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淡黃的竹簡被繩結編連,字跡墨色極深又深深凹在竹簡裏,字形流暢,結構規整繁複,線條粗細均勻,正是大篆的筆法。只是簡上字距均勻,沒有标點,一眼看去宛如天書,又像是小人的跳舞。
顧衍摸着簡上的凹凸不平,‘讀’的正是《國語》,心裏想的确實昨日所聞。
幾年前,他見家中下田不收就央求大人将地分于他一分算作玩耍。無意間發現農人只知靠天吃飯,沒有施肥的意識,很多地裏收成都不好,要是遇到天旱就更是要面臨顆粒無收的境地。那時他剛剛适應了這裏的生活,又心高氣傲,想着以自己的才學定能在這個落後的時代有一番作為。
于是就把施肥富地的方法告訴了大人——當然是假借先賢的名聲。哪知道他爹就這麽相信了,将他那分下田收回來,讓家奴施肥。其實就是把家中便溺發酵後倒在地裏,第二年那分下田在農官的分辨下竟然變成了中田!
農官不敢私藏,直接報告上峰。一路禀明,就傳到秦王耳中,然後便是全國推廣,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他的眼睛,也是從那時候看不見的。
“秦,亡”于始皇37年,公元210年。
話未出口,還沒有到關鍵處,顧衍自言自語的低聲就被打斷,他不受控制的就要昏倒在車裏。
熟練拿起麻布捂住鼻子,不讓血低落在衣服上。他只有這一件華服,等王太孫傳召還要穿着去見他,可不能弄髒。
“小先生,可有事?”韓在外面駕車,聽到響動立刻問道。
“無礙,可是快到岐東了?”顧衍鎮定的問。
“是矣,馬上便要到家了。”韓的語氣也有些雀躍,他自幼就被從韓國販賣到顧氏,從來沒有遠離過岐東裏。如今到祈年觀附近這兩天的路程都算是長途旅行,已經有些思念岐東。
這一打岔,他也就忘了顧衍剛剛的異常。
見韓不再詢問,顧衍使勁擦了擦鼻血,嘴裏嚅嗫着,“洩露天機,折陽壽只是稍微改變歷史的進程,便會目盲?”那是不可恢複的目盲嗎?天機的範圍又是什麽?技術層面的就沒事,但直接給結果就會死?
“不過,我這瞎的也算是得其所。”他幼稚的笑了笑,“至少沒影響田地豐收,大家能過個好年了。”穿越帶來的後遺症是他沒辦法随時保持成人的狀态,心智時不時的就退回了小時候。
當樹葉上的晨露漸漸消,太陽也升過麟次排比的青瓦,顧衍已經回到了岐東裏,陽光能直射中庭的時候他已經伴着裏中陣陣讀書聲來拜見長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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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敞開,樹上的鳥鳴清脆,與讀書聲應和。
堂中的三足銅鑒外側貯滿炭火燒的正旺,內膽裏是煮好的羊酪,平整的青磚一節一節的整齊鋪地,放着細麻編的席子,旁邊是數寸高的憑幾和木案。銅鶴銅獸燈立在四周,天色還早沒有點起,若是點上了就能看到燈火璀璨。
端莊又古典的宅院,是他出生的地方。顧氏族長憫穿了一身青色深衣,廣袖收口嵌着月白的邊。衣邊處沒有按風尚繡印花紋,只是樸素的舒展在席上。顧憫正坐當中,儀态自然,挺拔如竹全然沒有往常的閑适。
而他的二子顧衍端坐下首,未束巾,長發垂髫。華服已經換下,着雪色深衣腰系墨玉配。眉目疏冷,神情淡然又不失恭敬。面前的黑漆雲雷紋條案裏滿是食物,米糕甜餅之類尋常人家孩子愛吃的東西被整齊的碼放在豆裏,匕放在杯旁用來吃乳酪。
“阿衍此次遠行,可還順利?”雖然看起來端正,但顧憫沒有着急問孩子見秦王的事,反而關心了路途順利。
顧衍點點頭,“道路通順,孩兒并無煩憂。只是牛車稍慢,路上颠簸,倒是晚歸了半日,讓阿父擔憂了。”說罷微微附身,行了半禮。
“你這頑童,倒是埋怨上牛車了。”顧憫笑道,“牛馬貴重,能給你坐就算不錯了,若是再如此下回可就讓你步行去外縣了。”
“兒子還是待在阿父身邊就好,聞道是‘父母在,不遠游’,孝道不可廢。”顧衍才不怕他吓,回嘴道。
果然,顧憫輕輕磕了磕隐幾,不悅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怎可終日思家?儒生那套,還是不要全學才是。若是我家出了個終日仁禮的儒生,還不知怎麽被人戳脊梁骨呢!”此時游學之風盛行,稍微有點才學的士子都願意出門走走,增長見識。當然也重孝,只是和後世宣揚的愚孝不同,戰國秦漢的孝更多的是自身覺悟的過程。這個時代的孝道就好比是,因為本人純正,與父母關系好才發自內心的感念他們。後世很多規矩太過苛刻,成了公式化為了當官的作秀,思想不純就失去了本質。
再說了,顧氏以軍功見長,怎麽能出個酸腐儒生?看遍六國貴族,哪有儒生啊!
父母慈,子孫才孝。
“孩兒受教。”
一陣插科打诨倒是讓氣氛輕松些,顧憫這才繼續話題,“王上可曾為難于你?農政雖重,可你一介孺子王上恐會疑心啊。”說白了就是秦王興沖沖的想給顧衍升官,卻發現改善土地肥力竟然是個十歲的小瞎子,肯定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按照先代和當今王上的頭鐵屬性,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沒查清楚的,大概率會降罪給顧衍。
顧衍搖搖頭,“王上仁慈,并未難為。”然後在他爹松了口氣後繼續說,“只是我年歲實在太小,王上無法封官,安排了我去為王太孫啓蒙,算是恩賞。我上了奏疏,恐怕過幾日就有信使來家。”
顧憫沉思,呼吸都輕了些。而顧衍倒是自在的去拿米糕,這種軟糯的糕點是他的最愛,咬着半塊糕他想着,自己父親的呼吸再輕點他都感受不到他的方位了!邊想邊又啃了口米糕。
這個真好吃,再來一塊。他将袖子收攏,伸手去夠剩下的米糕時,他爹說話了,吓的顧衍立刻縮回手乖乖坐好。
“教導王太孫恐怕還輪不到你,不論多有才名你也不過是十歲小童罷了,王上既然沒有降罪估計不會再為難你。”顧憫長嘆,“吾兒啊,王上只是想限制吾家。”顧氏雖為秦臣,實乃楚人。雖然軍功卓著,可從不曾直面楚軍。這是此時的慣例,各國士子在七國中尋求功名,不論敵我,只要王上用得就能一直在國外幹下去。
就連現在大秦的丞相和上将軍都不是秦人。
發動戰争和滅國是不一樣。只是發動戰争,在士子,官員和貴族看來不過是土地多寡的事,可滅國就不一樣了。就是因為各國互相聯姻,各派官員士子互相制衡,楚才可以在國君都無了的情況下保存自己。在宣太後在時,秦楚也交好了一段時間。山東諸國更不必說,錯綜複雜,黨朋結交。
秦王的野心絕不是稱霸六國,讓其俯首便可的。看看長平之戰,那哪裏是威懾,完全就是起了滅國之心啊!
作為外人,他們本就處境艱難,原本有宣太後庇護還好。可,宣太後已薨多時。他家身為秦國新貴,又在楚國親族衆多,失去了宣太後庇護,王上的那點信任還不足以讓家族安穩。再加之,族地距國都稍遠,王上不可時時關切。
阿衍此去,恐為質子啊!
“阿父不必憂心,看上去王上并無此意。”楚國勢力在秦國盤根交錯,歷代秦王的确忌憚。只不過,真正下手處理楚國勢力的是秦王嬴政——他現在估計只有幾歲吧!
“茲事重大,不可輕易下結論。”顧憫搖搖頭,“不談這個了,你的眼睛可還是不能視光?”自從去年他的這個次子無緣無故的失明後,家裏不知找了多少疾醫和巫師。疾醫說是心中郁結,腦裏栓塞導致,待經脈疏通後方可複明;巫師說是天降貴子,前途無量故困乏其身,修其心智,若有開悟必然明朗。
腦裏栓塞不過是醫生無話可說的搪塞,他的失明沒有客觀的病理成因。反而巫師還蒙對了一點。
顧衍稚嫩的小臉平靜的點點頭,“心有所感,眼睛也稍微能看到一點光圈了。”算是肯定了巫師的言論。
“哦?有何感想。”顧憫拿起匕,将堂中鑒裏的乳酪舀出來放到顧衍的耳杯裏。聽到聲音的顧衍皺了皺小臉,慢吞吞的端起杯子,又緩慢地說。
“昨日于東陽裏歇息,偶見農人,與之交談。”手裏不斷地轉着杯子,“農人暢談農事,又言富地之法增益收成,家中今年不會忍饑挨餓。其人感念于我,贊嘆秦王之政。”
顧憫敲了敲案幾,示意他不要拖延時間,趕緊把乳酪喝了。顧衍才不得已停下話,深吸一口氣一飲而下。
他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控制自己不一口将那酸臭腥鹹的東西噴出來。為什麽他要忍受如此的折磨啊!乳糖不耐受就不要喝了嘛,幹嘛非要把羊奶釀成乳酪來折磨他。
他皺了皺小臉,在心裏抱怨。然後等嘴裏的酸味消散了一點後繼續說,“當時感嘆富民之法可救困強國。百姓不過求食飽穿暖而已,至于君舟民水,君不必多賢明仁愛,只要有穩定的生活黔首便感恩戴德了。”
顧憫點點頭,“百姓天下之說?如能使黔首食飽,當為仁君。”
“只是忽明孔子之言屬實罷了。”顧衍再拜,謙遜的說。
“既然體悟聖人之言可使你心中澄明,那還不速去再抄經史五十?”他爹滿意的說,然後催促他。
啊?
不是,為什麽?
他剛剛接受了乳酪的折磨,又要在目盲的時候去抄書?
他爹究竟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兒子現在看不見啊!端坐堂前的小白團子猛的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拜服道,“謹遵大人教誨。”
“教誨甚?”一陣清脆的環佩聲,年輕的女聲從堂屋門後傳來,“不知吾兒剛剛歸家,還未休息?怎麽就催着學業,尋常人家五六歲才啓蒙,阿衍今年虛十按理還是認字的階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