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日升星沉,巷舍間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聲,前院吵吵鬧鬧。
寇蔻靠在雕花床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黑眸被沁出的淚一滌,蓋住了眼中疲憊的神色。
昨日經爹爹一勸說,她對那素未謀面的父母生出幾分期許來,如若真是這樣,說不定到時她還可求得父母讓她把爹爹接回府中,她又能和爹爹待在一處了,這樣的話那可再好不過了。
見身旁阿芙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寇蔻朝她嘿嘿一笑,示意她別擔心。阿芙心疼地看着強撐起精神的寇蔻,姑娘身子打小便不好,若非是老爺撒了一把又一把銀子從四處尋來各種名貴補藥,精心調理、用心呵護着,姑娘怕是也難以活到今日。
只可惜如今……哎,此番前往盛京,也不知是好是壞。
“姑娘,要不您歇息一刻,昨夜你忙活了一整夜,今日還要趕近一日的腳程,恐身子吃不消。”
寇蔻滿不在乎地起身,指了指屋內的一口紅木箱子,“裏面有我去歲釀的石榴酒,搬的時候小心些,千萬別磕着了。”
兩人說話之際,寇淮敲了敲門進來,看見女兒眼下雪膚上的烏青,縱使心中千千萬萬個心疼和不舍,還是得詢問道,“可收拾好了?”
寇蔻起身來到他身邊,将腦袋靠在胳膊處,撒嬌道,“好了,好了,爹爹,我不在時您也要好好顧惜自個兒的身子,記得別偷喝太多酒了,要聽李媽媽的話。”
寇淮點頭連連應是,去歲寇蔻總共釀了十壇石榴釀,如今帶走五壇,喝了就再也沒有了,他哪裏舍得喝。寇淮目露深沉地盯着紅木箱子,心中百轉千回。
前院,張管事和林媽媽兩人已經等得不耐煩,見寇蔻戴着白色帷帽穿過垂花門,方才斂去臉上神色,不過依然不熱絡罷了。
寇蔻正忙着吩咐小厮把幾口紅木箱子搬出來,裏面裝的都是她常用的和常穿的,她怕去了太師府不習慣,打算一同帶過去。
林媽媽暗自看了一眼着藕粉色半臂襦裙、肩披紅色披帛的少女,心裏暗啧一聲,這老頭子倒是舍得,衣裳雖趕不上時下盛京的樣式,但做工、用料卻一點也不差,看樣子,這位的日子過得倒不比府上那位差。
林媽媽悄悄給張管事遞了個意味不明的眼色,張管事冷眼看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惹事。
寇蔻是個易汗體質,東忙西忙了一會兒,額際就有了汗,遂随手摘下頭上的帷帽,一旁的阿芙忙遞上一柄青綠團扇,冷風吹散香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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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淡淡的鮮嫩石榴味兒飄到林媽媽鼻端,林媽媽這才仔往寇蔻臉上仔仔細細細看去。看完後,她有些心驚肉跳,眼珠子差點滾了出來,這樣的容貌回去,這下府裏的那位可有得鬧了,那位一不開心,她能捏在手裏的好處也會少許多。
暗啐了一口,可真真是晦氣!
林媽媽瞅着大大小小幾口箱子,輕咳幾聲,面色不耐道,“姑娘,太師府不會短了您的吃穿用度,再說,來時為了趕時辰,咱們帶的人手不多,哪能帶走這麽多東西呢?”
寇蔻聞言一時僵愣在原地,不能帶走嗎?那可真不讓人開心。
寇淮看了看寇蔻失望的眼神,嘆了口氣,提議道,“這樣吧,那幾壇酒帶過去給你父親、母親嘗嘗鮮,其餘的,就放在家裏。”
寇蔻看了一眼停在院外的兩架馬車,心裏縱使一萬個舍不得,也只得道,“那好吧。”
林媽媽臉上堆着假意的笑,在一旁催促道,“姑娘若是準備好了,咱們盡快啓程的好,這天兒陰沉沉的,晚了怕會落雨,咱們得趕緊些。”
昨夜寇淮就與林媽媽和張管事商量好了,讓阿芙跟着寇蔻一同前往太師府,阿芙服侍寇蔻服侍慣了,沒有她在寇蔻身邊,他不放心,不過是個婢女,林媽媽和張管事倒也沒多加阻攔。
臨行前,寇蔻走在最前面,繡花鞋即将踏出院門檻時,卻驀地轉了個方向,往回奔去,停在寇淮面前,而後踮腳緊緊抱住寇淮的脖子,鼻子發酸,想用頭頂去蹭蹭,像幼時那樣。
寇淮小心翼翼護住她的發髻,伸手接過阿芙遞來的帷帽替她戴上,生怕弄亂了,眼中濁淚閃動,低聲哄道,“去吧,去吧,要囑咐的我都告訴阿芙了,萬事別沖動。”
寇蔻深吸一口氣,這才和阿芙蹬着腳踏上了馬車,黑色車簾一落,将她的視線擋住,車外揚鞭聲響起,寇蔻白皙手指忙揪起車簾一角,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不敢掀開,阿芙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寇淮目光緊緊追着載着寇蔻的那架馬車,直到馬車在他在眼裏模糊成一個小黑點,寇淮才轉身,“李媽媽,回吧。”
……
馬車行至一半時,大雨便噼裏啪啦争、先恐後地落了下來,很快,路上也變得泥濘不堪,車輪艱難地從泥濘裏跋涉,最後緊趕慢趕地停在一家民驿外,有小二來牽了馬。
再繼續趕路天就黑了,下雨路況不好,林媽媽和張管事商量一番,進入驿棧。而後又要了幾間房,吩咐掌櫃做了幾樣小菜。
想起老婆子的再三叮囑,哪怕張管事對寇蔻的言行舉止再挑剔,現下還是硬彎起嘴角和善道,“姑娘,您先回屋歇息整頓,今日雨大,明日咱們再趕路。”
寇蔻跺了跺腳,抖落繡鞋上的泥巴,心疼不已,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雙繡鞋了,身上這身衣裳也是,阿芙還特地給她梳了好看的發髻,她也想在那久未謀面的父母面前留個好印象,這下好了,全被這雨毀了。
張管事見她渾身淋了不少雨,烏發濕噠噠地貼在額際,臉上神情怏怏,哪裏還有早先的顧盼神飛,到底是年歲小,什麽都寫在臉上,藏不住事兒,和府中那位比,可差遠啦!
自己無兒無女,寇蔻身上的鮮活勁兒勾起了他的一絲憐惜,寬慰道,“姑娘別擔心,先去沐浴一番,吃些東西,衣裳待婢女洗了用火烤烤,明日便能穿。”
寇蔻點點頭,上樓時還不忘囑咐張管事幫忙,将幾人腳上帶進驿站內的稀泥打掃幹淨。
張管事暗自點了點頭,看着大大咧咧,倒是個體貼的。
兩人一走,林媽媽從樓上下來,眼角一翹,開口嘲諷,“喲,還沒回府呢,張管事就巴結上了,你可別忘了,府裏最得寵的、正正經經的小主子到底是誰才好。”
林媽媽的做派不入張管事的眼,此刻張管事冷冷盯着她,“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多了,忘了本。”
寇蔻和阿芙進屋不久,就有下人往室內浴桶裏添了熱水。
寇蔻似魚兒見了水般邊走邊揭開帷帽,扒拉掉身上滑膩膩的衣裳,“噗通”一聲沒入浴桶中,水溫舒适的讓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真舒服啊。”
阿芙替她拆下頭上的石榴發釵,有條不紊地地用清水替她梳發、濯發,“姑娘,可扯着頭皮了。”
寇蔻毫無感覺,搖搖頭,以往這樣的雨天她正窩在暖被裏看書呢,對比現下,寇蔻癟癟嘴,“日後不能與爹爹常見面了。”
阿芙想起寇淮走前對自己的良多囑咐,忙道,“姑娘回太師府後,可不要輕易在太師面前叫老爺爹爹。”
寇蔻掬了捧水往身後揚去,“為何不要提?”
阿芙笑着往旁邊一躲,“許是會呷醋,醋您在老爺身邊待了那麽多年。”誰都不願聽見女兒叫別人爹爹,姑娘這般天真,只望太師和夫人多多挂心才好。
沐浴完後,寇蔻便光着身子飛速鑽進被窩,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阿芙從衣架子上取下一張軟巾遞過去。
“姑娘先自個兒擦擦頭發,我下樓把您的衣裳洗了,順便捎些吃食上來。”
阿芙走後,寇蔻縮在被子裏有一下沒一下擦着濕法,有些無趣,一旁的窗縫裏擠進一點點綠色,寇蔻裹着被子推開支摘窗。
支摘窗外擺着兩個花盆,花盆裏的綠葉和花兒都被雨打蔫兒了,一副将活未活的樣子,有些可惜。
寇蔻一只手揪着被子的兩只角,赤着白生生的手臂抱起一盆,卻被斜下方幾道黑色身影勾住視線,其中一人拉了馬去馬廄。
雨幕中,剩下的兩道黑色身影擁圍着中間身量最長的男子,左邊一人為中間的男子撐着傘,寬大的褐色傘面将男子身形遮的嚴嚴實實。
行走間,偶有月白色衣袂和黑色披風溜出來輕輕擺動,即使在這陰雨天,寇蔻都能窺見衣擺上的淡雅光澤,細雨落在披風上攀不住片刻,很快便滑落墜地,不染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