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官吏聽到秦丞相的命令,還有些怔住。
秦兆命令将此事報告給虞承宣,此舉必有深意,可惜他怎麽琢磨,也琢磨不出秦丞相的心思,只能隐約猜測到,秦丞相此時沒有打算要虞承宣性命的意思。
秦兆瞥了眼他,神情有些納悶,似乎在說,他怎麽還不走。
官吏說道:“是。”便是拿紙去叫人書寫了。
秦兆稍後便聽見金氏冷笑道:“我還覺得你不會把此事、告訴鎮北侯。”
秦兆眉頭微挑,說道:“想多了。”
先不說這消息是否虛假,是否是掩人耳目,将其告訴鎮北侯,雖說放了虞承宣一命,但秦兆想,也能讨好于沈嬌。
而鎮北侯軍中有顧家的人,現在想來,此事在數年前的叛亂中便可窺一斑。
鎮北侯旗下軍隊紀律嚴明,在顧家叛亂時,卻晚一步進城,叫顧家害了先皇……虞承宣事後或許未曾多想,但今日與金氏之言語一對
比,便可知顧家滲透其中了。
他聽說沈嬌病了,卻又被鎮北侯的人攔着,無從去看。
秦兆想到,也許借此機會,也能去看沈嬌一眼。
“此乃天下大事。”秦兆的聲音擲地有聲,在寂靜的牢房內,如雷音般震耳,“于公當是應該。”
這當然只是表面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秦兆心想,虞承宣若是死在此時,在沈嬌心中……便是難以忘懷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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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兆不想如此。
雖然事到如今,他還堅持相信着沈嬌還喜歡自己,卻無法忽視沈嬌在自己面前一聲聲喚鎮北侯時的神情。
那人的眼眸中滿是愛慕……從前,那神色和喜愛應該是屬于秦兆的。
他覺得分外不甘、分外眼紅,也是因此,即使嫉恨入骨,也只能将消息傳達過去。
而且,秦兆相信,知道蠻夷要攻打過來,鎮北侯必然不會讓沈嬌陪同一起回去北疆,那樣對沈嬌而言太過危險——不管是蠻夷,還是
潰敗的兩方士兵。與之相比,遠離北疆的京城顯然更為安全,更适宜安置嬌弱的妻兒。
秦兆想到此處,忍不住緊了緊眉頭,他的思緒萬千,無不與沈嬌相關,久久他舒了口氣,今日的機會放過,日後也還有機會。
金氏咳嗽幾聲,從喉嚨口中嘔出一團污血,他低聲地笑起來,聲音聽起來極為可怖。
他似乎想要出口斥責,但是秦兆只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說道:“繼續拷問。”
金氏神情微變,聽得秦兆說:“全問出來。”
金氏并非顧家人,卻有能力得知這消息,說明他在顧家餘孽中地位不凡,而此種身份的人也被供出來,想必謀劃此次春狩的襲擊,用盡了顧家餘孽的權力,便是不成功便成仁。
當年秦兆動手便是毫不留情,意圖斬草除根,現下顧家還有所存者,也是叫他意外。現如今的情況,秦兆心想,他們被逼急了,使出狗急跳牆的本領,本事也不該只有埋伏這一點。
秦兆走出牢房時,見那官吏已經将信寫好,準備差侍衛送去鎮北侯府上,但是不知道為何,秦兆忽然改了主意,他叫住那侍衛,說道:“等等。”
秦兆走去,将信件從官吏手中拿出,他獨自走進書房,似是提筆添了什麽,才走出來。
官吏才發覺,信件從一封變成了兩封。
秦兆說道:“後面那封,給鎮北侯……夫人。如若他不願收,就毀了吧。”
官吏察覺到秦兆話語中的停頓,秦大人似乎極其不願意喚出那二字稱呼,連此時也是眉頭深皺。
官吏說道是。
信件交由侍從快馬加鞭送去了。
秦兆則是回到書房,有些焦急、又有些失落地等待起來。
春狩暫止,後些天沈嬌便被虞承宣帶回了位于京都郊外的府邸。
虞承宣本打算等他的病好一些,便帶他回去。
可是沈嬌這次病了,斷斷續續地過了數日,也還是咳嗽不止,虞承宣看得心憂,便是暫緩了回北疆的事宜,又将軍中呈上來的各項
事務都搬過來,到了二人房中。
虞承宣坐着處理事務,沈嬌醒了便喚他,也不顧忌什麽,赤着腳就要從床笫上下來,跑到虞承宣的懷裏。
虞承宣聽到他呼聲,轉頭一看便是着急了,趕忙放下手頭上的事務,快步過來,趁着沈嬌的腳還未着地,便是将他攔腰抱起。
沈嬌攬住虞承宣的脖頸,驚呼一聲,又笑起來,說道:“侯爺,這般着急——”
虞承宣堵住他的嘴唇,将他抱到椅子上。
沈嬌坐在他懷裏,邊是被親着,邊是被大手揉着腦袋。
因為剛睡醒,本就淩亂的發絲,因為虞承宣的逗弄顯得更加淩亂了。
虞承宣親完他,見他氣/喘籲籲、眼尾帶着濕意,面色有些病态的紅潤,便是罵道:“與你說多少次,要着涼的。”
眼見着沈嬌眉頭蹙起就要哭,虞承宣的語氣又立刻軟下來:“好、小娘子,是我的錯。都怪我。”
沈嬌憋住了哭,卻是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泛紅的眼眸瞪着虞承宣,說道:“別這麽叫我……”
虞承宣笑起來,熱氣呼到沈嬌的脖頸,說道:“昨夜你不是聽得高興了,諾,讓我看看地方。”
沈嬌紅了臉頰,搖了搖頭,卻是見虞承宣的手掌搭在他的大腿上。
沈嬌嗫嚅道:“不要看、別……已經消掉了。”
虞承宣打趣道:“我不信。嬌嬌肌膚如此嫩,掐了都會留下印子、怎麽那麽快消了?”
沈嬌要被他逗弄哭了,只連連搖頭。
虞承宣見他此狀,拿起帕子給他擦去眼角的淚,說道:“好。要出去,還是陪我?”
沈嬌想了想,道:“等侯爺處理完,再一起出去走走。”
虞承宣答應了。
沈嬌坐在虞承宣腿上,因着二人體型差距太大,他倒像是嬌小的玩偶。
沈嬌的腦袋搭在虞承宣的手臂上,他看着軍中送上來的一封封文書。
按理說,這些都是機密文件,不是沈嬌能夠看的,只是虞承宣并無所謂,從前就大大咧咧地攤開放在沈嬌面前,每每都讓沈嬌過目。
只是沈嬌看了幾行,就腦子犯暈,打起哈欠來。
虞承宣揉了揉他的頭發,叫沈嬌輕輕地“唔”了一聲。
虞承宣問道:“又困了?”
沈嬌點頭,說道:“好累……”
虞承宣看了眼他,又瞧了眼桌上。
桌上放着一只鳥籠,鳥籠中有只小巧的珍珠鳥停在裝飾用的枝桠上,也是泛着困。
虞承宣揉着沈嬌的腦袋,打趣道:“嬌嬌就像這小鳥一樣。”
沈嬌擡起眼,故作生氣地“啄”了虞承宣的嘴角一下。
虞承宣看他,說道:“近日你總是嗜睡。”虞承宣說着,又想到沈嬌醒着已經晌午,沒用過飯,也沒喝過藥,有些着急起來。
沈嬌還搭着他的手臂,找了個适宜的位置,犯困也是安心着的,他聽到虞承宣喊來侍女,叫人端上來盆糕點。
虞承宣捉着沈嬌的腰,勸道:“吃些再睡。”
沈嬌張開嘴,見那人遞過來糕點,塞進自己的唇間。
他咀嚼了幾下,咽下去,舌尖不經意間舔過虞承宣的手指,看得虞承宣眼神微動。
糕點的味道不錯,甜中帶着些酸。
沈嬌忽然笑道:“若是此次……再給虞依添了個妹妹或者弟弟,怎麽辦呀?”
虞承宣說道:“你喜歡便好。”
他的大手按在沈嬌的小腹上,很是溫柔地揉着。
沈嬌又是欲睡,忽然有侍衛重重地敲門,說是丞相府那邊送來重要的文書,一封給鎮北侯,一封給沈嬌。
虞承宣皺起眉,說道:“丞相府?不收,送回去。”
沈嬌卻是推了推他的手臂,說道:“……看看也好。”
虞承宣瞧了眼沈嬌,而後叫人将信送進來了。
至于信的內容,虞承宣沒有攔着沈嬌看。
虞承宣看了一眼,便是皺起眉來。
沈嬌湊近去,也是看得心驚,他問道:“這是真的嗎?”
虞承宣搖了搖頭,說道:“不能确信是否為秦兆設的陷阱——”
但是信中所寫的路徑,确确實實與虞承宣安排得回北疆路途,相差無幾。
按道理說,這只有虞承宣身邊的近衛或者副官知道,都是他頗為信任的人。
現在這消息被傳出去,還有人設下埋伏,意圖與蠻夷勾結,置他于死地,怎麽想,他身邊那些人,都不可信任了。
虞承宣的眉頭深深皺起。
他思量了好久,對着沈嬌說道:“你呆在京城。”
沈嬌抓着虞承宣的手臂,搖頭拒絕:“我不要!”
虞承宣看着沈嬌,嘆了口氣,說道:“平常我慣着你,但是這次不行。”
沈嬌不說話,只是賭氣般扭過頭,好像不想理睬虞承宣。
虞承宣讨好似的湊過來,說道:“嬌嬌,別氣我。只是此次實在是太兇險。”
沈嬌扭過頭,含水的眼眸瞪了他幾眼,轉而拿起自己的信封拆開。
那裏是秦兆寫給他的信。
似乎是故意氣虞承宣不将他帶回北疆去,沈嬌用手遮着了字跡,不叫虞承宣看。
虞承宣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他說道:“太危險了,嬌嬌。這是有人要對付我啊。”
鎮北侯世代鎮守北疆,也是一向被抨擊擁兵自重……有人要對付他,必然不會放過他身邊的人,此次虞承宣回北疆的路徑都被暴露,
他一手帶出的親兵中有顧家埋下的暗樁一事,叫虞承宣難以想象,如是自己在北疆出事了,那沈嬌在北疆的局面,并不會好。
至于為何那人要蟄伏多年,虞承宣也是隐約有猜測,許是蠻夷那邊養精蓄銳,意圖攻占大燕的疆域,到時候北疆戰火紛飛,更是不妙。
虞承宣解釋了,沈嬌也是很快牽起他的手掌,說道:“我不怕……”
虞承宣盯着沈嬌的眼睛,說道:“但是我怕。”
沈嬌聽見虞承宣極為認真地對自己說道:“我怕嬌嬌死掉、太怕了。”
這樣直白的話語,倒是叫沈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了,過了許久,沈嬌才出聲回答道:“那我聽你的好了。”
說完,沈嬌将手中的信紙攤開,給虞承宣看,說道:“我跟他……也再沒有什麽了。”
虞承宣親了下沈嬌的耳垂,說道:“你都帶着我給的鈴铛。”
那鈴铛着實是個不錯的物件,尤其是在某些時候,沈嬌顫栗起來的時候、腿腳不安分地踢蹬着的時候,都會帶起鈴聲悠悠。
沈嬌臉紅了。
他避開虞承宣的視線,說着信的內容:“虞依到年紀了,要找個教書先生。秦兆說,他來。”
虞承宣說道:“那嬌嬌的意見呢?”
沈嬌冷哼了聲,說道:“真不知道,他都當丞相了,還哪來的空閑時間!”
“哦?”
沈嬌搖頭,說道:“還是不要了。”
虞承宣用手指點着信中其中某行字,他帶着笑意問道:“嬌嬌,他想來看你——”
沈嬌打斷了虞承宣的話,他躲着虞承宣的視線,小聲說道:“還是別了……”
虞承宣收到那封信後,多數時日在探查身邊的人,而為虞依找夫子的事情,便由沈嬌做了。
沈嬌連着挑選多日,擇出良選,只是這人選讓虞依看過後,卻遭到了反對。
虞依不肯。
小孩抱着沈嬌的手掌哭鬧,說不要沈嬌挑選的老師。
沈嬌有些無奈,低頭問:“那你要誰?”
虞依眨巴着眼睛,他松開手,跑進了裏間屋子,在裏面找了好久,拿到了一封信。
沈嬌一眼便認出來,那揉皺了的信紙是秦兆之前給自己寫的那封。
前些日子沈嬌就發現那信不見了,不知道怎的,它落到了虞依手裏。
虞依說道:“阿娘,為什麽不選他呀?”
虞依極為認真地看着沈嬌。
沈嬌的神情一時間變得僵硬起來。
他以為虞依還小,不懂人心,但是小孩卻仔細地将阿娘的反應記在心中。
虞依喚道:“阿娘?”
沈嬌搖了搖頭,他說道:“不可能。”
沈嬌在虞依面前,一貫是柔和又好脾氣的形象,虞依好像從沒見過他發火的樣子——不過阿娘身體弱,虞依也不敢惹沈嬌發火。
沈嬌的聲音冷下來,顯得他不高興了。
虞依搖着沈嬌的手,問道:“為什麽呀,阿娘?”
沈嬌猶豫着,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太過嚴厲,險些要把虞依吓哭,他軟了口氣,說道:“總之,就是不可以。”
虞依說道:“可是……秦丞相學識廣博、我想,為何不可讓他和那幾位夫子一同交,叫我同時精進各位夫子的長處……”
虞依說完,又猶豫地問沈嬌:“難道是之前春狩時的事?阿娘與秦大人間有什麽龌龊——”
沈嬌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好吧。”
虞依都那般說,再拒絕,就真的顯得他和秦兆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是此時,虞依問他,“阿娘,阿爹要走了嗎?”
沈嬌“嗯”了聲。
再過幾個時辰,虞承宣就要走了,這次,他還算是悄悄地回去北疆。
沈嬌牽着虞依的手,走到京城的城牆上,看見虞承宣等候在那裏。
鎮北侯今日穿着一身戰甲,看起來威風凜凜。
見到沈嬌來,虞承宣的臉上立刻展露出了笑容,他張開手臂,将妻兒一同擁入懷中。
沈嬌不知怎的,忽然鼻尖泛酸,他抹着眼角的淚,說道:“侯爺,叫我一同跟去吧。”
處理軍務、懲治叛徒,或許還要迎擊蠻夷的部隊,想來此次鎮北侯要在北疆呆上許久。
虞承宣嘆氣搖頭,說道:“不行。”
虞承宣很是緊緊地擁抱着他,說道:“別怕,嬌嬌。我又不是此去就不回來了。”
沈嬌說道:“那你要一路保重。”
虞承宣“嗯”了聲,也是此時,他的手掌被沈嬌抓住,按在了沈嬌的小腹上。
沈嬌輕輕地在虞承宣的耳邊說道:“我等你。”
虞承宣笑起來,他說道:“好。”
沈嬌松開了手。
虞承宣披着戰甲,走出一步,又回頭看沈嬌,好似戀戀不舍。
夕陽的餘晖落下,為沈嬌的身上鍍了一層金箔般的光輝。
虞承宣的喉頭忽然哽塞了一下,準備了許久的話,此時也有些難以說出口了。
過了久久,虞承宣嘆了口氣,說道:“嬌嬌,如果我真回不來了……記得我以前與你說過的那個暗房嗎?”
沈嬌眼角的淚落下來,他翕動着嘴唇,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頭。
那有錢財,夠沈嬌和孩子一輩子所用。
然而還有其他,虞承宣說道:“那有封信,總之我死了,你拿信去見信中所寫的人,他們也會聽你的,護你平安。”
沈嬌的淚落得越發倉促,他止不住哭泣。
虞承宣笑道:“嬌嬌,別哭了。若是你後半輩子覺得孤獨……就去找個愛你的良人,好好過。”
沈嬌抽泣着,問:“侯爺,你對我說這番話,是真的兇險到難以回來嗎?”
虞承宣的聲音梗住,他笑起來:“騙你的,我會回來。”
沈嬌說道:“好。”
虞承宣轉身,他身後的披風被吹起,男人的身影顯得很是偉岸。
沈嬌看了許久,直到太陽徹底落下去,虞依在揪着他衣角了,才回過神來。
虞承宣已經走了。