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隋空挂了電話,很快就趕來了。

正值中午頭,診室沒有醫生。餘澤一個人坐在體檢大樓的走廊上,手裏拿着化驗報告單,仰頭靠在座椅靠背上方的瓷瓦磚牆面。

隋空走了過去。

餘澤手裏的報告單,放在腿上。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個人誰都說不出來一句話。很快下午兩點鐘到了,老醫生揣着口袋走了回來,看到餘澤等在外面,還和藹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走,進去吧。”

老醫生戴上眼鏡,把聽診器往白衣大褂裏一揣,接過餘澤的報告單。

他低頭,看了兩眼。

爾後,對着那紅色往上揚的箭頭,挺平淡地道,

“你預約個胃鏡和腸鏡吧。”

還沒等坐着的餘澤開口,站着的隋空就說道,

“醫生,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做胃鏡腸鏡?他這個化驗……”

老醫生用紅鋼筆指着報告單上那一欄的超出指标,淡淡道,

“腫瘤标志物都超标了。體內應該是長了什麽東西。”

“但具體是什麽,還需要切片做活檢,才能夠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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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空:“腫瘤???”

餘澤:“會有,惡性的幾率麽?”

惡性腫瘤,俗稱“癌症”。

老醫生端詳着餘澤的報告單,眯了眯眼睛,

“小夥子,這個我是不能給你确切答複的,這張化驗單上,我也只能告訴你你身體确實長了個東西。”

“至于良性惡性,必須做活檢。你要是不做的話,我們也沒辦法給你确定。”

餘澤:“不是說,年輕人,不太容易得這些病……”

老醫生搖了搖頭,

“說是這麽說,但也沒有明确的界限啊。病這個東西,沒有年齡的區分,就是胃癌這些病,過了四五十歲之後的确容易高發,老年人身體薄弱免疫力低,年輕人免疫力好。我看你還有貧血,有些事情也不一定……你先預約個胃鏡腸鏡吧,這兩天沒什麽人,頂多排到下周。”

半晌,餘澤動了動嘴唇,

“好。”

隋空和餘澤一出醫院,對面就是隋空想要吃的那家羊肉湯炸大餅。

從診室到醫院大門那一段路程,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餘澤把體檢表放入了随身帶的小包裏後,伸出手來,指了指陽光下的那個羊肉湯店鄭亮标牌。

“走,買羊肉湯去。”

“你不要吃炸大餅嗎?快三點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

隋空沉默地看着餘澤買了一百多塊錢的羊肉湯,還炒了羊肚羊血等幾個小菜,炸大餅還剩一些,餘澤也全讓老板娘給打包。

這家羊肉湯店開了很多年,從餘澤出獄後幹喪葬起,就一直坐在醫院對面的門口。風吹日曬,如今門頭也舊了。老板娘認識餘澤,往前推幾年餘澤還只幹喪葬店那會兒,天天來醫院門口拉活。餓了幾個兄弟就一湊錢,來羊肉湯店喝羊湯。

“給,小餘。”老板娘将打包好的羊湯以及炸大餅,遞給餘澤。炸大餅老板娘又重新炸了一夥,餘澤是老熟人,不能拿剩下的那些不脆的招待。

餘澤給了錢,謝過老板娘。

老板娘也老了,十多年前水靈靈的小姑娘,如今也變得落入凡塵。老板娘将耳邊的頭發往後一別,邊擦着桌子,邊問餘澤,

“今天這是過來……”

餘澤不幹喪葬這事兒,認識的人也基本都聽說過,今天過來,根本不可能是來拉活的。

餘澤:“來體檢。”

老板娘:“是嘛?是那個保險公司和市醫院……”

餘澤:“對,十年保險的合作項目,免費提供三千五百塊錢的體檢。”

老板娘:“啊,當時我也交了,一直也沒去。怎麽樣啊?感覺還行?”

餘澤點了點頭,“挺好的,很全面,基本上都查了個遍,也不用花錢。跟那些幹部們享受同樣的待遇。”

老板娘:“那你檢查的怎麽樣?身體沒問題吧?”

餘澤看着老板娘擰幹了抹布,把桌面上的調料盒都給擺正。

他點了一下頭,

“沒什麽事。”

老板娘笑了笑,

“是啊,沒什麽事就好。”

“人活着,還是身體最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三年前小斌他爸不就是得了那什麽病,唉。早讓他查他不查,查出來就是晚期了。沒幾個月就沒了,家裏的債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完。小斌也快上初中,愁啊,天天問我‘媽媽,爸爸怎麽還不回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

隋空開着車,餘澤坐在副駕駛上。

過去兩個人經常這麽開車,載着對未來的迷茫與咬牙堅持下去信念,走南闖北,為了生計四處奔波。

那些年,臨城還很破舊,還沒有什麽城建。

路邊的房子,也都是破破爛爛,大街上只能看得到推三輪車的,騎自行車都要被羨慕很長時間。

能夠個五菱面包車開開,那都是能讓人眼饞。

到了沿海的一個十字路口,腥鹹的海風一陣一陣的吹。隋空拉了手剎,等待着前方閃爍的紅綠燈。

隋空突然開口,

“我聽說過,胃裏長結節。”

“結節都是好的吧?切掉就好了。”

餘澤:“……”

他手裏拿着,預約好了的胃鏡單子,還有一塑料袋的藥。預約了下個周一的胃鏡,做之前需要喝這些東西,把肚子都給排空。

隋空:“前兩年陳茹的表叔也長了個,還是好幾個,當時也吓壞了,以為是什麽不好的東西。慌慌張張又是切片又是活檢,折騰了一個圈。最後查出來是良性的,動了手術切掉,全都沒了。”

“一般良性的多,良性的多。”

餘澤:“嗯。”

謝珞珞的雅思約在了12月中旬考試。

她特別忙,很多時候都是學習學到半夜一兩點。

太累的時候,就很想很想給哥哥打個電話。

然而有的時間只能是很晚了,想到餘澤應該已經睡下,謝珞珞捏着餘澤的號碼,最終也沒有打。

做胃鏡腸鏡的過程挺痛苦的,需要陪同。餘澤在家裏喝了那些鹽水,感覺身體都要虛脫了。隋空陪着他,按照要求帶了衛生紙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消化內科胃鏡室的大門一關。

外面站了些人,隋空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漫長的等待。過來做這些項目的,大都是一些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有家人的陪伴,有子女的照顧。

白熾燈從這邊過來,又從那邊過去。

依舊是上次的那個老醫生接待的他們,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在體檢大樓,而是在消化內科的診室。

老醫生問餘澤,是不是生活方式,不太好。

餘澤想了一下,平靜地點了點頭。

隋空拿着那切下來的組織片,送到活檢處。

老醫生跟餘澤說,

“別怕,也有可能是良性的。”

“現在的醫療技術很好,你還很年輕。”

餘澤想起來,很多年前他父親就是這樣的。

他問醫生,是不是這種病,有遺傳的概率。

老醫生:“嚴格上來說,癌症是沒有的。”

“但研究上有表明,胃癌的确是那種有得病家族史的人,更容易患病。”

“小夥子,你上面是有什麽親屬,得過胃癌?”

餘澤誠實道,

“我爸,我爺爺,都是這個病。”

醫生看了餘澤很長時間,又看了看那張崎岖的片子,最終說道,

“先看看活檢結果吧。”

活檢結果出來的那天,天氣很好,是深秋與初冬交界處的晴朗。

馬路邊新栽的柿子樹,挂在上面的柿子也紅了。

紅到發紫。

餘澤在醫院樓下的花壇旁,坐着。來來往往都是陪着病人進出醫院的家屬。有悲傷的,有平靜的,有撕心裂肺的,還有蒼老的麻木的。

就是很少有看到,笑着出來。

也是,那些年餘澤幹喪葬,天天來醫院蹲點,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一天到晚都是在哭,然後上前去跟那些絕望到昏闕的家屬介紹着,要善理亡者的後事。

也是在那個時候,那個盛夏,忽然就,撿到了珞珞。

珞珞五歲,那麽小一只,梳着兩根長長的大辮子,蹲在樓梯上哭啊哭。

餘澤經常想珞珞,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輕想念。每一次都是他在勸着珞珞不要那麽依賴他,總說女孩子是要長大的,将來是要跟別人結婚組建家庭,不可能永遠十六歲。

可在謝珞珞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真的想她。

那是他前半生,以後可能會說是這一生,最心甘情願去守護的一團光。

隋空蹲在地上,最終的報告攤在水泥路面前。好半天,隋空突然就哭了起來,悄無聲息地哭,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餘澤笑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耳朵,

“別哭啊。”

隋空:“哥,我們,要不要,再去大城市,再去看看。”

“臨城太小了,臨城小,醫院也小。”

“我們去青島,去濟南,去三甲醫院。”

“可能有誤診的,我看過好多報道,說其實沒事兒,也有拿錯了病例,其實沒事兒,根本沒事兒。”

餘澤:“那你,陪我去啊?”

隋空摸了把臉,地上的灰土,沾在臉頰上。

“陳茹肯定同意,木雕廠不是還有成安。我閨女沒問題。我陪你去。”

餘澤低着頭。

半晌,他輕聲說道,

“別跟,珞珞說。”

趙來站在高鐵站,看着餘澤和隋空兩個人從列車上下來。

北京的天,依舊是灰蒙蒙的。

趙來伸出手,在人來人往中,大喊了一聲,

“餘澤——”

路過天/安/門,趙來停下車,讓前面的行人先過人行道。

一路上都在控制不住地從後視鏡去打量餘澤。

當他接到電話,聽到餘澤病了,想來北京重新檢查一下。趙來先是一愣,怎麽都反應不過來。

現在在他們這些人的眼裏,餘澤俨然已經是飛黃騰達了,謝珞珞被滬圈豪門認祖歸宗這件事,多多少少都有聽聞。餘澤一手把謝珞珞養大了,謝家那不得感恩戴德?

然而怎麽都不該是,這副模樣。

餘澤比過年那會兒,看起來更瘦了,臉色也蒼白。趙來握着方向盤,肚子裏有一堆想要說的話。

最終只是張了張嘴,說道,

“現在醫療技術發達了,就算真的得了,也有機會痊愈。說是預後狀況也挺好的。我爹當年不也那個,我爹是年紀大了,你不還年輕……”

“肯定沒事兒的,啊。”

餘澤坐高鐵坐的累,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趙來:“……”

趙來學中醫藥,跟北京協和醫院很熟。他聯系了最好的專家,在學校裏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期,專門陪着餘澤檢查。

餘澤躺在那床上,儀器都是冰冷的。

北京有很多很著名的小吃,上一次來北京,餘澤吃了碗不太好的面,吃的上吐下瀉。這一次什麽都好了,但是卻吃不進去。

趙來在全聚德整了個包間,隋空陪着餘澤來的,他給隋空點了好多北京的特色。

餘澤面前是一碗砂鍋粥。

趙來:“來,咱們老同學,碰個杯。”

餘澤端起白開水的杯子,跟他一碰。

一趟下來,餘澤臉色蒼白了不少,坐在那裏都有些虛。趙來也不說別的,跟餘澤說着以後的事情。

趙來:“你跟謝家,說了沒?”

餘澤:“還沒。”

趙來:“謝家人,肯定會幫你的。”

“化療、放療,各種手術費,數目都不小。你還得請看護,還要住院。這筆錢我覺得還是得跟謝家人說說。”

餘澤:“再說吧。”

趙來:“你別再說啊!”

餘澤:“我還沒想好,怎麽跟謝家說,我跟他們非親非故。”

趙來:“你不是養大了珞珞嗎?你用這個!”

餘澤:“……”

趙來:“……”

隋空吃了幾口烤鴨,也沒心情吃了,放下筷子,默默地聽着他們說話。

有時候真的是覺得,麻繩專挑細處斷。

趙來別過去頭,沉默了半天。怎麽說,他們這些成年人在這個社會上磨砺了太久,人情味早就淡到嘗不出來味。

然而終究他還是對餘澤有愧疚。

茶水涼了半天。

餘澤動了動嘴唇,開口平靜地說道,

“我手裏還有個房子,一中那套。”

“現如今陪讀都是兩萬塊錢一個月租房起步,賣了,總能拿到三百多萬。”

“然後,這兩年做木雕廠生意,也攢下了一筆錢……”

隋空:“你要賣房子???”

“不是,你不才買了不到一年???賣了那你以後住哪兒,回錦水鎮???”

餘澤:“……”

隋空很快反應了過來,餘澤要是真的去治病,也就不需要那兒的房子了。

又是一陣,抓心的難受。

餘澤一直很平靜的,說話也很有條理,仿佛得病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他說以後珞珞也不會住在他那兒了,房子賣了就賣了吧。

“到時候,就跟她說,我去南方,做生意了。”

趙來一愣,

“你不在北京治病?”

餘澤:“去上海。”

“我有個弟弟,在上海。”

餘澤去北京這件事,很快就被謝珞珞知道。謝珞珞打電話過來,問餘澤怎麽也不和她說呢?

餘澤溫和地哄着謝珞珞,

“哥哥去北京談一筆生意,看你忙,走的又急,就沒來得及跟你說。”

謝珞珞:“是我三叔給你介紹的嗎?”

餘澤哽咽了一下,

“算是吧。”

回去那天,是一個周五的下午。

一中大休。

餘澤背着一包的病例,推開家裏的門。

卻發現不像是平日裏那樣的冷清,客廳開着電視,桌子上也倒了水。

廚房裏傳來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敲打聲音。

飯桌上,放着熱氣騰騰的面條鹵子,還有過着涼水的手擀面。

謝珞珞端着炒好的雞蛋黃瓜,手指上還沾着面粉,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哥!”

她瞬間驚喜道,眼睛睜得圓圓的,散發着青春的靓麗,

“哥,你回來啦?”

餘澤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謝珞珞了。

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

也有可能,是真的好久好久沒見到了。

謝珞珞拍着手,要過來幫餘澤拿包,餘澤把包放了下來,脫下羽絨服,整理了一下衣服領子。

“今天……不用上課了嗎?”

謝珞珞:“今天我請假啦!”

餘澤:“怎麽,這麽突然……”

謝珞珞:“因為哥哥要回來!”

小姑娘站到了餘澤面前,伸出手,跟餘澤比了比身高。

然後仰起頭,吧唧親了一下餘澤的臉龐。

餘澤坐在餐桌上,一桌子的飯菜,全都是謝珞珞做的。

他吃了一口面條。

謝珞珞坐在對面,叽叽喳喳說着最近發生的事情。

電視開着,牆上的鐘表,時間在往前走着。

仿佛一切一切,都跟正常沒什麽兩樣。

謝珞珞看到餘澤不吃炒雞蛋,特地用筷子夾了兩塊蛋,放到了餘澤的碗裏,

“哥哥得多吃點兒。”

“感覺你最近胖了一些呢。”

“看樣子我不在家,哥哥自己一個人吃得很好!”

餘澤笑了一下,

“那肯定的啊。”

小姑娘撅了撅嘴。

“那也得營養均衡。”

“你看我,現在胡蘿蔔都吃了呢!”

謝珞珞夾起一塊胡蘿蔔,塞進嘴巴裏,眼睛裏全都是滿當當的愛戀,

“哥哥以前告訴我,不好好吃飯的小孩子才會生病。所以珞珞現在什麽都吃啦,不挑食了。”

“哥哥,我是不是越來越聽話了呀?”

餘澤用筷子夾着炒蛋,一陣惡心上湧,他隐忍着,壓了下去。

輕輕一點頭,

“嗯。”

飯吃到一半,謝珞珞突然接了個電話。

放下電話後,謝珞珞站起身,呼啦呼啦把剩下的那半碗飯,全都給消滅。

餘澤擡着頭,看她。

謝珞珞抹了抹嘴巴,跟餘澤說道,

“謝輕延找我過去。”

“唉!肯定今晚又要熬通宵!”

餘澤:“很累嗎?”

謝珞珞搖搖頭,

“不累不累,就是有點兒掉頭發。”

餘澤一愣,琢磨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們年輕人的新玩笑話。

謝珞珞讓餘澤吃,一個人拿上書包穿好衣服,就要出門。

餘澤還是放下手裏的筷子,站起了身,走到門口。

“珞珞。”

謝珞珞擡頭,望着餘澤,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麽。

她爬起身,三蹦兩跳就跳到了餘澤身上,像是過去那樣,緊緊地摟着餘澤。

餘澤抱着珞珞,大手揉着她的腦袋。

謝珞珞:“哥,我馬上就會回來啦。”

“等我考完雅思,過完十二月,我就回來住,好不好?”

“我會好好讀書,讓哥哥,越來越自豪!”

餘澤什麽都沒說。

手機又一次響,謝珞珞從餘澤身上下來,整理了一下衣服。

“哥。”謝珞珞說道,

“我看到通風櫥裏,有兩顆柿子。”

“好像還沒太幹。”

“不要偷吃呀!等我下次回來,我要全部消滅掉!”

餘澤輕輕點頭,

“……好。”

站在窗戶邊,餘澤看着謝珞珞上了謝氏的車。

他坐回到飯桌上。

碗裏的面條還沒幹,桌子上的飯菜還沒涼,還冒着一絲絲的熱氣。

牆上的電視,還在閃着五顏六色的光。

餘澤拿起筷子,再一次夾了一大口面。

忽然嗆了一下。

眼淚控制不住地,就沿着臉頰,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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