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沈琛的呼吸一時間變得粗重起來,他貼得更近,叫沈嬌有些發懵。
只是沈嬌剛開口要叫皇兄,就被那一雙極具攻擊性的鳳目盯住,他的皇兄頗為嚴肅地、一字一頓問道:“你何出此言?”
沈琛說道:“當年你出生、還是個奶團子的時候,乳娘将你抱出來,放到我懷中的。”
沈琛那時也不大,卻記得手心裏那軟軟乎得如同棉花的觸感,他的皇弟生養在深宮,粉雕玉琢的樣子和小時幾乎一致,也是嬌氣得很。
沈嬌心想,自己總不可能告訴皇兄,他做了個荒唐的夢,夢裏他被驗出是假的,還被燒死了。
沈嬌支支吾吾了許久,也講不出話來。
皇兄現在不信又怎樣?沈嬌心想,過幾日,他進宮裏,去與父皇說此事,叫人來給自己和顧如霖滴血認親,到時候——
沈嬌的眼眸又滲出淚來,他的視線模糊,當看着皇兄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忽然有些心酸,他轉身背對着皇兄,說道:“你不信就不信好了。”
仿佛賭氣一般。
沈琛不說話,而是起身了叫太醫過來。
沈嬌伸出了手,給人把脈,他病得确實嚴重了,剛才的鬧脾氣仿佛是回光返照般,強撐了一段時間後,他便劇烈地咳嗽起來,頭更是暈乎乎得燒熱了,倒是瞧不出剛才硬氣地跟皇兄辯駁的樣子。
沈琛看他,說道:“你這府裏的婢子都是不中用的。就成你這嬌氣的模樣還能讓你跑了。”
沈嬌的嘴唇翕動着,本想反駁,可他喉嚨幹啞,只得捂住唇幹咳幾聲,虛弱地說道:“……太子殿下素來厭我驕縱。”
“那也就別來我府邸了。”他說道,“反正你來,也是來奚落我的。”
沈琛眉頭微皺,他此時站在床邊,忽然開口說道:“你不是如此嗎?當初我勸你許久,你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去父皇面前跪着,要嫁給秦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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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嬌小聲說道:“那是因為我喜歡他。”
他的皇兄笑得嘲諷,道:“現在要和離,又是因為不喜歡了?你就是被人寵慣了,結親都可以作為捉弄。”
沈嬌則是完全沒有領悟他話中未盡的意思,他說得極輕,仿佛沒有底氣,“我現在還喜歡呀。但是,他還是不喜歡我。”
沈琛一甩衣袖,說道:“和離此事,你定了,就不要再改了。”
沈嬌點了點頭,他本就沒想改,他也想過了,和離之後要怎麽做了。
過了許久,太醫将煎好了的藥遞給沈琛,他用白玉勺舀起一些,朝着它吹氣,叫藥涼下來些後,才送到沈嬌嘴邊。
沈嬌猶豫道:“苦……”
沈琛皺眉,對着太醫道:“拿些蜜餞過來。”
沈嬌這才張口将藥喝下去,喝完藥,他又小口吃起拿來的蜜餞。
沈琛看着他,嘴角微微揚起,像兒時一樣伸手摸了摸沈嬌柔軟的黑發。
待到口中的苦澀被蜜餞的甜取而代之時,沈嬌才開口說道:“我想去見父皇。”
沈琛知道他在想什麽,摸着他黑發的手掌忽然停了,說道:“真要去?”
“嗯。”
沈琛看他,也笑不出來,道:“真是被燒壞了腦子。”
……
簾幕被拉開,一個身材高挺、樣貌俊秀的青年走進,見隔間裏坐着好幾人,身上酒氣都重。
秦兆的視線一掃而過,他抿着唇,心情看起來極差。
這酒樓隔間中的坐的都是當初同他一起進京趕考的同門兄弟,見秦兆來,都起身招呼他坐下。
秦兆皺了皺眉,問道:“叫我來作何?”
有人開口呵呵笑,拉開幕後的簾子,說道:“秦兄,你不愛這種三教九流之地我們也懂,不過這次您來,也不是賣的我們的面子罷。”
秦兆“嗯”了聲,他眉頭皺得更深,眉眼間不掩飾內心的厭煩,問道:“如霖在哪?”
那人将簾子露出的縫隙拉得又大些,露出其後一片黑暗的空間,說道:“顧兄在裏面等你。”
秦兆擡腳走進去,裏面又是藏着一道門,他推開後,有幽幽的燭光被點起。
有人坐在火燭邊,巧笑着,說道:“你來了。”
秦兆忽然感到一陣莫測的情緒,他“嗯”了一聲,在桌旁坐下,沉悶不語。
顧如霖看出他心情不好,瞧了他許多眼,又笑出來,說道:“秦兄,這是怎的了?”
秦兆想開口,當看到燭光照着的顧如霖的臉龐時,他又忽而止住,他感到喉頭有些梗塞,遲遲才說道:“九殿下要與我和離。”
顧如霖眉頭一挑,說道:“那不是如你所願了嗎?”
說着,顧如霖握住他的手掌,眼神專注地看向秦兆,說道:“與他和離後,你便自由了。”
秦兆低下頭,他看着顧如霖握住自己的手,腦海裏想起的卻是另一雙手。
另一雙白皙光潔的、一看便是養尊處優久了的手掌,沒有常年用筆留下的老繭,細膩嫩滑。
秦兆突然将手抽回來,他搖了搖頭,說道:“不。”
顧如霖不由得問道:“為何?”
他說道:“難道秦兄忘了與我的約定了嗎?”
秦兆深吸了口氣,他說道:“我不會忘記。”
顧如霖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便知道秦兆說得口是心非,他故作生氣的模樣,說道:“秦兆,你不會真的喜歡上九殿下了吧?”
秦兆立刻回絕道:“不。”
“絕無可能。”
顧如霖笑道:“那就好。我還以為,秦兄成了驸馬,就不要我了。”
秦兆搖了搖頭,說道:“當年與你的約定,我不曾忘記,亦不會負義。”
秦兆家境清寒,當年進京趕考,盤纏還是由顧如霖的母家出的,秦兆當即便許下承諾,永不背棄顧家。
他也珍重顧如霖這個友人。
但是,秦兆閉上眼,想起來的,卻又是另一副景象。
當年他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顧如霖難得尋到機會找他喝酒尋歡,當時,秦兆喝醉了,倚着欄杆吹風醒酒,他低頭下望,見九皇子一身紅衣騎馬而來,揚起煙塵無數,馬蹄隆隆,震得桃花飄飄灑灑,落在九皇子的身上。
當日九皇子擡頭揚眉淺笑的畫面,好似眼前景般在秦兆的腦海裏浮現出來。
秦兆想到再後來,就是九皇子在陛下面前一哭二鬧鬧來的一紙婚約。
忽然,顧如霖站起來,說道:“有人來了,我們出去。”
秦兆跟着顧如霖出去時,正好遇上宮中派來的禁衛軍過來,兩個身披甲胄的侍衛護着其中的一個太監,那太監用吊着的嗓子說道:
“傳顧如霖入宮,滴血驗親。”
聖旨傳完,太監又看了眼說道:“驸馬爺,您也跟着一起進宮吧。您和那位殿下的婚事,也需要商量下了。”
……
轎子穩穩地行進着。
沈嬌坐在這頭,臨着窗,他悄悄地掀開落下的紅簾,看外邊的景致;皇兄坐在另一頭,看着他。
窗外的冷風吹進來,凍得沈嬌忽然一哆嗦,他捂住唇,咳嗽起來。
沈琛皺起眉,他脫下自己外披的大衣,坐過來的同時也給沈嬌披上了衣物。
沈琛說道:“你風寒未愈,着急出來見父皇作甚?”
沈嬌不答,反倒是擡手要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拂走。
但是這并未成功,沈琛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掌,按在手心,皺眉說道:“不肯對皇兄說話了?”
沈嬌偏過頭去,看向窗外。
沈琛又問:“嬌嬌生氣了?”他随即聽到一聲悶悶不樂的回答。
“對。”沈嬌說着,轉過頭,朝着沈琛抿唇微笑,淺淺道,“很快,你就不是我皇兄了。”
若沈嬌說得當真,他确實不是皇帝的親子,那沈琛的确不是他的兄長了。只是沈琛想不出來,沈嬌在皇家活了二十餘年,也沒有收到什麽消息,怎麽突然間就要鬧出這副滴血認親的事來。
沈琛心想,也不知道沈嬌這回是被哪個江湖騙子蒙騙了,若是父皇稍後震怒,他還得護着皇弟些。
沈琛笑道:“你就真不想要我當你皇兄?”
沈嬌輕輕“嗯”了聲,他有些抱怨地說道:“你從小就愛罵我,說我嬌慣。”
沈嬌說着,用餘光去瞥他皇兄的表情,那人看起來不以為意的樣子,怕是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上,他暗自生氣,忍不住想要踩皇兄的鞋,但想到他不是皇子,這樣做怕是擾了皇室的顏面,待會兒滴血認親的結果出來了,兄長生氣了要将他抄斬怎麽辦?
沈嬌這時似乎忘記了,貍貓換皇子本身就是重罪——盡管當年他懵懂無知,對此事毫無印象。
只是此時,外邊已經進了宮中,忽然有陣陣啼哭聲傳來。
沈嬌一時好奇,拉開了簾子探頭去看。
轎子走在宮中大道上,四周都圍着護衛,那哭聲卻是從老遠傳來的,等轎子再走了段路,沈嬌才見到是誰在哭。
他從轎裏望出去,只見一個老宮女的身影隐沒在道旁的竹林間,仿佛是在偷偷燒什麽,而走進了聽,他才意識到那不是哭聲,而是吊着嗓子的唱腔,只是聲音太過凄厲難聽,聽起來才像是哭聲。
沈嬌不由得喃喃道:“她在唱什麽?”
沈琛轉頭,罵道:“晦氣。別看了。”他說着,就要讓轎子外的侍從找人去将那個老侍女亂棍打死。
“皇兄!”
沈琛皺了皺眉,揮手叫侍衛走了。
沈嬌側耳傾聽,從那老侍女在唱的詞曲裏赫然聽出換子二字。
陡然間,他好像回憶起來了什麽,在夢境中他似乎也見過這個老宮女。
“停下。”沈嬌說道,“我要下去看看!”
沈琛抓着他的手,不讓他過去,但是沈嬌卻執意要去,見皇兄不讓,他就哭。
還在燒着的人哭起來極為可憐,沈嬌生得漂亮,此時也別有一番風情,沈琛自小就見不得他哭,此時也只好說:“真是個不省心的。”
轎子停下,皇兄跟在他身後從轎子上下來。
沈嬌小跑着過去,看清了她正在燒着的,是一疊疊紙錢。
沈嬌沒有打斷她的唱詞,但是老宮女卻停下來,轉頭看向他,頓時間,那老宮女露出一副恐懼的神色。
她好似看到了什麽極為駭人的東西,口中嚷嚷着,“你這個死人怎麽會回來!鬼、鬼來了——”
沈琛不悅地皺起眉,他擡起手,示意身後的侍衛動手。
沈嬌剛想問些什麽,跟在沈琛身邊的侍衛就一擁而上,将那老宮女拖走到了竹林中。
沈嬌轉過身,他瞪着沈琛,說道:“皇兄!你——”
沈琛的反應倒是平靜,說道:“走。”
沈嬌被抓住手帶走了,他不時回過頭,看向那竹林中,人影未見,但是慘叫聲卻久久回響。
其實,他還是很想知道,那老宮女說的,究竟是什麽,但是沈琛的反應,卻忽然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心神不寧起來,再次上轎子時,腳下沒留神,險些摔了。
恰好沈琛站在他身後,見狀立刻抓着他的腰穩住了他的身形。
沈嬌上了轎子,忽然覺得皇兄的态度,越發的不對勁起來。
……
轎子停在禦書房前,沈琛先下去,在下面遞上一只手給沈嬌。
沈嬌握住皇兄的手,被牽着慢慢地下了轎子。
大燕的皇帝此時正在禦書房內,兩人進去請安,見太子和九皇子來,他似乎頗為驚訝。
父皇身邊的太監很快就将熱茶拿上,沈嬌坐下品了口茶,忽然他就頓住了動作,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嬌嬌有什麽事找朕?”
沈嬌坐在臺下,他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柔弱又無辜,他輕輕地将茶杯的蓋子合上,又聽父皇誇他越長越出彩了。
沈嬌“嗯”了聲。
沈琛坐在他身邊,聽出他聲中帶着的哭腔,随後便握住了他的手。
沈嬌一驚,他猛地擡起頭,哆哆嗦嗦地說道:“父皇。”
“年前您帶嬌嬌去天廟祈福。”沈琛在這時插嘴道,“嬌嬌還在計較那主持給他的判詞呢。”
沈琛一說,皇帝也回想起來,他皺起眉,說道:“嬌嬌,別往心裏去。那僧人不守規矩,打诳語,若非顧忌傳統,早該關入監牢。”
沈嬌想起來,那個僧人說得是他識人不清,命薄早亡。
現在看來,确實也是對的。
沈琛笑道:“嬌嬌有我和父皇,命哪算薄?”
沈嬌從小體弱,又被當成公主教養着,自然是受到父皇許多喜愛。
他的父皇在此時笑着說道:“我們嬌嬌自然是要活到百歲。”
沈嬌忽然感到鼻子發酸,他怎麽可能活到那麽久呢?
後來,父皇已經不想他長命了。
沈嬌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他的身形一時間不穩,猛地摔在地上,旁人趕忙要來扶起他,但是沈嬌卻是不起來,他徑直跪下來,面對
着他的父皇。
沈嬌哽塞着,說道:“父皇,其實、其實我不是真的九皇子。”
“我不是您的孩子。”沈嬌說道,“顧如霖才是。若您不信,可以現場滴血驗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