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2015,初夏。
斯坦福大學學生們放暑假,棕色的校園內,到處都是急匆匆離開學校的學生。
謝珞珞坐在實驗室裏敲着代碼,桌子上放了一杯熱的苦荞茶,戴了一副眼鏡,白襯衣将她的身材勾勒出相當漂亮的曲線。
這個本科一年級的小學霸,模樣在科技學院也是很出彩,小姑娘從來不缺人追,男女都有。據說她還有個跟她一起從神秘東方過來的校外男朋友。只不過謝珞珞從來沒承認過罷了。
帕奇導師神奇地望着謝珞珞夏天還在用保溫杯喝熱水,裏面灑滿了像是烤焦了大米一樣的顆粒。他直搖頭,抱着自己的冰可樂杯,搞不懂東方的飲食習慣。
“珞,你這樣會讓我們以為這個辦公室裏有兩個溫度。”
謝珞珞修了一行代碼,偏過頭,嗯嗯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熱水,
“希望您今年的血糖報告不要再飙升到讓您去掀了院長的辦公室桌子。”
帕奇導師:“……”
醫療系統的産品已經基本上接近尾聲,謝珞珞和師兄們順手用這個開發寫了兩篇論文,全都刊了頂彙。
帕奇導師坐到休息區,實驗室中午沒什麽人,基本上都出去吃飯了。
“對了,珞。”導師忽然探頭,
“你放假為什麽不回家呀?”
一般本科生都是不願意呆在學校裏的,有些人會回家,更多的孩子們會去一些慈善機構或者公共場所進行暑期體驗,賺取更多的money以及社會經驗。
帕奇導師的學生們雖然工作效率高,但是他們并不喜歡暑期留校進行實驗。謝珞珞是今年組裏唯一一個直接提出來暑假要留校,這可把她的師兄師姐們給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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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奇導師只是好奇,但謝珞珞明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麽要回家,為什麽要回去。
她還能回去麽。
帕奇導師也沒再多問。
導師離開後,謝珞珞一個人坐在實驗室裏敲代碼。
系統終于可以和國內對接,國內的醫療方面實在是難攻克,他們實驗室組隊去說了很久,才有大城市的醫院願意和他們合作。
謝珞珞輸入了自己的身份證號,她的身份證是前年才辦,會考的一些體檢,後面進醫院就醫的記錄,通通呈現在了屏幕上。
看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街道與名稱,謝珞珞心裏到底還是有些複雜。她看了一會兒,把手指放在電腦鍵盤上,在輸入框裏敲了幾個數字。
想了想,又給删除掉。
回到住的別墅,謝珞珞坐在沙發,抱着膝蓋。這套房子是謝輕延給她購置的,就在斯坦福前面那條路上的學區房。謝珞珞不太想住宿舍,謝家也完全負擔得起單獨居住的費用。
晚上七點鐘,謝珞珞吃了點兒飯,準備去樓上繼續敲代碼。
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
謝珞珞看到【堂哥】這兩個字,微微嘆了口氣。
“二哥。”
謝輕延:“我到舊金山機場了。”
謝珞珞:“……”
“我不想,回去。”
謝輕延:“珞珞,這件事,等我們見了面,再說,好嗎?”
謝珞珞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暑假,謝輕延一定要讓她回去。謝珞珞在謝家是沒有什麽威脅的,一是她不想要那些家大業大,二來如果她想要,那麽謝家沒人能争搶得過她。
所以這些年,除了餘澤那事兒,謝家人二哥三叔吼過她,其餘沒有任何一次,是他們對她進行逼迫。
這搞得,謝珞珞,都有些反骨了。
謝輕延訂了第二天中午的見面,在市區的高級餐廳。謝珞珞很不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晚上,一晚上都沒睡好,幹脆翻身下床,端了杯熱牛奶上樓繼續敲代碼。
淩晨五點鐘,美國的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謝珞珞皺着眉,盯着電腦上的那些代碼看了一遍又一遍。
真的在學習上,她從未有過什麽特別大的煩惱,似乎只要涉及到身體之外不需要用感情的事情,她總會有辦法解決。
大家都成為她是神。
她也很有錢,開發一套系統一賣就能賣好幾百萬。然而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她知道自己其實什麽都沒有,她最想要的那個生活、最想見的人。
卻離開了她的世界。
每個睡不着的深夜,她總會想起餘澤,這種思念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減淡,她想小時候的日子,想那些年明明過得很苦,可回憶裏卻是甜的。
有的時候謝珞珞也會難受,甚至憎恨了哥哥一下。為什麽說丢下她就一下子丢下了,她明明都聽話了,都那麽努力,為什麽哥哥還是不要她了。
最終她還是嘗試着去把餘澤的身份證號碼敲入了開發的系統中。
她還是想再看看餘澤,看看過去他們去過的那些地方。餘澤身份證的時間肯定比她的時間長久,會看到小時候餘澤抱着她,跑向各地的記錄。
外面的晨光,忽地一下,穿透了雲層,從玻璃窗照入了屋內。
新的一天。
可能很多事,事先都是有征兆的。
就像這件事,原本謝珞珞是應該不會知道,原本這件事,可能會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才會慢慢透露給她。
然而謝輕延還是讓她回家。
謝珞珞沒有如約去了謝輕延訂的餐廳。
她直接砸了謝輕延的車玻璃。
前車窗,側車窗,後玻璃,後視鏡。能砸的全都給砸了。謝輕延開始就料到了她得發瘋,提前拿下來車裏的重要東西,那輛價值三千萬的頂級跑車,就這麽在大庭廣衆之下,被砸成了一團廢鐵。
很多放假留校的學生,都被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給吸引了過來,圍着現場在那兒觀看。
帕奇導師聽說了自己那得意門生正在學校門口發瘋,墨鏡都忘記戴,沖到了草坪前。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落落大方的謝珞珞,變得跟個小瘋子似的。
砸完了車,謝珞珞忽然就蹲在了地上,她好像哭不出來,洛杉矶的太陽很大,照着她的眼睛疼。
謝輕延換了一輛車,把謝珞珞帶回了他們在加州的房産。
其實謝輕延早就做好了準備,因為當謝輕延知道謝珞珞在做醫療身份系統的開發時,他就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來那一刻,他還是被打的措手不及。
那個時候,餘澤已經連說話都很艱難。大家都以為,這件事能再拖一拖,拖到等到謝珞珞再長大一些,時間過得再久一些。
等到了謝珞珞結婚了,是不是,就會好很多?
謝珞珞哭不出來,像只受傷了的小豹子,用鋒利的爪牙掩護着自己的心髒。
謝輕延替謝珞珞請了假,本身也都是在放暑假。要是真的是這樣了,那麽還是回去吧,如果沒辦法用時間抹平傷痛,那麽最後一面要是沒有見到,會難過一輩子的。
帕奇導師心驚膽戰,因為那絕對不是他認識的謝珞珞。
謝輕延給帕奇導師解釋了一下餘澤和謝珞珞的關系,帕奇導師稍微有些聽懂,謝珞珞是餘澤養大的,現在餘澤要死了,徹底離開這個世界。
聽着聽着,就忍不住掉眼淚,帕奇導師不是個很容易跟他人共情的人,但也還是難過的捂着嘴巴,眼淚一顆一顆流了下來。
謝輕延帶着珞珞,回去了。
夏天的樹葉,在樹枝上搖晃着。
一下飛機,謝輕延拖拉着把謝珞珞拽到了通向臨城的車上。謝珞珞全程都是麻木的,也不哭、也不鬧,砸過車後仿佛就徹底忘記了這件事,甚至都在逃避着去見一見餘澤。
好像只要不去看,只要不去聽,只要還想着哥哥現如今正在上海某一個地方,和某個美女胳膊摟着腰,好好的活着,這樣想想就很好。
對啊,哥哥還好好的,不要她了,去找別的女人結婚了,所以肯定好好的。
她為什麽,要去看餘澤的就醫記錄。
錦水鎮屬于14年城建重點區域,過去的平房大都被推翻,重新蓋了高樓,鎮子上的人們歡天喜地住進了新的房子。
餘澤沒有賣掉餘水喪葬,他想那是一段回憶。政府也同意了,餘水喪葬所在的地方太偏遠,影響不到城建的規劃。
一聽說謝珞珞回來了,還要過來看看餘澤,秦婉專門做了一頓好飯。
夏天越來越熱。
餘水喪葬被打掃的很幹淨,那棵柿子樹,長得十分茂密,風一吹,陽光的影子在地面上斑駁。
小時候啊,珞珞還沒上學,餘澤有時候沒事,會在下午的時候坐在院子裏,坐在凳子上在門口擇菜。
珞珞在樹底下,跳着那些光影。
記憶中的院子那是那個院子,謝珞珞推開門,水泥牆,青石地板磚,陽光從玻璃窗裏透過,湛藍的天空倒映在遠方。
原來遠方的遠方,就是回不去的過去。
謝珞珞轉了一下頭。
就看到了餘澤坐在床邊,坐在小小的板凳上。
餘澤那個時候身子真的是很弱了,每天一支的營養針,還是不行了。但是他聽到珞珞回來了,就仿佛想不起來為什麽她會回來,為什麽她會知道自己得病。
就像是小時候,珞珞要回家,他要坐起來,去給珞珞做一頓飯。
謝珞珞走了過去。
幾步的距離,小時候一跳就跳過去了。
卻又是那麽遙遠,那麽漫長的一段路,一尺時光。
餘澤坐在椅子上,手裏拄着一根拐杖。他已經沒辦法下床,是因為聽到珞珞回來了,才起來的。
可是沒力氣擡起來頭了。
所以要拄着一根拐杖。
他沒有看到珞珞,也可能是看到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他沒有說話,拄着拐杖的手硬邦邦地撐着,腦袋卻一點一點,又一次滑落了下去。
謝珞珞眼眶一酸,感覺到眼淚在打着轉。
秦婉端着菜走了進來,走到餘澤身邊,用力喊了一句,
“珞珞回來啦——”
餘澤聽到了。
白色的襯衣,已經沒了的頭發。
餘澤緩慢地擡起頭。
目光聚焦到謝珞珞雙眼的那一刻。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笑來。
“珞珞啊……”
謝珞珞的眼淚,在那一瞬間,從眼眶控制不住地迸發了出來。
謝珞珞的東西都還在謝家,因為謝珞珞是謝輕延強硬拖拽回來的,行李都沒帶。以前用的東西,也都沒往餘水喪葬拿。
謝輕延要帶她先回趟家,總得把日常起居用的物品拿過來,才能住下。謝珞珞沒要謝輕延送,一個人從錦水鎮的車站買了張車票,搖搖晃晃往城裏走。
她靠着車窗,看着窗外的風景。餘澤在她吃完飯後就躺回了床上,餘澤已經很瘦很瘦了,用盡了一切的力氣,脖子上的青筋都在伸拉着,他對珞珞說。
“這段時間,不要到處跑了。”
謝珞珞想着想着,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越來越多,越流越多,看到每年夏天到來,玉米地的玉米長出翠綠的枝葉。
看到小孩子們,戴着小黃帽,從鄉野間穿過,風呼呼地吹着,吹着那小黃帽的帶子。
那句“不要到處跑了”,就是說,他要走了,他還想再看看她。
眼淚越流越多,鼻子也開始抽泣,旁邊進城的人都注意到了她。謝珞珞越哭越兇,終于一個繃不住,不顧一切地趴在了玻璃下方臺子前,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是她的哥哥啊,那是把她從小養到大的哥哥。那是餘澤。
就算她沒有愛上他,那也是她的哥哥,是小時候有一塊饅頭,都會掰給她,自己只吃鹹菜的哥哥。
餘澤走的最後那一個夜晚。
或許是真的有所感應,謝珞珞忽然找出來小時候家裏的相冊。
她的初夏,就陪在了餘水喪葬,餘澤躺在餘水喪葬最初的那個房間。就是那個房間裏,謝珞珞第一次敲開那扇門,狂風暴雨的天氣,餘澤用大大的毛巾給她揉幹淨身子,讓她第一次睡在那張床上。
謝珞珞把床跟餘澤的拼在一起。
“哥,你還記不記得這張照片。”謝珞珞從相冊裏抽出一張陳舊的相片,邊緣早已泛黃,還是那些年用膠卷相機拍出來的。
謝珞珞:“我上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你去送我。”
“非得讓我站在學校門口照一張。”
“還有這一張,好像是八歲過生日吧。”
“吹蠟燭差點兒把頭發給燒着了。”
餘澤平靜地看着她。
他已經說不出話。
謝珞珞翻啊翻,小小的燈光,在房屋頂上亮着。
就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從前。
從前的,從前。
謝珞珞說了一會兒,忽然就很想哭,因為她看到了她和餘澤的那張合影。
餘澤很少有照片,過去總是只給她一個人拍。
她用拇指壓着那張照片,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伸出手,握住了餘澤的手。
餘澤的手很幹枯,生命力流逝,只剩下了最後的一把骨頭。
那雙手,把她從小抱到大。
“哥……”謝珞珞哭着,哽咽地說道,
“等你好了,我們再去北京,去看升旗,好不好。”
“好不好,哥。”
餘澤看着她。
回答不出了。
目光溫柔,一如很多年前。
——【好】。
今夜會有一個很好的天氣。
謝珞珞趴在床上睡着了,一只手還握着餘澤的手。
呼吸均勻地起伏。
餘澤躺在床上。
看着窗外的天空。
他這輩子啊,什麽的都沒有。
什麽都沒做好,過得很倉促,每一步似乎都在泥裏,拼了命地去掙紮,怎麽走,都好像越來越攥不住命運。
他也不知道,過得好,又是怎樣。
可也還是有着很多很美好的回憶啊。
在每一個雨夜,背着謝珞珞回到家,房子雖然小,但是卻能生起火。
春天會有燕子飛過,夏天能看到池塘裏踩水的青蛙,秋天紅橙橙的柿子在枝頭搖啊搖,冬天謝珞珞堆一個很大的雪人,問哥哥明年春天,燕子還會再回來嗎?
人生是什麽?
沒有最好的答案。
餘澤微微偏了偏頭。
看着謝珞珞,熟睡的小臉。
也算是,看到她,上大學了。
餘澤忽然眼睛有些濕潤了。
一顆眼淚,緩緩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更遠處,今年的柿子樹,長得可真好啊。
餘澤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他好像恍惚間看到了十八歲的那年。
天上的星星越來越淡。
面包車的尾燈越來越暗。
雨在下着,毛巾揉着頭發的速度,越來越緩慢。
古老的時鐘,走完了他漫長的一生。
十八歲的那年,應該在幹什麽呢?
是的,十八歲,每一個人最珍貴的年少風華。
他看到了十八歲的自己,穿着校服,意氣風發走出了考場。
迎着燦烈的陽光,周圍都是歡呼勝利的高考生。
他看到了爸爸,看到了媽媽。看到他們手裏捧着鮮花,恭賀他高考結束。
多麽明媚的天。
飛揚的紙飛機,抛向天空的書。
穿着五彩蓬蓬裙的女孩,紮着兩根長長的辮子。
男人和女人牽着她,快樂地在陽光下向前跳去。
他看到那一切,
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
柿子樹,再一次長出了新的果實。
明天結局,應該沒有番外。後續謝珞珞會在《輕夏》和《暗果》裏出現,會提及謝珞珞往後怎麽過下去。餘澤也會提及一點兒,大概率都是在回憶裏。
但這兩本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
還是感謝大家能一直追到現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