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餘澤把一中的那套房子,給賣了。

因為住了才不到一年,房子還很新,價值很高。中介說可以炒到四五百萬,餘澤沒要。按照正常的市場價賣掉就行。

謝遠峥終究還是知道了餘澤生病的這件事,謝家如想象的那樣,一定要給餘澤提供最好的治療。

可餘澤卻只接受了最好的治療方案,卻沒有要謝家人的錢。治病是一方面,錢又是另一方面。

離開臨城去上海前,餘澤去監獄裏探望了一次秦婉。

秦婉瘦了好多,保養很好的皮膚,也終于能看的出五六十歲的人的皺紋。她穿着橙色的衣服,坐在玻璃板對面。

餘澤拿起來電話,看着母親,心情挺平靜的。

兩個人沒多少話可以說,就這麽沉默地互相看着對方。隔壁正在探監的人都在叽裏呱啦拼了命地說,襯托着他們二人的寂靜十分突兀。

就連獄警們,也都好奇地往他們那邊看啊看。

探監的時間快到了。

餘澤突然笑了笑,沒有過去的那種恨意,也沒有更早以前的彷徨與執着。他就像是徹底放下了,放下了從前更早以前的事情。

“媽。”餘澤張了張嘴,消瘦的脖頸上喉結一滾動。

看着玻璃窗內的秦婉。

“謝謝你。”

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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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讓秦婉心髒一陣刺痛,這或許就是做母親的直覺,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安,卻又抓不住。

秦婉抱起來電話,前面九十九的時間都在沉默了,突然就爆發了。

“媽應該做的。”

“當年,老焦跟謝遠行有生意上的來往。”

“謝遠行好多好多在臨城的産業,納稅啊之類的,都是老焦幫着辦的。”

“我知道你恨你焦叔叔,但是厚非他人在仗義這方面真的沒的說。”

“那時候臨城很多有錢人家,都是厚非在護着。”

秦婉:“謝家欠了厚非一個人情,很小的一個人情。”

“我也沒想到,到最後,就真的辦成了。我也是聽說了謝老爺子給了珞珞一份遺産,底下那幾個後輩在争,所以才去拿着珞珞的戶口這件事,去試試的。”

“媽就是覺得,那些年,其實挺對不起你。”

“你一個人帶孩子,什麽都過得很苦。這是媽答應你的,幫珞珞平平安安走到大學裏去,媽不會食言的,不會食言的!”

餘澤沒什麽太多要帶的,家裏的那些家具,就當作附贈的東西,給了買家。

謝珞珞的衣服啊娃娃啊,餘澤還是給收拾了一下。他感覺謝珞珞應該是不需要了,謝家什麽都有。但還是收拾好,放在了隋空那裏。

終于幹了的那兩顆柿子,也一并交給隋空。

離開的那天,霧霾四起,又是一年看不見光日的天空。灰黃的太陽,霧蒙蒙的天。餘澤跟隋空揮了揮手,踏上了去上海的高鐵。

焦鵬這一年多在上海做的很好,可能也是多多少少受了謝家的幫襯。謝家介紹的醫生一波,焦鵬自己找來的醫生也是一波。

兄弟倆的關系,很明顯沒有幾年前那麽拔劍弩張。

十二中旬一過,謝珞珞考完了雅思,加上學校裏的一大些考試也都應付完,2013年就這麽過去。

她終于有時間,閑了下來。元旦的那天放假,謝珞珞抱着鑰匙,一蹦一跳往過去的家走。

房子大門上去年貼的春聯,被人給撕掉。

謝珞珞來來回回打量了一圈春聯的殘渣,覺得有些奇怪。以前不論是在錦水鎮的老房子,還是搬來後這邊的家,餘澤總是把對聯貼到下一年的除夕,然後才會撕下來,再貼新的。

謝珞珞摸出來鑰匙,往門鎖裏送。

鑰匙推進去一個尖。

突然就推不進去了。

小姑娘一怔。

鑰匙又重新往鎖孔裏插了進去。

一下,兩下。

依舊不行。

謝珞珞急了,瞬間腦子一片亂。她幹脆伸出手,敲了敲門。

“哥!哥哥!”

“哥——”

對門的住戶敞開了門。

“呀?珞珞?”

餘澤家的對門,是一戶租房子在這裏陪讀的高三家庭。

因為知道謝珞珞是全市第一,學習很棒,所以之前那一年,跟餘澤的關系也還不錯。

阿姨看着謝珞珞,動了動嘴唇。

謝珞珞慌張地指着撕了春聯的門,問對門,

“我哥,我哥呢?”

“為什麽我的鑰匙,忽然打不開門了啊?”

阿姨看了珞珞半天,問她,

“你哥把房子賣了,你還不知道嗎?”

謝珞珞一陣晴天霹靂。

她不信,背着書包就跑下樓去,一路狂奔,去了小區的物業。

實在是,太突然!

物業也認識謝珞珞,這一片就沒有不知道謝珞珞的,都拿她當榜樣。謝珞珞焦急地站在物業的大廳裏,暖氣片烤的屋內很熱,她圍着圍脖,臉都給烘紅了。

物業說,餘澤的确是把房子給賣了。

謝珞珞問物業,賣哪兒去了?那她哥現在又在哪兒?

物業:“這我們也不知道呀?”

“新買房子的戶主現在好像也不在臨城,準備把房子裝修一下,租出去。”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你哥了,小餘那帕薩特得有一個多月,沒有來小區了吧?”

謝珞珞搖搖晃晃的,背着書包,從物業出來,天已經黑掉。

北方最寒冷的季節,下午五點鐘,日落就已經掉下來地平線。

路燈滋滋冒着火,“啪嗒”下子,展開光。

謝珞珞最終坐着公交車,一路跑向了城裏的木雕廠。

木雕廠還開着,燈也在亮着。

她看到了裏面忙忙碌碌的身影,臉上瞬間又找到了喜悅。

推開門,

“哥——”

隋空用長鐵鉗,叼起來一塊漆黑黑的煤球。

正準備往生火的爐子裏扔。

看到謝珞珞,隋空愣了一下。

謝珞珞沖進屋子內,四處張望,

“哥,我哥呢!!!”

隋空定了定神,再一次,低下頭去。

把那煤球放入到生火爐子裏。

用鈎子挑了挑,蓋上蓋子。

火焰在裏面噼裏啪啦燒,屋子的上方,煙囪裏冒出一縷縷的白煙。

隋空:“珞珞,坐,先坐一下。”

“天很冷吧,靠着爐子,暖和暖和身子……”

謝珞珞背着書包,把整個木雕廠翻了一個遍,都沒找到餘澤的身影。

“隋空哥哥。”謝珞珞紅了眼眶,嘴唇上下打着架,

“我哥,我哥呢。”

餘澤從不會這麽玩失蹤,更不可能二話不說,把房子都給賣了。

隋空很緩慢地坐在沙發上,用遙控器調着電視的頻道。

能看到,他的兩鬓,也冒出了很輕微的白發。

謝珞珞:“隋空哥哥!”

隋空把茶幾下放着的柿子幹,給珞珞拿了出來。

對着她,招了招手,

“來,珞珞,你先坐。”

“你哥現在,不在這兒,你這麽找,也找不到的。”

如果那個時候謝珞珞年齡再大一些,再擁有一些社會的閱歷,就很容易就能看得出,隋空在極力隐忍着一些事情。

可她那個時候,終究才剛剛過了十七歲。

太單純了。

謝珞珞倔強着臉,隋空不給她把哥哥找出來,她就不罷休。

隋空沉默了片刻。

将那兩顆柿子幹,放在了茶幾上。

“你哥,有事。”

謝珞珞:“那他為什麽買房子!!!”

隋空:“你哥去上海了,去那邊,做生意。”

謝珞珞:“那他為什麽買房子!那他為什麽,不跟我說!”

隋空:“……”

謝珞珞上前來,把那柿子幹往書包裏一塞,拿起筆就逼問隋空,

“那你告訴我,他去上海哪兒了?現在在哪兒?他的手機號我打不通,他現在電話是什麽!你告訴我,我親自去找他,去問問他!”

謝珞珞上前來就要搶隋空的電話,隋空躲着她的身子,忽然一個忍不住。

拍了巴掌大腿,低着頭,近乎是咆哮,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珞珞!不想跟你說的!”

“你哥談了個對象,上海做生意來往的。你不知道?”

他還翻出了手裏相冊,把裏面的照片調出來,攤在珞珞的面前。

指着,對謝珞珞說道,

“你哥養了你這麽多年,他什麽都沒有,也沒想過什麽福。好不容易你現在有了好的生活,你就不能給他放一個自由自在的路嗎?”

“餘澤不跟你說,就是怕你去鬧。小時候林卿姐那些事情,你鬧得還不夠多?珞珞,你長大了,你總得、總得給你哥、給你哥一個考慮吧!”

謝珞珞盯着那手機上的照片。

上面,的确是餘澤。

餘澤和一個留着大波浪長發的女人站在一起,兩個人肩并肩,親密無比。

對着鏡頭,充滿了愛意地比着“耶”。

離開木雕廠後,謝珞珞一個人坐在公交站臺。

手裏提着那兩顆隋空給她的柿子幹。

不一會兒,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謝珞珞擦了擦眼淚,拿起來手機。

餘澤的電話。

“哥!!!”

餘澤在電話對面靜了很久。

謝珞珞哭着嗓子,站在冷冽的風中,問餘澤,

“哥,隋空哥哥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真的,談戀愛了嗎!”

餘澤:“……”

“是真的。”

哥哥的聲音,被風吹到,都有些不真實。

謝珞珞不信,

“為什麽!”

“為什麽……”

餘澤:“珞珞,哥哥也得有自己的人生。”

“哥哥不可能養你一輩子,你現在有了屬于你自己的生活,有了屬于你的家,哥哥很高興。哥哥也得考慮一下自己的人生。”

說的一點兒都不像餘澤。

但心平氣和到,讓人沒有任何的反駁能力。

謝珞珞近乎是吼,風吹拂着她的長發,路過的人都在忍不住往她這邊看。

“那過去你說過的話呢!”

“過去你答應我!你答應我會和我在一輩子,會養着我到我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要給我做一輩子都哥哥。這些話,你都忘了嗎!!!”

餘澤:“珞珞……”

謝珞珞快要崩潰了,都要站不穩,她蹲下身,抱着座椅,眼淚啪嗒啪嗒滴落在了椅子面上。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啊。”

“哥,你回來好不好,你跟那個女的分手好不好。”

“我不去謝家了,我知道是不是我最近跟謝家走的太近了,沒有照顧到哥哥。是珞珞的不對,是珞珞太忙了。那天那頓飯我應該陪着哥哥吃完的。哥,我錯了,珞珞錯了。你回來好不好,你不要不要珞珞了。”

餘澤:“……”

“珞珞,哥哥這邊還有事情,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哥哥就先挂了電話了……”

謝珞珞:“你不要挂!!!”

餘澤一愣。

謝珞珞抽噎了一下鼻子,把眼淚往上一抹,

“哥,你現在到底在哪兒。”

餘澤:“你……”

謝珞珞:“我去找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不出國了,我去上海找你,好不好?”

“哥,求求了,求你了。”

“讓我去找你,我去看看你找的那個女朋友什麽樣,我看着你過得幸福,我或許也就放心了。哥,你讓我去找你吧,求求了……”

餘澤:“珞珞。”

“別胡鬧了。”

“好了,哥真有事兒。以後再聊。”

手機突然,就給挂斷。

嘟嘟嘟,只剩下了忙碌的回音。

第二天,當謝珞珞再打過去電話,餘澤的那個號碼,就已經停機了。

再後來,她偷偷一個人,拿着身份證,去買了飛往上海的飛機。

到了機場那一刻,卻被謝輕延,帶着人,給攔了下來。

高二上學期最後的期末聯考。

天空下着雪。

成績出來,一直以來都坐穩了全市第一的謝珞珞,忽然名次就掉到了東校區三百名開外。

滕俊華直接急了,學生拿到成績後,還要再上一個星期的課才能放假。謝珞珞正在上着晚自習,就被滕俊華給叫到了辦公室。

除去沒來上晚課的夏季,全班同學,無一不在交頭接耳,唏噓議論。

滕俊華指着成績單,劈頭蓋臉,問謝珞珞怎麽了!怎麽了!

“三百七十八名!一下子到了三百七十八名!”

“謝珞珞,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隔壁好多晚自習值班的老師們,以及過來數寒假作業的課代表,紛紛往這邊看。

謝珞珞低着頭,用手壓在小腹上。

站久了,難受久了,肚子都有些痛。

滕俊華舒了口氣,往旁邊一轉,轉過頭,又看到謝珞珞半死不忙的模樣。

語氣緩和了一下。

畢竟常年全年級全市第一,一下子下滑這麽多名,絕對不是知識上掌握的問題。

滕俊華幾乎都能猜到跟誰有關。

“珞珞。”

“你哥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謝珞珞猛地擡起了頭,

眼眶紅了。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師……”

滕俊華:“你哥也到年紀了,的确是該有自己的人生。”

“他結婚,他生孩子,也都是一個正常男人該經歷的事情。”

“老師們知道你喜歡餘澤,你也為了喜歡他而拼命地努力着。可人的感情就是這麽不講道理,只能說在愛情這件事上,你倆是沒有緣分的。”

“珞珞,聽話,聽話好嗎?”

“別垂頭喪氣的,你哥就算結婚,也絕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争口氣,考上大學後,有的是好男人,在大學裏等着你!”

謝珞珞回到教室。

葉子衍用筆戳了戳她。

問她怎麽了。

謝珞珞搖搖頭,腰好酸,眼睛也很難受,她趴在了桌子上,半晌,肩膀随之一起一伏。

放假的前一天,學生們心都飛的差不多。

學校裏為了防止學生們出事兒,那兩天,晚自習查人數查的特別嚴格。

誰不在教室,班主任扣分,學生要被請家長。

滕俊華晚一點時候,就拿着花名冊站在教室門口,一個個點名。

突然就發現,白天還好好的在教室裏上自習的謝珞珞,不見了。

那一整個晚自習,謝珞珞都沒出現。

滕老師立即給謝輕延打了電話。

就連夏季,都被謝輕延放了回來,乖乖地上晚自習。

謝輕延在電話那一端,一愣。

到了第二天白天,謝珞珞依舊沒有來學校,謝輕延急了,查遍了各大高鐵和航空公司,都沒有找到謝珞珞的名字,綠皮火車上也沒有。謝輕延專程開着車去了趟錦水鎮,錦水鎮餘澤的老家裏,大門也是過年那會兒那樣,鎖都快鏽掉。

謝輕延把電話打到了隋空那邊。

隋空整理着文檔,聽到謝珞珞不見了,登時愣住。謝輕延的語氣很不善,隋空想了半天,放下東西就穿衣服,

“沒,店裏沒有,珞珞沒來過。她不是該在學校裏上自習嗎???”

謝輕延:“昨天晚上晚自習的時候,突然就不見了。”

隋空:“她該不會又去找餘澤了吧?”

謝輕延:“交通工具上都沒有名字。”

“我打電話,問問餘澤。”

“對,問問餘澤!”

放假那幾天,臨城的雪下的很大。

路邊全都是厚厚的積雪,掃雪車把雪都給推了,結果過去一個晚上的功夫,雪又堆積到小腿肚子。

路上的車輛都減少了,市裏的事業編公務員都出來掃雪,狂風亂吹,早掉光葉片的樹枝,在風中嘩啦嘩啦亂搖。

市醫院單位的醫生們在掃雪的時候,忽然就在花壇旁邊,發現了一個紮着辮子的女孩。

女孩蜷縮在花壇裏面,旁邊堆滿了廢舊的紙殼。

要是不是過來掃雪,還真看不到這裏還有個人。

掃雪的人以為女孩凍暈了,連忙驚呼喊着其他人。小姑娘卻瞬間睜開了眼睛,兩片腮夾凍的紅彤彤,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姑娘,你要不要……”

謝珞珞将羽絨服的帽子往頭上一蓋,擺了擺手。

在大雪中,步履蹒跚地往對面醫院大門走去。

醫生們都摸不着頭腦。

傍晚。

雪停了。

天空終于也放晴,終于露出了夕陽。

道路上的雪被掃的差不多,紅色的掃地抄子,整整齊齊堆放在牆邊。

謝珞珞托着沉重的羽絨服回來了,再一次,蹲在了那些廢舊的紙殼下。

她沒帶手機,也沒帶書包,什麽都沒帶,身無分文。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餘澤把她送回到福利院去。

她想要找哥哥,可是又不知不覺跑到了醫院裏來。

這裏有爸爸媽媽,這裏還是哥哥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

謝珞珞蹲在地上,蜷縮着身子。太陽逐漸落幕,夜晚降臨。

口袋裏只有兩個幹癟的柿子幹,她一直帶在身上。

小腹部忽然一陣絞痛。

這是她逃離一切的第二天下午。

謝珞珞用胳膊蒙着臉,肚子太疼了,為什麽會這麽疼。其實肚子也沒有那麽疼,疼得是別的地方,她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她站在血泊中,看着爸爸媽媽被擔架車拉上了白色的車廂裏。

她哭喊着,白布蓋在了媽媽的臉上,那是會給她講故事書的媽媽,是會抱着她去花園裏看星星的爸爸。

她想起來那些年無論去了哪裏,餘澤總會找到她,想着漆黑黑的夜晚,餘澤背着她,一步一步踩着那鄉間泥濘的路。

為什麽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

卻好多東西,都沒有了。

“哥哥……”

謝珞珞伸手摸了摸那兩塊冰涼的柿子幹。

眼淚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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