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召,芈姓顧氏衍為王太孫政之師——”

華服少年未帶冠,披發束髻,形色肅穆于階下兩拜,輕輕的将自己的身體俯在青磚地上。耳邊是鐘磬合奏的大雅,恢弘的宮廷樂歌環繞在耳畔,蘭脂香膏焚燒的味道有些刺鼻。明明離宮室如此遠,為何還能如此震耳欲聾?為何還能如此香氣翎繞?周圍是在族地見不到的富麗堂皇,但這個看上去年歲不足一十的孩提面色沉靜,目光堅定,沒有一絲閃神。

他是白身,又是孩提。當然沒有資格進入那個代表着這個時代最強國家權力中心的殿宇,但即使在殿外跪候也不是尋常黔首可以的。更不要說,剛剛侍者所傳之言幾乎是讓這個還是總角之齡的孩童一步登天。——雖然是行宮,但王之所在便是秦國中心。

王于殿內,唯着玄衣绛裳端坐殿內,殿下未有文武百官列坐。這裏是祈年觀,距鳳翔不遠,是以秦王才忽然想起族地位于鳳翔縣的顧氏一族。顧氏随宣太後自楚歸秦到如今已四代矣,軍功卓著又得太後庇佑,算是大族,封于岐山鳳翔,而顧氏子孫衍,是随鳳鳴而生,天生異像又有大才,是遠近聞名的天縱奇才。

此子年少便長于農政,有功于秦,按律當封。他此來祈年觀,興致忽長便招之一見,雖然聽說這個少年歲數不大,沒想到如此小。但秦王低眉斂目想起自己有個馬上就要回國的太孫,剛好兩人年紀應該相仿,大手一揮便讓這個小天才去教書了。

“王太孫自齊歸國,自幼未習秦言又無禮儀。精選博士恐會揠苗助長,不若擇大族士子年歲相仿者引之,到其年歲稍長再另擇名師也并無不可。”侍立左右的博士官贊同道,“王上英明。”

“不過爾爾,何來英明?”王卻不受博士官的吹捧,示意侍者扶他起來離開了王座。他有不知幾何的子孫,教導之事不用他費心。不過是沒有料想到顧氏衍如此年幼無法獎賞,才想出這麽個法子——至于要歸國的太孫?是他方才想起來的理由。

博士官不過是怕他把那個顧氏子封為博士,壓他們一頭罷了。

深谙宮廷朝堂規則的秦王連眼皮都沒擡就知道自己身邊的人在想什麽,無所謂的緩步離開,身上玉雜組一點聲響都沒有。博士官們連忙叩拜行禮。

當鐘聲節奏轉變,在侍者的唱呼中顧衍終于從地上慢吞吞的起身。粉雕玉琢的少年,即使華服莊重也不見老城,行動間具是六國之風。他起身向侍者的方向再拜,侍者側身不受讓出臺階,他不也推辭自行緩步離開,在廊庑處轉身又拜,侍者回禮。

不遠處他剛剛長跪的青磚上,是兩卷需要呈給秦王的奏章,等他離開侍者會将它們交到秦王案上。

“小先生,可還安好?”顧衍步出宮門,家人就快步趕到他身邊,躬身将小少年扶住,關切的問。這個年代,家人的意思與後世不同,指代家族奴仆。這次陪他來的家人是他父親身邊的老人,行止皆有法度才來駕車。

原本應叫他少主,但顧衍自小與旁人不同,生而知之,他現在被王上傳召恐怕受封官爵,以後自然不是‘少主’了。只是家奴不知自己小主人究竟受何官職,就謹慎的按以前的稱呼叫他小先生。

顧衍的點點頭,一手撐住家仆一邊低聲說,“你我要速速歸家。”

空蒙的眼瞳如上好的琉璃映着家奴佝偻着的身形。如果有人直視他的眼睛,就會發現毫無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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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竟然目盲!

只是他的淩然風姿掩蓋了一切身外之物,讓身體的殘缺反而不那樣顯眼。只餘下風骨氣度,翩翩風采。

他目不能視,卻走過了長長的穿廊,越過重重宮門。鎮定的叩拜,呈奏章,又行禮,毫不異于常人。甚至做的比那些習慣于繁瑣禮節的士大夫們還要好。

祈年宮的所在移栽了很多桂花,漫山遍野。

紫雲,金桂鋪路,每走一步桂香都被揉碎在他的腳底下。花香墊道,鳳鳴賀生,隐隐然聖人之像

一時間,讓人忘了這個孩子只有十歲。

……

光影微黃,一睜眼便是陳舊的分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和用竹條撐起的棚頂,兩臂是陳舊的木板,在移動間嘎吱作響。身下腐爛的茅草随意堆疊,已是他許久不曾感受過的貧窮。外面吆喝的聲音,嘈雜的市井賣弄以及……

熟悉的兵戎之聲。

出于謹慎,他沒有亂動。但纏着婦人發髻橫釵,交領坦胸的美婦已經察覺到他的動靜。

“阿政,可還不适?”

皮膚白皙,容貌豔麗的婦人盡力的去學習貴族們的行為舉止但還是難免東施效颦,不得其要。只是嚴重的關切是藏不住的。

“是要喝水嗎?”

孩童虎目微怔,究竟是什麽時候起他和母親漸行漸遠的呢?

婦人擔憂的蹙眉,伸手試探起他的額頭。此時已是重活一世的秦始皇嬴政緊緊抓住身下的茅草才忍住不起應激反應。自從他登上王位之後,沒有人能如此貼近他的要害處。

“阿政高燒多日未退,可吓壞阿母了。”婦人——秦王孫子楚正妻趙姬将自己唯一的孩子摟着,用齊語說,“無事了,無事了。吾兒定是被夢魇了……過幾日變到秦國境內,你我母子無礙矣。”

“阿母不慌,兒無事,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一個關于秦一統天下,又二世而亡的夢。他好像在夢裏看到他與母親反目,還看到他揮斥方遒,一統天下,也看到自己追求長生最後身死鹹魚。上天使他重生到幼年,定還是眷顧于他給他機會改變。

此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嬴政應付着母親的關懷,心裏整理着這一世和前世的不同。前世他是在祖父去世後才被接回國的,大概也就是現在這個年紀。可聽母親的絮叨,自己的曾祖父秦昭襄王竟然還在世,而且身體康健!而自己竟然就被接回國了。

難道是因為命運已經改變?

他斂目正坐在牛車上,車輪吱呀吱呀的轉動再向前便是秦國境內了。既然過去已經改變,那麽沒有人看到,一個九歲的孩童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未來也會在他的掌控下。

車行辘辘,代表着高門的牛車慢慢悠悠的走在鄉野小路上。身為本地望族,放眼所有土地,目所能及之處皆是顧家田地。當然,在秦國沒有私人土地一說,這些族地都是顧氏靠軍功政績換來的,只能使用不能買賣,如果那天後代沒有可立功者,這些爵位和土地是要還回去的。

顧衍穩穩的坐在搖晃颠簸的牛車上,周圍沒有帷幔遮蓋,路上的農人都能看見他的身影。

真是遭罪了!顧衍在心裏抱怨着。一覺醒來,他就從自己的書房到了戰國末年的秦國。沒人能知道他一睜眼就看到身邊一堆鬼哭狼嚎的巫祝時的驚恐,差點再次厥過去。只是,楚人信巫不信醫,就算他們家已然是秦人也不能免俗。

他三歲不言,讓家長擔憂。若不是伴着鳳鳴降生讓族中認定他的不凡,估計早就當傻子放棄了!只有他知道,自己這具身體從生下來就沒有靈魂,只是一副軀殼。雖然他不信神佛,可那巫醫确實将他這個無辜的靈魂從現代拉來了這個時代他也不得不信這一回。

好在鐘鳴鼎食,讓他在這個幼兒夭折率相當高的時代安穩活到如今。

“韓,可歸家了?”少年手邊是一節木杖,木杖烏黑發紫,光滑油亮整體無裝飾,只有杖頭簡單的雕了一只鸱鸮的頭,眼睛突出,翎羽淩亂。不過在顧衍摸來,更像是只雞。當然,大人說是鸱鸮,他也不能說是雉。鸱鸮兇猛,可夜間飛行。大人希望他能早日複明,也是一片心意。

奴仆連忙側身低聲說,“還未,恐怕還要半日。”

顧衍點點頭,閉目養神道,“那即使歸家恐也回不去岐北裏了,轉道去附近的東陽裏吧!”

“可”剛剛少主還言速速歸家,如今又改道。韓有些猶豫,他把不準自己少主是否生氣了,才這般更改命令。

“無事,既然已經來不及便不必再趕。如今秋收,吾正好去看看田裏。明日歸家,我與大人解釋。”顧衍好像猜到了家奴的擔憂,溫和的解釋。

“諾。”

到了東陽裏,農人正連成一排抓緊收割今年的莊稼。自從幾年前主家的小少主教會了大家肥料的用法,糧食的收成好了很多。再加上顧氏仁慈,從不盤剝佃戶,交了稅後一家還能留下不少糧食。

“今年的收成可是老漢我活了這麽久都沒見過的多。”佝偻着身子的農人在田壟處歇息,和同鄉說,“這還是第一年,往後可有好日子了!若是我兒在戰場上立半個功,那老漢我這後半輩子就不愁啦——”

正說着,他瞄見前方一個小人正要往割過的麥茬地裏走,連忙站起來怒吼,“何方的豎子!都不怕麥茬割了腳?”一看穿着就是士人家的小孩,不知農活。就他那細皮嫩肉的樣子,下地裏恐怕馬上就要叫喚。

顧衍正檢查麥茬的斷面,判斷今年的收成,就聽見不遠處有人怒吼,連忙站起來行禮,“是吾無禮,還望老者莫怪。”

不遠處,□□恭敬的捧着顧衍的襪履立在牛車旁。老漢走近了才看到顧衍的打扮,華服被高高挽起,半長的頭發未束只有一個小髻頂在腦袋頂,行止見一派士人模樣,只是手裏還拿着撿到的麥穗顆粒。

一時間,老漢有些緊張。這一身的高門打扮,若是開罪了恐怕讨不到好。可秋收事大,也不是他這童子能搗亂的,訓斥兩句,裏長大約也不會拿他怎樣。

顧衍通過身邊的呼吸聲判斷出了老者的情緒,寬厚的笑了笑,“是衍無禮在先,老者莫怪。我只是想知道今年收成何如,一時情急這才踩踏了田地,還望老者海涵。”

一連串的文雅詞老漢是沒聽懂,不過倒是明白眼前這位貴族少爺不打算追究他,問的又是農政,也就松了口氣打開話匣子。

“去年我家那下田還顆粒未收,今年農官推行富田之法,都能多下糧食了”

那柄黑色的手杖在他手裏一直沒有用,就像是一個驕矜的裝飾品,在老漢說話的當口重要派上了用處。他站在那裏,眼簾低垂,神情認真,明明比老漢還要低上不少,卻給人一種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

可他分明恭謙到可以靜聽一個農人的絮叨——說不定這位農人的家族,自有人類以來都沒有識過一個字。

白皙的小手握着鸱鸮的頭部,輕輕點了點腳下的土地。

沙,沙,沙。

像是在試探着什麽,又像是在敲開一扇門。

作者有話要說:掐指一算,良辰吉日,遂開文。

老規矩,v前大概是隔日更,如果存稿頗豐就日更。

又嘗試了新的風格,希望大家喜歡,節奏稍慢,不過我們始皇大大天命之子必然不凡哈哈哈。

蠢作者不是純正歷史學出身,文中如有纰漏就算私設。

最後,感謝與諸位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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