愣。
經理怕他沒理解,在後面,悄悄指了指還沒有消失在他們視線中的謝珞珞。
“女孩子十一二歲身體就開始發育,特別是私密部。不光成熟女性需要成年內衣,處在青春期發育的女孩兒,同樣需要被保護的。”
餘澤的視線順着女經理手指的方向望去——
忽然就看到了謝珞珞纖細的身子。
淋過雨,衣服都是濕的,上半身的校服卡在褲子裏,露出纖細的腰肢。
以及腰肢上面,兩顆隐約模糊的深色。
大概是校服濕了的緣故,那抹深色,看起來是那麽的晃眼。
餘澤瞬間就明白了,女經理說的,是什麽意思。
三巡酒過後,餘澤終于拿下了最後一筆款,有了這筆錢,珞珞的興趣班輔導資料還有穿衣住行都不用愁了。
或許用不上兩年,他們就可以把房子遷居到市裏面,再把工廠辦的更大一些。
再給新家買一架鋼琴。
上海的客戶打的去了入住的酒店。
餘澤找隋空來開車,自己一個人站在風裏,晚上剛過八點,街道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雨後的空氣格外的清新,餘澤目光放空了往前看,忽然就看到了一家賣內衣的店。
隋空趕過來的時候,他正銜着煙,煙火零星在夜色下微燃。
隋空說謝珞珞的作業寫完了,正在房間裏看書,小姑娘學習真夠可以的,寫的卷子正确率比答案都高。
餘澤忍不住,笑了一下,眼角的褶子都出來了。
“跟你當年,一個德行。”隋空嘴一歪,也跟着笑了起來。
路過百貨商場,餘澤忽然讓停車。隋空百思不得其解,怕他喝了酒擔心出什麽事,也跟着推開車門,跟了上去。
兩個人在商場裏跑了半天,最終去了童裝那一層,買到了青少年款的少女小背心。
鵝黃色的邊緣,白色的貼身柔軟面料。隋空滿臉羞紅了,他們剛才因為不了解,還特地跑去了女士內衣的各大專櫃,在一行吃完飯就想着八卦的工作人員注目下,問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該穿什麽保護剛開始發育的胸部的內衣。
售貨員都是女的,以為看到了變态。
餘澤語氣放緩,帶着淡淡的酒意,一字一頓解釋道,
“是我妹妹。”
“從小就,跟着我。”
售貨員再三确認後,問有沒有具體的尺碼。
隋空差點兒崩潰,怎麽買個童版內衣還要說這個?
然而還是見餘澤,頓了頓,俊秀的臉上帶着點兒回憶,半晌,給了售貨員一個差不多的數字。
隋空直接瞪眼。
其實餘澤也不是很确定,這個又沒辦法具體測量,但到底謝珞珞是他每天無時無刻都看在眼睛底下的,是他看着長大、一手養大的小孩。哪怕是閉上眼睛稍微一回憶,就能夠大概估計出小姑娘的胸圍。
從商場出來,餘澤和隋空都笑了。兩個人東倒西歪,餘澤點燃了一支煙,将西服脫下來,疊在胳膊彎間,抱着那包裝精致的童版內衣袋子。
“哥,你是真的,把珞珞,當親生的了。”隋空想起剛剛餘澤一本正經跟售貨員比劃謝珞珞的胸圍,就想笑。
“不,比親生的,還親生。”
“太好了。”
“小姑娘粘你,也是對的。”
餘澤笑着搖了搖頭,咬着煙,淡淡地望向前方燈紅酒綠。
他想起來謝珞珞剛來的時候,那麽半大一點兒。
還沒他腰際線高。
現如今一眨眼,五六年過去。
都快到他的肩膀了。
都青春期了。
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心頭蕩漾着,親手養大的花兒,正在嬌豔地綻放着。
迎着光,擁有着屬于她的人生。
餘澤覺得大概是今晚自己喝多了,不知不覺,思緒放遠。
隋空外頭看了他幾眼,不知怎麽的,腦海裏突然就蹦出來一句話。
他一個沒忍住,嘴巴一下子就說了出來,
“也不知道再過個七八年,小姑娘找了男朋友,”
“會是個什麽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