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沈嬌眨巴着眼眸,好似聽不懂秦兆所說的話語,他一臉茫然地望過來,神情天真爛漫——饒是一副被呵護得極好的樣子。
這副樣子倒也說明,他在北疆被照顧得極好,虞承宣護着他,沒讓他吃一點苦頭,所以他才會在這個歲數、甚至已有了一個孩子的年齡,才會如此單純。
秦兆心想,但是這副樣子,與從前的沈嬌露出的嬌嗔模樣,倒是全然一致。
說起來,秦兆有些許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于鎮北侯沒有絲毫好感、而是深刻的仇恨,見沈嬌沒有回答,他便站起身過去。
沈嬌尚且未反應過來,好似發呆般看着他,瞧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遲遲地從唇間吐露出一句責罵:“你、你做什麽呀!”
虞依坐在沈嬌的身邊,這時似乎也被秦兆僭越的舉動吓着了,他當即便是要沖上去,拽住秦兆的手臂,叫喊道:“你別碰我阿娘!”
秦兆冷冷地瞥他一眼,那平靜的眼神,卻讓小孩覺得不寒而栗。
虞依怔怔地松開手,坐在了地上,還是放聲哭起來。
而秦兆一言不發,卻好似為了檢驗一般,捉住了沈嬌的腳踝。
這動作,着實與他的身份不符。
帳篷內暖和,沈嬌不着鞋履,只是赤腳踩在暖融融的地毯上,見秦兆捉着自己的腳踝,他便是掙紮起來。
秦兆不顧他的反抗,放眼看去,那細瘦的腳踝上什麽也沒有。
秦兆松了口氣,心想,還好。
沈嬌還在掙紮着,他不斷地踹着秦兆的手臂,一邊叫罵:“下次再也不放你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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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兆未覺得疼痛,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這番舉動太過僭越,許是會惹得沈嬌生氣,便是沒再做下去。
果不其然,沈嬌惱了。
秦兆擡眼看了他,似乎是在猶豫,片刻後,卻是松開了手。
也就在這時,沈嬌白皙的腳掌蹬在他的手腕,再次報複般踹了下。
秦兆不躲,挨了這一頓,而後他問道:“疼嗎?”
沈嬌收回腿,他改換成了跪坐的姿勢——現下從秦兆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垂落在地上的衣物了。在聽到秦兆的問話後,他有些奇怪地擡起頭來。
秦兆又問一遍,“腳疼嗎?”
秦兆不太明白,這大概是關心的話語,但是那人聽了之後,反倒是漲紅了臉,随手就拿起桌上的茶朝着秦兆砸過來。
秦兆還是沒躲,被滾燙的茶水淋到了手背,灼燒出來深紅色的印記,這印記到有些像他背後被火燙出來的疤。
雖說不懂為何自己道歉了、沈嬌反而更加氣惱,秦兆還是說道:“我方才僭越了。”
沈嬌見他不躲,又嗫嚅着說道:“虧得你識相。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叫人把你扔出去,淋一晚上的雪。”
秦兆有些不解,卻是起身、仿佛要往門外走去,他問:“這樣你就消氣?”
沈嬌補充道:“還得你跪着!跪在雪地裏。”
秦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向着帳篷那充作門的圍簾處走去。
沈嬌驚訝地看着他的舉動,見秦兆方要走出去淋雪,才開口叫住了他——并不是因為心疼,若是秦兆真的因為他的話而去跪了,也太惹人注目了。
沈嬌咳嗽了聲,說道:“你回來!”
秦兆頓住腳步,他轉過身,淡淡地看着沈嬌,問:“你不生氣?”
“當然、當然還生氣!”沈嬌反駁道。
秦兆“哦”了聲,他忽然微微揚起嘴角,說道:“以前怎不知道你生氣時,臉頰還泛紅。”
秦兆的情緒不多,話亦不多,如此長的話語,沈嬌仔細回憶起來,好似就沒見到自己和秦兆結親的時候那人對自己說過。沈嬌不由得诽腹,秦兆怕是在取笑自己。
沈嬌不笑,反而惱了似的瞪着秦兆,說道:“我早對你說了,別把我當作那個死人看!你看夠了,就滾出去。”
這是下了逐客令。
換作別人叫秦兆的亡妻為那個死人,他必然會憤怒,秦丞相自然也會讓說這句話的人付出他應有的代價,可是現在說此話的人是沈嬌……雖然,他本人說不是。
秦兆一時間捉摸不透沈嬌的心思。
秦兆忽然想起從前別人對沈嬌的評價,他們都說九皇子蠢笨、好騙,現在來看,怎麽會是如此。
在對自己的待遇上,沈嬌的态度捉摸不定,也讓秦兆無比焦躁。
他本不該這麽……不冷靜的。
或許一切在顧家火場中,秦兆見到那人的最後一面時,就已經改變了。
沈嬌幾乎成了他的執念,因而才會日夜出現在他的夢境中,提醒他,他的失敗,與現實的不可改變。
而前些日子,京城中的那瞥,秦兆雖然面上冷靜,心中竟是欣喜若狂。
可是時至今日,事情發展至如此,秦兆卻不見得高興了。
秦兆想起,沈嬌說他是鎮北侯的妻子,那虞承宣又是用何種手段将沈嬌騙去了。想到這裏,秦兆猛然生出許多挫敗感,連那常年在北疆打仗的莽夫都能輕而易舉地騙沈嬌與自己和離,又把沈嬌帶走了,他們二人怕是去北疆呆上好久、還有了一個孩子……
想到此時,秦兆此時收斂了表情,他不再笑,有些無措地站着。
他剛才還有些愉悅暢快的心情轉瞬間消失無影,仿佛被一盆冷水澆到了頭頂,不,或許比那更殘忍些,他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問出沈嬌生氣的緣由,只能像回來了喪家犬般被趕走。
秦兆的喉頭忽然有些哽塞,他沉悶地說聲“好”,才慢慢地走向門邊。
直到出了帳篷,冷氣伴着雪花吹刮而來,秦兆的大腦才稍稍冷靜些,他站在暴雪中,感受到身後簾子呼嘯着吹起。
秦兆回頭看一眼,沈嬌的視線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那人在屋裏,看起來很是高興地與他的孩子玩鬧着……不知這吹進去的冷風,會不會叫他受凍,沈嬌是極怕冷的……
這和不該是秦兆擔心的事情,因為現下他自己就站在雪中,但是卻因為這個擔心,讓秦兆的心漸漸絕望起來。
秦兆想起來,沈嬌這般怕冷的人,居然跟着鎮北侯去北疆呆了數個年頭,想必他們二人的情誼……并不一般,與沈嬌對自己,許是絕對不一樣的。
秦兆站在雪中想了許久,忽然瞥見遠處的雪中亮起來層層火光,好似有許多人朝這邊而來,打頭的那人看穿着,像是鎮北侯的人。
虞承宣的駐地不在這,過來這裏,定是來看沈嬌的。
秦兆眼神漸冷,他攥緊了手掌,側身躲在了帳篷後。
說起來,這般舉動極不符合他的處事态度,可是現下他想要追回心上人,便是先要明白,虞承宣到底是怎麽把沈嬌哄騙走的。
秦兆走後,虞依才從旁站起來,他拽着沈嬌的衣袖,問道:“阿娘,他那麽冒犯你,我們去叫爹爹教訓他!”
沈嬌轉過頭,看見虞依臉上哭過的痕跡,他有些慌亂地拿着帕子拭去孩子臉上的淚。
虞依拽着沈嬌的袖子,眨着淚汪汪的大眼睛,在想要說什麽的時候,他聽到一聲豪邁粗犷的笑。
虞承宣揭開簾子,帶了身冷氣進來,他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在這,還這麽粘你阿娘——把這小子抓回去。”
虞依轉過頭,他瞪着虞承宣說道:“爹爹這般說,自己還不是知道阿娘身體不好,還帶了冷風進來。”
虞承宣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屏退了部下,自己站了許久,等身上冷意散了才走過來,邊走邊說:“我這不是着急麽?”
沈嬌聽着他們逗嘴,方才的情緒被沖淡了些,他不自覺地笑起來。
虞承宣走到他身邊,毫不客氣地揪着虞依的領子,将小孩提起來放到桌對面,他自己坐在沈嬌身邊。虞依氣沖沖地瞪着他,可虞承宣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虞承宣随手攬住沈嬌的腰身,他說道:“暖和了吧?”
沈嬌“嗯”了聲。
虞承宣說道:“也不知這天怎麽下雪,啧,你要是凍着了,我就不能帶你去打獵咯。”
沈嬌笑意盈盈道:“我怎麽用你帶、我會騎馬,也會射箭。”
虞承宣笑了聲,沒有戳穿他,沈嬌的馬術确實不錯,但是射箭的本事卻一般了,他又說道:“那等雪停了,我帶你去捉野鹿養。”
沈嬌盯他,說道:“你騙我做什麽。你們北疆人這樣是要抓來烤着吃的、給我養作何。”
虞承宣剛要說這是邊疆習俗,卻又在開口的瞬間改口說道:“那哪是這樣?我不一樣。嬌嬌總喜歡這些的,捉來給你養着玩。”
沈嬌笑起來,他的臉頰生出紅暈,說道:“才不是。”
虞承宣嗯了聲,他剛要湊過去親沈嬌,突然意識到虞依還在,于是極快地拎着虞依的後領将人提過來,又伸手捂住虞依的眼睛。
沈嬌吃驚,然後問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堵住了嘴唇。
這個親吻持續得有些久,直到帳篷裏都能聽見清晰的水聲,連那個停在茶桌上鳥籠中的鳥兒都忍不住,啾啾叫起來,似乎是在提醒他們不要太過分。
沈嬌被吻得面色熏紅,他推了推虞承宣的胸膛,嗫嚅似的說道:“孩子還在這。”
虞承宣心想,那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表面,他還是松開了沈嬌,順便放下了捂住虞依眼睛的手掌。
虞依現下能看見了,他很是單純地看着阿爹阿娘,總覺得他們二人之中發生了什麽古怪,不然怎麽阿娘現在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阿爹!
虞承宣卻在這時候問起來茶桌上的鳥籠,“這鳥不錯。誰送來的?”
沈嬌“嗯”了聲,卻沒有回答虞承宣的問題,他垂下眼眸,一言不發。
這顯然很奇怪。
虞承宣盯着他看了許久,但是沈嬌仿佛是沉浸在了某種思緒之中,他未曾注意到。
虞承宣出聲:“嬌嬌?”
沈嬌恍然間循聲擡起眼眸。
虞承宣同樣擡手,将他臉頰側垂落的長發撥弄到耳後,笑道:“嬌嬌想的如此專注啊。”
沈嬌搖頭,他移開視線,說道:“沒、沒想什麽。”
虞承宣失笑,心想,還是和以前一樣,撒謊都這般容易讓人看出來。但是虞承宣沒有要拆穿沈嬌的意思,只是笑着問:“嬌嬌很喜歡這小玩意?”
沈嬌看了看鳥,說道:“一般般喜歡罷了。”
虞承宣說道:“哦。”他見到沈嬌将小鳥又放出來,那只珍珠鳥蹦跳着躍出鳥籠,歪頭看了籠子外的人幾眼,很快便熟悉用腦袋地蹭了蹭沈嬌的手指。
沈嬌不自覺地笑起來,也沒有意識到虞承宣富有深意的眼神。
虞承宣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這時,虞依卻突然開口說道:“阿爹,這是剛才那個怪人來送給阿娘的!”
剎那間被戳穿,沈嬌的神色有些慌亂,他用眼睛的餘光去瞥了眼虞承宣,幸好……
虞承宣好似不是很在意,還頗有些好奇地問虞依,“那怪人是誰?”
虞依想了想,開始細細地描述那個人的裝扮。
虞承宣聽了之後,很快就給出了答案,“剛才秦兆來過?”
沈嬌輕輕地“嗯”了聲,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被虞承宣抱起來,坐在那人的腿上。
虞承宣俯/身,幾乎整個将他罩住。
沈嬌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被迫蜷在虞承宣的懷裏,被掰住了下巴,與那人親吻。
“唔……”
被接連吻過好久,他已經哭出來了。
虞承宣仍是抱着他,很是溫和地擦去他眼角的淚,說道:“哭什麽?”
沈嬌抽抽嗒嗒地問:“你生氣了?”
虞承宣笑起來,他說道:“你都哭了,我又怎麽敢生氣?”
沈嬌轉過頭不去看他,聲音都帶着哭過後的悶聲,說道:“我沒哭。”
虞承宣說道:“好。”他安慰着,他自己沒生氣,倒是看着怪心疼的。
雖說,這人是被他弄哭的。
這時候,虞承宣也沒忘記捂住虞依的眼睛,虞依又是開口往上澆火。
虞依大吵大嚷地說道:“那人還說要、要給阿娘腳上帶鏈子!”
沈嬌一怔,他止住了哭,在虞承宣問話前先一步說,“虞依,不要亂說!不是給我……”
沈嬌說着,又擡頭去看虞承宣,也就在擡頭的瞬間,他的頭發被虞承宣揉了揉。
虞依還在嚷嚷,“我沒亂說!他還問阿娘,是不是阿爹要給娘帶鈴铛。對,他還碰了阿娘!”
虞承宣臉色微黑,他撤了手掌,問虞依:“摸你阿娘哪裏了?”
虞依看了眼沈嬌,說道:“腳。”
虞承宣聽了,他沉默片刻,揮手叫來婢女,讓婢女把虞依帶回他自己的帳篷裏,按他的話來說,接下來就是大人的事,虞依這個小孩不要在這搗亂。
盡管虞依不是很情願走,但是婢女還是帶着虞依很快離開了,虞依走後帳篷裏安靜了許多,一時間,好像只剩下火爐的聲響。
虞承宣低下頭,手掌則是一路下滑,摸到了沈嬌的腳踝。
沈嬌背對着他坐着,能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虞承宣熱切的呼吸。
虞承宣的聲音有些低沉,有些沙啞,“碰哪了?”
沈嬌咬着唇,好似不敢動彈,遲遲才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道:“是、是這裏。”
虞承宣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而後,沈嬌忽然被抱起來,他被放到了矮茶桌上,腳踝卻還是在虞承宣的手上。
虞承宣手掌的溫度是滾燙的,他覺得自己好似要被灼傷。
虞承宣半是笑着擡起頭來看他,問道:“和我在一起這麽久了,怎麽還怕我?我又不會害你。”
沈嬌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但、但你總喜歡逗我!別——”
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幾乎不敢相信虞承宣的舉動。
與此同時,一種濕潤火熱的觸感自他的腳踝處傳來。
天哪,沈嬌心想,他總覺得今夜虞承宣是瘋了、大抵是氣瘋的……
虞承宣過後問道:“想戴鈴铛?”
沈嬌顫抖着聲,他已經全然哭出來,“随便你……”
沈嬌閉上眼睛,他的手掌按在茶桌上,忽然間他聽見了珍珠鳥的叫聲,以及一陣清晰的鈴铛聲。
此時,沈嬌竟是不可思議地睜開眼眸,他用淚水氤氲的眼睛去看,羞得臉頰都是緋紅:“你早就準備了,混蛋!”
虞承宣的手上拿着一條紅繩,繩上挂着金色的鈴铛,鈴聲清脆。
眼看着虞承宣就要将那玩意挂在自己的腳踝上,沈嬌忍不住氣得要踹他,只是腳踝被虞承宣死死握住,還頗為熱切地撫摸着。
沈嬌不敢去看了,他偏過頭,看着籠中的鳥,眼中含淚,到底是讓虞承宣如願将鈴铛拴在他的腳踝上了。
拴上之後,虞承宣還捧着他的腳踝,很是激烈地吻過帶着鏈子的位置,沈嬌受不住,他哭得更厲害,支支吾吾地罵着虞承宣。
虞承宣擡頭看他,問道:“都叫我相公了,還不允許我做這些?”
他眼尾的紅痣越發顯眼,襯得他的容貌更加秀麗,如同墜入凡間的天上月。
而今卻又是像被人揉爛撚壞的桃花。
沈嬌的唇翕動着,卻難以發出聲音,更多時候只能發出可憐的泣音。
沈嬌的唇合不上,舌尖微吐,連牙齒都在微微顫抖着,涔涔的汗水混合着淚自他的額間滴落,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叫他恍惚間以為是融化了的雪水。
而沈嬌細瘦白皙的腳踝上,那條新戴上去的鏈子更為醒目,更是叫虞承宣愛不釋手。
沈嬌恍惚間睜開朦胧的淚眼,才瞧見不知道何時虞承宣已經起身了。
那人一手放在他的身側,一手攬着他的腰肢,很是親近的樣子。
沈嬌不由得推拒地抵住虞承宣靠過來的胸膛,他不住地喃喃道:“不要、不要再親了……”
虞承宣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說道:“好。”
只是不親,卻又沒能擋住別的什麽。
清脆的鈴聲響了一夜,秦兆在帳篷外站了一夜,趕來的侍從打着燈籠等在秦兆身邊,他顯然也是聽見了帳篷裏的動靜,勸道:“丞相大人、要不,咱們還是回去。”
秦兆瞥了眼他。
侍從見秦丞相神色淡然,本以為他平靜了些,卻在松了口氣之後,看見了秦兆暗下去的眼神。
這樣滿是恨意和癫狂的眼神,他只在跟着秦丞相、看着酷刑折磨那些顧家的叛軍時見過。
但是出乎侍衛意料的,秦兆道:“走。”
聲音平平淡淡,好似無事發生。
侍衛提着燈跟着秦兆回去,走至半途回頭看了眼亮着火光的帳篷,又迅速地轉過頭來。
聽說裏面住的是鎮北侯的夫人,他方才趕來時,也聽見裏面傳來鎮北侯的聲音。
可是那二人親近,秦丞相又怎麽會如此憤懑,侍衛心想,莫非丞相當真有不可告人的癖好。
例如奪妻。
侍衛想到這裏,忽然感受到身邊有帶着冷意的視線掃過,他吞咽了口唾沫,不再想。
第二日雪停了,但是積雪卻未化開。
沈嬌醒了,方從暖融融的毯子下探出頭,就被坐在旁邊的鎮北侯揉了揉腦袋。
沈嬌仍舊眼底含淚,嗔怪道:“怪你。今日都不能去圍獵了。”
虞承宣心說這是什麽沒來由的怪罪,明明雪都未化開,就算是圍獵,這冷天獵物都藏起來,還有什麽能打得着的動物?
這樣的天氣,沈嬌出去,怕是獵物沒打到,先把自己凍壞了。
但是嘴上,虞承宣卻是安慰道:“好、我的錯。嬌嬌要怎麽罰我?”
沈嬌說道:“罰你出去、我不想見你。”
虞承宣盯着他,說道:“這我不答應。”
沈嬌于是又縮進毯子裏,卻露出一雙白皙的腳踝。
腳踝上挂着紅繩,繩上又栓了鈴铛——昨夜他還是叫虞承宣哄騙着将兩只腳踝都戴上鈴铛——便是一走起來,就能聽見鈴铛聲。
沈嬌醒了又後悔了,要摘下來:“叫旁人看見了,多丢人。”
虞承宣笑道:“你對外是跟我來的,他們都覺得你是我的妻。你戴我給的鈴铛,有何丢人的?”
沈嬌瞪了他幾眼,說道:“就是丢人。”
虞承宣哄他,說道:“乖啊。等幾日後雪化了,我帶你打只老虎來。讓你好好出個風頭。”
大燕崇尚武力,這舉辦的春狩自然是按獵物的塊頭和個數算。若是按虞承宣說的,沈嬌斷是能奪彩,但那也籠罩在鎮北侯的陰影下,他的氣還沒消,自然是不答應。
虞承宣聽見毯子下傳來悶聲回絕,“不要。我出風頭做什麽。”
他剛要掀開毯子,皇帝派來的人就到了。
傳令的太監站在撩起的簾子處,見帳篷裏黑幽幽的,望着裏面道:“公子,今日雪大,陛下邀您去帳篷品茶。”
但是過後,回答的聲音并不是沈嬌的,而是鎮北侯的。
這傳诏的太監也是愣住,心想鎮北侯的據點離這遠的,怎麽他在這?不過很快,太監想起傳聞中二人的關系,便行禮道:“鎮北侯殿下也在,那奴婢就不必再跑一趟了。請殿下和這位小公子速至。”
虞承宣說好。
沈嬌讓虞承宣先去,他不想與之同行,虞承宣知曉他還在賭氣,一笑了之,便是揭開毯子在他臉頰邊親了下,才走。
等覺察到虞承宣走遠了,沈嬌才起來梳洗,因而他到品茶宴時已經有些晚了。
沈琛卻特意留出了身旁的位置,叫姍姍來遲的人坐過來。
沈嬌臉上微含歉意,他走至沈琛身邊坐下,果不其然,他一坐下來,沈琛就皺起眉頭,盯着他的腳踝看。
沈琛的神情嚴肅,看樣子,不是撒謊就能敷衍得過去的。
沈嬌支支吾吾地解釋,他說不大清,反而越說讓沈琛的臉色越難看。
說至半途,沈琛猛地将品茶的瓷盞摔在桌上,問道:“是虞承宣?”
一時間,四下無聲,無比寂靜。
沈嬌垂下眼眸,輕輕“嗯”了聲。
沈琛的目光向下掃去,正好看見虞承宣,鎮北侯擡起頭,對他好似挑釁般狂妄地笑下。
沈嬌輕輕說道:“陛下,您不要管啦……這是我和他的事。”
一般而言,這話說得算是逾矩了,沈琛聽後,他冷笑了下,說道:“好、我不管。讓你和他去北疆成雙成對。”
沈嬌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他根本沒有聽出來皇帝陛下這句話中陰陽怪氣的意思。
只是剛才沈嬌與沈琛說話間,因為湊得太近,二人看起來極為親密,而現下品茶宴會,便是陛下選秀的環節之一,底下各家的貴女們前些天就看着沈嬌與各色人等親近,現下看着也是不悅。
陛下與一不知身份、甚至與鎮北侯有染的公子交談甚密,對底下的一衆秀女卻毫無興趣,俨然是往各家貴族的臉面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然而,她們自然不會覺得這是沈琛的錯,而怪罪于沈嬌。
其中一人名金盂,乃是豪門金氏貴女,祖上出過皇後,現如今沈琛多年未娶,常年把持後宮中人的顧家又早已倒臺,她自信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在今日品茶宴結束後,很是憤懑不平。
她回到帳篷中,家中早已出嫁的長姐便圍過來,詢問今日狀況。
金盂很是郁悶地将品茶宴上發生的事告訴長姐,她剛要抱怨,卻看見長姐微微笑下,從帳篷中某處屏風後,請出來一個長相極為可怖的跛子。
他的臉看上去像是被火燒爛了,又被亂刀砍過,不知道是怎麽僥幸活下來的,看起來他的腿腳也不是很靈活,簡直如同廢人。若不是長姐信誓旦旦說此人一定能幫到金盂,她都想叫侍衛将這個人快快從帳篷中抓走。
金盂問:“這是?”
長姐小聲回道:“顧家的嫡系,顧鹄。”
金盂驚訝,她轉頭看了四周,壓低了聲音對長姐說道:“顧家的嫡系不都死了嗎!長姐,再說了,如果是,若是被秦大人知道了,金家受牽連,你我會被抓去大牢裏拷問,金家絕不會保我們的!”
京城的世家都知道,顧家倒臺後的那場清洗持續的時間極長,死的人也衆多,秦丞相知道,肯定不會顧忌再多死兩個人。
此時,那滿臉傷疤的跛子冷笑一聲,說道:“秦兆那背信棄義的小人,終是百密一疏。”
他沒說自己是怎麽逃出生天的,但是金盂看他滿身的傷疤,覺得該是他毀了相,于是一張張通緝令都沒有追捕到他,才叫顧鹄活了下來。
金盂咳嗽了聲,她知道長姐現下悄悄與自己商量,必是被顧鹄說服了,畢竟想來該是顧鹄找上門做謀劃取信于長姐。她于是問道:“你有何計劃?”
顧鹄笑一聲,說道:“圍獵之時,你将其引過來,秦兆和虞承宣必然跟着而至。到時我派人将他們一網打盡。若是陛下也來,你也有救駕的機會。”
顧鹄說得言之鑿鑿,仿佛胸有成竹,可是金盂卻是不信,怪異地看了顧鹄好幾眼,問道:“具體是何種計劃?”
顧鹄說道:“到時候你聽我吩咐行事。”
金盂覺得他在畫大餅騙自己、騙長姐,可是現下若是沈嬌在,她确實好像沒有別的辦法從圍獵中奪得後妃資格,長姐該是聽過顧鹄的計劃的,連她一向聰明的長姐都信了,這具體的計劃……大抵不會有什麽差錯吧。
金盂又心想富貴險中求,若是顧鹄不成功,與自己也沒什麽關系——她只是碰巧跟着沈嬌過去——自然也不會被牽連。還是信一信吧。
三日後積雪融化,圍獵正式開始。
此時各家貴女們都換下了裙擺,穿上了适用于圍獵的裝扮,等待陛下選中。
但是沈琛的目光卻始終停駐在沈嬌身上,即便那人穿着得不像是來圍獵的,他又看沈嬌與虞承宣隔了老遠的距離,終是擔心地又多派了幾個侍衛騎馬跟着沈嬌。
很快圍獵開始,與要奪彩的各家貴女不同,沈嬌簡直如同來郊游一般,索性有些貴族公子也來、所以與他一樣的人也不少。
沈嬌騎着馬慢悠着進入林中,眼下初晴,積雪消融,因寒冷而躲進洞窟中的動物們都出來,在草叢中竄動,林間還響起鳥兒暢快的鳴叫,一時間熱鬧無比。
沈嬌因為腳上鈴铛的事與虞承宣吵了一架,連狩獵的時候也是賭氣般地一個人騎着走,不讓鎮北侯跟着,也不讓鎮北侯的侍衛跟着,反正現在他的身後有十幾個陛下派來的侍衛跟随,很是有底氣。
再加之,沈嬌現下也不着急打獵,他騎着馬,悠閑地在林中轉起來。
他在北疆生活數年,稍稍有些習慣那裏的風俗和民情了,現下回到京城,恍若隔世,一時間都忘記這裏曾經是怎樣的——雖說曾經,他的“父皇”年邁,身體不好後,就少有舉辦春狩,他也不怎麽來到此處圍場。
他在閑逛,馬兒也走着慢,不時聽到旁邊的林木間傳來人聲呼喊,那些人似乎是在追着一頭獵物。
沈嬌無心去聽。
但是忽然間,一頭中了箭的野鹿就從旁邊的林間竄出來,在沈嬌眼前躍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但是它身上中箭,跑過的地方也是血跡斑斑,一路都淌過血漬。
就在鹿奔跑過沈嬌的面前時,一支利箭也從旁飛出,直直地紮到了鹿的身上,那野鹿奔跑的速度越發慢下來。
沈嬌禦馬停住,他意識到追上去會有搶他人獵物的嫌疑,于是暫且等待。
過了片刻,便有一個女人騎馬也是從林間鑽出,見到沈嬌,她停住了馬,嘴角挂着笑、極為有禮貌地問道:“公子,請問那匹中箭了鹿,您知道跑哪去了嗎?”
沈嬌點頭,将那只鹿跑走的方向告訴了女子。
金盂笑了笑,她很是熱情地邀請沈嬌一同前往狩獵,說道:“這麽長時間了,公子難道一匹獵物都沒打下嗎?春狩沒有捕到獵物,日後在各家聚會上,多是要惹人嘲笑的。你看見了,也為我指了路,那你與我一起,将這頭鹿分了罷。”
聽上去,好像很是為沈嬌擔心的話語。
沈嬌心想,在許久前,他還和秦兆是夫妻時,就因為鬧着要和秦兆結親被京中世家子弟私底下嘲過。
他那時在意……卻又不能表現出在意。
沈嬌想了許久,他看着面前略顯焦急的女子,覺得對方也是好心,在這麽考慮下去,那鹿也跑了,于是他點頭答應了。
金盂說道:“那可否請公子與我帶路?”
她看起來很急切。
沈嬌便舉起馬鞭,叫馬跑快些,沿着剛才鹿跑過留下的斑斑血跡追上去。
金盂先是跟着他,不知道為何,有段路途卻騎馬到了沈嬌身邊,與沈嬌說道路途錯了,要轉向。
沈嬌駕住馬,看地上的血跡忽然出現了兩灘,他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跟着金盂走了。
沈嬌心想,反正有侍衛跟着,他一邊想着,一邊還回頭看了眼。
沈嬌循着血跡追,他隐隐約約地看見前方好像有鹿的蹤跡,但是不知道為何,地方越來越荒涼了。
先前來的時候,沈琛就告訴過他,這處新選定的春狩場地于山坡間,現下看四周的風景,沈嬌覺得自己像是被帶着、越來越靠近懸崖邊上,他忽然停住馬,說道:“那鹿真往這跑了?我們會不會追錯了?”
金盂很是肯定,說道:“一定往這了。”
沈嬌嘆了口氣,他說道:“罷了,那我們再追一段吧。”
然而,穿過了最後的一層叢林的遮掩,出現在面前的沒有那只受傷了的鹿,而是一群蒙面的衛兵。
沈嬌在見到他們的瞬間就停下馬,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皇家狩獵,怎麽會有這樣的不明人士混進來。
沈嬌身後跟着的皇帝親信先一步上前,擋在沈嬌面前。
然而,瞬時間,幾乎是在交面的一刻,只聽數聲弓弦聲響,造成的聲勢重大,如同千萬只箭一同發射。
不僅沈嬌被吓住,連金盂也是——她沒有想到,顧鹄也沒有顧忌她的性命,要将她也殺死。
對面傳來一聲,“受死!”
侍衛們紛紛提劍砍向襲來的劍,可是那弓箭實在是太多,箭網太密,就算砍下數支,仍有沒擋住的箭飛過來,擊中他們、或是他們騎着的馬。
沈嬌眼見不對,就要走,然而背後好像同樣有埋伏。
沈嬌回過頭,見冷飕飕的箭沖着自己而來,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心想到,若是這一次能平安回去,他絕對不與虞承宣吵架了。
然而下一刻,他卻好像被人抱住,扯到了另一個人的馬上。
那人的懷抱有些冷,大抵不是虞承宣……
沈嬌睜開眼眸,見是秦兆、忽然有些洩氣。
秦兆也不對他說話,只是平靜地命令着他帶來的手下去殺匪徒。
沈嬌意識到,他帶來的侍衛也不多——也是,春狩一向是直接聽命于陛下的軍隊看管,若是誰多帶了兵馬,或許會被認為叛亂。
沈嬌嘟囔道:“我不要你救。虞承宣會來的……”
秦兆此時才淡淡回他:“我先來的。兩次都是。”
沈嬌歪頭看他,好似沒聽明白秦兆所說的意思。秦兆心想,他也或許是故意裝傻。
虞承宣也确實立刻帶着侍衛趕來了。
顧鹄的計劃布置得不是很周密,他似乎與京城軍中某人有聯系,才帶了一些人馬上來,對付一方還好,現下三方圍攻,即使他的人多上數倍,也難以抵抗。
顧鹄見形勢不妙,他啐了一聲,見因為躲箭雨,沈嬌與秦兆的馬匹已經到了離懸崖不遠的地方,若是此處他一逼,那馬匹受驚,失足墜崖,拿到了他們那兩條人命也是為顧家報仇了!
顧鹄拿起了劍,他的雙眼都變成了猩紅,數個日夜因為顧家覆滅而産生的仇恨,終于在今天能夠報複回來,他大笑三聲,重重地揮下馬鞭,朝着秦兆的方向極速駛去。
虞承宣此時也注意到了他的動靜,鎮北侯伸手就拿起一張大弓,瞄準了顧鹄。
秦兆死不死,虞承宣不在意,若是那襲擊者這舉動能弄死秦兆,虞承宣還要拍手叫好,可是這行徑俨然也威脅到了沈嬌,就讓虞承宣着急了。
“嗖!”
重箭極快地朝着顧鹄射去,直直地擊穿了他的胸口,顧鹄的手掌脫離馬匹,因為重箭的穿透力,即将墜入馬下。
“不——”顧鹄紅了眼,在摔下馬的那一刻,他使着自己手中的劍,狠狠地向馬屁股刺下去。
那匹馬受驚了,疾馳到了秦兆的面前,無可避免地沖撞了秦兆所騎的馬。
沈嬌瞪大了眼眸,現在的情況下,他們跳馬也來不及、根本不可能逃脫,只能墜落懸崖,但是這個時候,秦兆卻始終平靜。
被同樣刺激到的馬瘋癫般沖出崖邊,墜落下去的時候,沈嬌被秦兆死死摟住了。
狂風吹刮過,卷起沈嬌的黑發,他閉上眼眸,對着秦兆說道:“我才不想跟你一起死……”
秦兆“嗯”了聲,很認真地說道:“你會活下去。”
沈嬌嘆氣,說道:“不。我這樣跟你摔下去,肯定……肯定會叫他人議論我是與你殉情,侯爺會誤會的。”
秦兆的神情好似一瞬間扭曲起來,不過那可能只是沈嬌的錯覺,一秒過後,他又恢複了平靜。
秦兆仿佛強調一般,對他重複說道:“沈嬌,你會活下去。”
這好似成為了他的執念。
沈嬌心想,反正墜崖少有活的幾率,他懶得糾正秦兆不要再把他當成死在火中的亡妻了。
在最後幾秒,沈嬌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心想,京城對他來說真是個黴運地,就不該回來,一直與虞承宣快快活活呆在北疆多好。
然而,忽然,他意識到,身邊的風止住了。
秦兆剛才還抱着他,現下松了手,沈嬌落到了地上,才意識到他沒有死。
秦兆淡淡說道:“我是說,這山崖不高,你不必擔心。”
沈嬌瞪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不高,那侯爺肯定很快來找我。”
秦兆“嗯”了聲。
沈嬌看着他,忽然意識到他好像肩膀上中了一箭,半邊衣裳都是血。
也在此時,秦兆說道:“不疼,不用擔心。”
沈嬌表情古怪,說道:“我本來就不擔心,像你這種人,總是能找到機會活。”
秦兆忽然有了興趣,問道:“在你心中,我是怎樣的人?”
沈嬌四下看了看,這處落腳點于河邊,他先是找了塊離秦兆稍遠距離的石頭坐下,說道:“不懷好意的登徒子、禍害……不是嗎?”
秦兆好像被氣到了,一言不發了。
沈嬌說道:“如果我要讓侯爺快點找到我,能做什麽?”
秦兆沉默許久,才悶聲說道:“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